书话文友写的:
酒和舞,听说都跟女娲有关,她造了人之后,对自己的造物操碎了心,不只最后以身补了天,让他们活得下去,还想法让他们活得快乐,酒和舞就是令人快乐的东西。忌酒禁舞为规范群体而泯灭了个人诉求,是辜负了娲皇当日的一片好心。
《御伽草纸》里的《肉瘤公公》就是讲一个人因为爱喝酒会跳舞而得到幸运的故事。
对太宰治,我只读了《御伽草纸》,之所以会读这本书,是因为我儿子有一天忽然跟我说这本书挺好看。他不说我都忘了家里有这本书。我想读这本书时这小孩儿脸上露出讥笑的神情,说你对日本鬼怪文化不了解读也读不明白。很生气回答他我看过《夏目友人帐》的。他说好吧,反正你别想读到我所读到的东西。我说彼此彼此。
有两种作家,一种以文传,一种以人传。当然最终还是以文传。太宰,海明威,杜拉斯,文学史必会有篇幅介绍其生平,而有些作家即使有生平叙述,也乏味得跟编年史似的。即使只看蛋不看鸡,有些蛋一闻就知哪只鸡生的,有些蛋则鸡的气场不明显。这些年没读太宰,就是关于他人的传说淹没了我读他文的兴趣。觉得此人就是一个爱喝酒爱自杀的无赖,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乐于把玩自我的人。
读御伽草纸令我对他的印象有些拓宽,这本小书让我感到生命的力量。我想之所以我对某人有了好感,其基本原因是——他是一个能在我面前转过身去的人,存在感增加了厚重。
其实不关他这个人的事,还是拿作品来说话吧。
说有一个老公公,右颊上长了个令人讨厌的肉瘤。这个肉瘤公公非常喜欢喝酒,而喝酒这件事,在他家里一向是孤独的。是因为孤独才喝酒,还是因为家人讨厌他喝酒而逐渐感到孤独呢?嗜酒的太宰治说他也不知道。
老公公在家里总是不那么自在。他有个被人羡慕的家。老婆婆年轻时是个美人,现在每天沉默寡言地忙着家事。儿子是“阿波圣人”,不娶妻不笑不生气,不喝不抽只务农。老公公在家喝酒是很不爽快的事,最大的乐趣是上山破柴,累了,就拿起腰间的葫芦喝酒。他并不是一个人独喝,他有他的肉瘤,这可是老公公的亲生孙子呢,是他不可或缺的说话对象。
他就这样一边在山上喝着酒,一边对肉瘤说着家里人的坏话,发着孩子气的怨言,散淡,兴孜孜,没心没肺的样子。
下雨了。老公公一边开心地向猴子兔子山鸠们打招呼,一边向森林深处避雨,在树根下找了个洞穴,在里面睡着了。
醒来出洞时,看到了一幅奇景,林中的鬼们正在开一场大party,月光下围成个大圆圈,举行着酒宴。
老公公心中涌出一股奇特的喜悦。看到别人喝醉,自己仿佛也能感到同样的满足,为了邻家的幸福而干杯一样。那些鬼们酒后跳起舞来,说是跳舞,其实只能从圆圈的一端咕噜咕噜滚到另一端,老公公看到这样低能的舞蹈不禁看傻了眼。忍不住跑到圆阵中央露了一手。又唱又跳的,舞姿轻妙,歌声嘹亮,这发自肉身的欢快令鬼们神魂颠倒,为了能再看到老公公的表演,决定留下一样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就是那个闪闪发光的大肉瘤。
孙子被拿走了,老公公有点寂寞,但脸颊被清风轻抚的感觉也不赖。家中的两位对他脸上发生的变化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老公公果然还是要孤独下去啊。
但他被另一个老先生羡慕极了。那个老先生左颊长着一颗大瘤,就这么巧的。他跟老公公的肉瘤长在相反的地方,对它的态度也是相反的,当然他是正常的。他讨厌那颗瘤子。总之那个东西阻挡了他太多机会,让他忍受多少侮辱和嘲笑,他还怎么遮盖也遮不住。他有财产,有学问,行动威严,却有一对没规矩的妻女,她们总是笑得非常开怀,家里气氛十分开朗,除了老先生郁郁寡欢。
这世间的搭配可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一个家里总要有不和谐之音呢?我不禁想,真是此事古难全,连书里也难全哪。
老先生从老公公那得知了月夜下那场不可思议酒宴的事情。便勇敢地前进了,只要能取下瘤子,让他拿刀割都行,死了都行,当然这是夸张的说话,反正有了这么个前例,他信心百倍进了山。
他用足力气积极地表演一场歌舞,恭敬严肃,动作缓慢神圣,每一步都如横平竖直的广播体操,这分明是驱鬼的仪式,钟馗现身。鬼们纷纷吓呆,四处逃窜。老先生拼命请求鬼帮自己把瘤子拿掉,鬼们以为他这么穷追不舍是来讨要上回他们留下的那颗瘤子宝贝,拜托老先生不要再跳了,给你便是。于是,老先生的右脸颊也收获了一颗肉瘤。
这个故事原本来自于鎌仓时代的说话集《宇治拾遗物语》,经过太宰治的改编,故事舍弃了原本“切勿羡慕别人”的教育意义。也没写两位老公公是因为善恶差异而得到不同的报答,决定他们命运的,不过是二人跳舞技巧的巧拙。而跳舞好不好,又是他们的性情决定的。“在这个故事当中所谓不正当的事一件也没有,但还是有人因此变得不幸……只是人性的悲喜剧罢了。”
哪国的民间故事里都有这种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主题。好的作家当然不会取善恶二分法,太宰将之归于人性的悲喜。
《竹青》里面太宰治说神喜欢人尽情体验俗世的悲喜,这故事里连鬼也这样,喜欢欢快轻松的人类,不喜欢木讷严肃的人类。但太宰治似乎不是要说积极的投入红尘俗世,而是怀疑人间忧愁的意义。总能看见太宰治身上那种深刻的矛盾,一边表达着一种轻盈的生命姿态,似乎在说我没事,事情都发生在世间,是你们用世间的带着问题的眼光在看我,一边又表达着无比沉重的生命之感,似乎是上帝眼中的悲凉,那是在说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呀,而“为什么”是自己又脱不了干系的。用生命的极度的姿态消解生命的沉重之感是他的折中之道。
想去除瘤是一种关于自由的表达吧。这两位肉瘤公公,没觉得是个事儿的事儿,事儿解决了,解决的意思是没觉得什么解决;觉得是个事儿的事儿解决不了,解决不了的事越解决越糟糕。
两位老公公都是孤独的人呢,所以才会都长了肉瘤吧。这是否在说人都是孤独的。关于人和人的疏离太宰治说了两种,一种是明明你没事儿别人却认为你有事儿,一种是明明你有事儿别人却认为你没事儿。但无论如何,太宰治似乎想说,终极的孤独人们终归要面对,沉醉于酒,能自嗨跳起舞来,省了自己和别人的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