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能记得很多梦,比如年轻时的母亲和小时候的我。记得梦多,据我的观察,是因为心里的矛盾多。近年来我能记得的梦极少,只有一个场景多次梦见,记忆清晰,就是我的大学宿舍。与之一起记得的还有对那场景的两个印象:脏、压抑。
没几个人不爱看电视剧和电影。这些东西都是假的。明知是假的,却看得如痴如狂,我知道为什么:假的情节背后有真的逻辑。看到劣质电视剧,大家都喊:太假了!好电视剧不也是假的吗?区别就在假的情节背后有没有真的逻辑。我自己的经验也告诉我:梦里的时空穿越是假的,梦背后的逻辑是真的。我的大学宿舍梦就是我那时最深最真的感受。
1
我上高中时学习很努力,其中只有一个动机:逃离那里。我的高中和老家让我压抑,我只想逃离。北京才是我该存在的地方。我是念书的好料和考试的高手,一考定终身害了无数人,可便宜了我。我成功逃到北京。
可是我在书上没写着一是一二是二答案的事情上显然是白痴一个。比如,我不懂一个并不高深的生活哲理 – 我后来花了数十年力气才明白的 – 如果一个人只是想着逃离,他必然是把任何不在此地的地方幻想为天堂,他必然是对他要逃去的目的地全无准备。不明白这道理,结果便是压抑了就想着逃离、逃到了新地方还压抑、再酝酿下一个逃离。果然,我在八年后再次逃离 – 从母校。我的数学还够好,能算出人的一辈子有几个八年。
一个例子是住校。高中时,跟父母住在家里,父母是极呵护孩子的人。上了大学,住了校,那是跟性格大异的一群陌生孩子的近体碰撞。我对此全无准备。我无法适应同学之间的缺乏同情心、鄙视弱者。用现在的话说,大学宿舍有点丛林的味道。我是笼子里养大的动物,骤然被放生到野外,不仅刚开始不习惯,并且也没有变得越来越习惯。久而久之,不愉快的划痕够深,几十年之后还屡屡入梦。
但是,现在回头看去,我的同学其实跟我一样,各有性格长短,没有人是圣贤。是我把自己定位为弱者,想得同情而不可得。天地不仁,而我以为天地应该对我有仁。我虽书念得好,对人是怎么回事 – 我是怎么回事、别人是怎么回事、我与别人的关系又是怎么回事 – 一无所知。这才是症结所在。
2
如果我是一条鱼,母亲就是海洋。鱼的一切都来自海洋。
母亲的一生是吃尽苦头的一生,但并不是吃物质生活的苦头。她是吃她自己性格的苦头。母亲极敏感于人言,却控制欲极强。极心高气傲,又极自卑。聪明,却易轻信。我从降生之日起便每天喝这海洋中的水。
我继承了母亲的许多性格,包括敏感。敏感的人都想法丰富,所以我也想法丰富,但是我在家早已纯熟于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想法,因为我说话稍不对母亲的心思,她便脸沉下来。直到现在,母亲称赞某家孩子时经常加的一句评语是:“可听话呢。”
父母亲对我的期望是考上省城的医学院,将来回到县医院当医生,给他们看病。这期望之中,除了有养儿防老的成分,我想还有不愿意失去对孩子控制力的下意识。父母总会想象孩子永远是听话的乖孩子、永远在自己铁腕之内,岂知孩子的心早就高飞远去。
我对去省城没有兴趣。那里跟家太近了,也太像了。大概所有的十八岁孩子都会这么想。所有乳毛刚褪的幼狐和羽翼初成的雏鹰也这么想。枫树的果实要插上翅膀、蒲公英的种籽要举起降落伞,他们也都是这么想。
可是,母亲已经给我造好一个坚固的蜗牛壳,我已经在不知情之间钻进去,把自己裹得紧紧。蒲公英籽举着降落伞上路了,我背着蜗牛壳逃离了。每逃到一处,我躲在蜗牛壳中企图融入新环境。这企图总是失败,我总是觉得压抑、总想再次逃离。
3
人的理想可按表达方式分为两种:肯定式和否定式。出人头地、挣更多的钱、做更高的官(管)是肯定式。别丢了饭碗、别犯事、别得罪人、别当出头鸟是否定式。虽然只差一个“别”字,传达的情绪大大不同。肯定式是进攻式,属于乐观者、相信者。否定式是防守式,属于悲观者、怀疑者。肯定式为阳,否定式为阴。有道是阴阳相济,亢龙必悔,只有肯定没有否定不见得是有根基的理想。但是,我知道没有一点乐观元素的悲观者一定是悲苦的。
母亲的理想是彻头彻尾的否定式:做事,别落于人后;做人,别惹是生非。母亲做事勤奋,但只是出于自我强迫。我幼时从未见过母亲如孩童般忘我地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
父母都会把他们的理想让孩子也扛起来,所以母亲对我的期望自然也是否定式。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对我的盼望便是别生病。我每次生病,母亲便愁眉不展地叹:“我娃真可怜”。我听多了母亲的同情,也开始可怜起自己来,觉得自己应得许多同情。母亲退休后听了不少国学宣传,其中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大概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多次给我念叨,叮嘱我别做傻事。
母亲在外虽如临深渊,在家里却绝对强势。所以直到十八岁之前,母亲的性格便终日笼罩了我的四野。我全盘继承了母亲的否定式人生观,缩于蜗牛壳中,对人充满疑心、充满戒心、总是保持距离。
母校的学子们则大多是肯定式理想者,勤奋踏实、信心十足。他们没有我这么敏感细腻,也似乎非常清楚他们想干什么。
梭罗说:“如果一个人跟不上他的伙伴的步子,那可能是因为他听到了别的鼓手的鼓点。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我明显是跟不上我的伙伴的步子,但我在母校的那么些年也没听到别的鼓手的鼓点。母校只有一个鼓点,一个我怎么踩都踩不上的鼓点。
4
我从来没有生出过对母校的任何深切感情,但是,身在其中八年,我不可能不被母校施加一点实质性影响、不可能不被校园文化多多少少潜移默化,
最简洁准确体现校园文化的几个字,我以为,是老校长的四字训话:听话、出活。这四字虽没有如官方校训一样刻在学校的某面墙上,在母校的师生中实是静水流深。据我观察,母校培养的大多数毕业生都是听话出活的好手,所以,求仁得仁,母校办学是成功的。
听话,自然是指听控制了自己前途命运者的话,不是听下人的话。学生听老师老板的话,老师老板听校长和党委书记的话,校长书记听党中央的话,党中央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是万岁,有枪杆子,所以发话即可,是中国唯一一个不用听话的人。要说中国屹立于世界之林的最大特色,我想就是这两个字:听话。
在母校,我努力听话 – 这是在家时学到的生存技巧。我也努力出活 – 我在事上从不甘落人后 –
这也是喝母亲海洋之水所致。可是,努力是努力了,却从没有生出过一种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的感觉。并且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因为我从来也不知道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滋味。
母校现在恢复了解放前使用的老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八个字我很喜欢,可惜我进母校的前几年根本没听说过。第一次见到是快大学毕业时,在校园里的一件文化衫上:“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几十年来见过无数的文化衫,这一件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出自《易经》。
我在校时,母校的校训是:严谨、勤奋、求实、创新。这是新社会的产物,通称为新校训。我对这八字从来没有过感觉。据我的观察,这八字对我的同学们也没有过任何的感染力。把新校训和老校训放在一起对比,老校训之中有一股气,新校训是四块砖。文字的力量或没力量于此可见一斑。
从逻辑上说,新校训之严谨也好,创新也罢,说的都是手段。要先知道做什么事,为什么做,才谈得上严谨、创新。如果目的不明,手段又有何用。如果目的是为恶,越严谨创新就越恶。老校训之厚德载物说的则是目的。我与那件文化衫一见如故,那正是内心深处的我昙花一闪 – 我是个极在意目的之人。
老校长的听话出活四字也是极有表现力的文字,要不然给我那么深刻的印象,影响我那么多年。这是不能刻在墙上、也不能写在招生手册上的文字,但是握有实权的文字。比较这四字训话与八字老校训在母校的地位,我觉得有点像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关系。
5
雁过留声。新校长也留下一句名言。讲到有些学生感情脆弱、心理负担沉重时,新校长给开出了药方:感情要粗糙一点。
我听到这话,并不觉得是在说我自己。我以为我是模范学生,校长说的是别的一些有病之同学。我没想到新校长忧心如焚的正是我这样的人,我就是有病者。现在我后悔当时没有这么一点基本的自知之明。新校长能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一定不是个小问题,一定是有那么一群人都感情不够粗糙,所以我该为此庆贺:我不孤单啊。
校长的话里有善意,也有不屑。看着孩子们无缘自寻烦恼,他心里焦灼,这是他的善意。但他能当上校长,自然是校园文化的最优秀体现者、深得听话出活之精髓者。现在他黄袍加身,当上了大观园的当家人,当然更是希望多产出一些听话出活的优秀者,少碰见几个贾宝玉林黛玉之类多愁善感不求上进之徒。
校长的话也有点简单粗暴。笨人变聪明是有可能的,只要他勤奋努力。聪明人变笨却难,除非得了老年痴呆症。感情粗糙者变细腻是有可能的,只要他用情专一。感情细腻者变粗糙却难。就我这样的,积极配合改造多年,还是抢救无效。
细腻人见到粗糙人,是秀才见到兵,有理说不清。那么我想象兵见到秀才时,第一想到的告诫就是:感情要粗糙一点。不过这还得是心肠软的兵。要是心肠硬的兵,就直接把秀才们下放、下狱、“坑”了。兵和成功的工程师都是肯定式理想者,他们受不了否定式的贾宝玉和林黛玉。
不过,在母校的那些年里,能见到的感情细腻者似乎一年比一年少、感情粗糙者一年比一年多。看来心肠软的兵还是有办法,楞把好些人的细腻给按回去了。
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宝玉黛玉和大学新生感情细腻,都只是因为年轻。时间一长,生活的压力迫近,就只好藏起细腻,露出牙齿,以暴制暴了。想想看,要是宝玉和黛玉天天得出活,不出活不给饭吃,这个红楼梦续集该是如何有戏。
6
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我是个极在意目的的人,且这一点我无法改变。母校是个教育技能的地方,这一点母校也不会改变。好多人学技能就满足,但我不能。所以我在母校的那么些年里一直努力在听的是我不可能听进去的话,一直努力在做的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事,如同努力维持一场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的婚姻。
母校的官方校训是《易经》中的君子之行。所以校训的本意在培养君子。至于什么样的人可称为君子,我喜欢孔子的定义:君子不器。我对这话的解释是:君子有人的价值,不该只是能当器具使。我在母校八年懵懂彷徨没有遇到的,就是有人跟我讲:做个立身于天地之间堂堂正正的人!母亲把我当玩具来培养,母校把我当器皿来培养,但我的存活需要的是被长者们当人来培养。我先是被母亲要求听话,尽管她自己并不懂多少。我后来被母校要求听话,其实她只是个能出活的好匠人。
再放眼看去,所有那些叫别人听话的,他们自己都不懂多少。
我终于听到别的鼓手的鼓点,步子终于开始实在,理想之中终于有阳气上升,不再总想着逃离。我开始明白:我该听的是我自己的话,不是别人的话。我发现我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说话、一直没被我听到。
我心里的矛盾少了,睡觉好多了,能记得的梦也少多了。那时我早已离开母校。
如果我刚进母校时听到的鼓点是厚德载物,不是听话出活,我会不会给我自己多出整整八年的快乐生活?我还没忘我的一生有几个八年。
不过我怀疑,光绪帝毕竟也就是个光绪帝。
母校和母亲都是大环境的创造物。环境使然,我本来也不期待她们做出不一样的事来,所以我原谅环境的创造物们,庆贺自己的侥幸逃亡,然后警告自己别也成了环境的创造物。我相信,如果说人比器皿多了点什么价值,就是:人可以拒绝当环境的创造物。
我从母亲和母校那里也得到许多。但人总是把得的忘得很快,把失的记得很牢,我也只好善待多年盘踞记忆深处、拒绝被遗忘的这些旧事,小心翼翼与它们和解,于是写下这些文字。下次大学宿舍再入梦时,该是些愉快的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