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面容都在不断更新,或者说,不断变老。我记忆中的别人的面容大都是他(她)的最近一次更新版本。只有一个人例外。
我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时,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但我现在总回忆起的奶奶的圆圆的脸上皱纹并不多,是她五十多岁时的样子。奶奶的眼睛很大,从深深的眼窝里射出的是坚毅和慈爱。
奶奶五十多岁时,我还是个婴儿。
奶奶跟我并无血缘关系。我四个月大的时候,在县城工作的母亲要上班,便把我送到县城边上一个田姓农民家中托管,早晨上班时送去,日落而息时接回家。那家的女主人是家庭妇女,我后来一直称为奶奶。她的丈夫,我称爷爷的,种地兼做厨师。
奶奶虽然只拿每个月六元的抚养费,却对我无微不至。她有六个孩子,最大的两个已经成家在外,最小的女儿比我大十岁,也个个对我宠爱有加。据母亲说,奶奶家每次饭里有肉 – 肉在那个时候是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的稀罕东西 –
孩子们必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我吃,以至于我吃肉过量(或者是由于病菌传染),回到家便上吐下泻。后来母亲每次见我拉肚子就知道奶奶家吃肉了,心里抱怨却不好明说。
奶奶虽是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文盲(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为人豪爽、嫉恶如仇,是村子里意见领袖式的人物。奶奶家每天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小小的我也借着女主人的宠爱成了街坊四邻的明星。
那时父母亲都是每周七天上班,所以我便每天白天都在奶奶家度过,直到五岁上幼儿园。我的亲奶奶早在我出生之前已去世,所以这位农家妇女便一直是我唯一而“官方”的奶奶。
母亲是政府干部,但为人谨小慎微,总是惴惴不安;奶奶是农家妇女,且是被雇佣一方,但气场强大,从没有低人一头的样子。奶奶倒是看得上我父母的为人,从来对他们客气。据父母亲说,每天晚上他们接我走,奶奶必要从她家住的四合院的西房送我们三个出来,到院外挥手作别,五年日日如此。用母亲的话说,“风雨无阻”。
我上幼儿园后,我家与奶奶的雇佣关系已经结束,但奶奶逢年过节还必到我家串门,给我送来我最爱吃的东西:油条(那时油条还不是大家有财力每天都能吃到的东西)。我也一直把她当作亲人,小时候经常去她家玩,一呆就是一整天。我上大学后,放假回老家必去拜访。最后一次去拜访时奶奶已年逾八旬,有些老年痴呆,拉着我的手,眼泪涌出,哽咽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来的感觉是,奶奶喜欢我可能胜过喜欢她自己的十几个孙子之中的任何一个。有这种感觉的理由是奶奶每次见到我时的那种喜悦。但奶奶自己从没有这样说过。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是部分由于她的性格。她家的大门常打开,家里是街坊四邻的集散地。她不把别人当外人,就更不把四个月就到她家的我当外人。部分也是缘分吧:我记事以后,每次去奶奶家玩,不管我做什么(我也不是爱闯祸的孩子),奶奶看着都高兴。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谁敢肯定不是前世修的呢。
也可能不是这样。事实完全有可能是她的每个孙子见到她也都有受到最高宠爱的感觉。我只知道奶奶的孙子们个个性情开朗,从未跟我有任何过节。至少从我的眼睛看出去,在奶奶家,没有孩子有争宠的需要。
奶奶有个幸福的晚年 –
我想她的幸福是她自己种下的 –
她的女儿、儿子、儿媳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对老人极为恭敬。他们一家让我知道人的教养跟文化程度没有什么关系。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在我一生中最可塑的前五年,每天醒着的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在奶奶家度过,所以,虽然我后来不再与她老人家日日相处,我越来越觉得我的性格之中被奶奶塑造的成分不见得比母亲少多少。她那双眼睛如此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是证据。如此反差的这两个女人的性格 –
母亲的敏感、多疑、重重戒备;奶奶的热情、开放、不设防 –
交汇于一个人身上时,造就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以前只知道母亲在我这里的强势影响,现在才慢慢意识到奶奶种下的那棵幼苗一直在悄悄等着合适的气候生长。
人在五岁之前没什么永久记忆,但我觉得不是他忘了,而是沉入他的脑海最深处,成为他人生的底色,影响着他最基本的人生信条。
我在二十多岁时,有很多年情绪低落,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但从来没有觉得被世界抛弃,坚持下去的意志从来都没有垮掉。我现在意识到,这或许便是来自于奶奶对我的人生前五年的塑造。纯粹出于雇佣关系的一家人,对我那样呵护,我不必跟别的孩子抢饭吃、争宠爱。我被一位坚毅而慈爱的长者视为掌上明珠,我的第一个世界是我完全可以信任、完全不必设防的世界。这便是我眼中的世界的底色,以后任何别样的经历都难把它抹去。因为我被珍视,所以我没法不珍视我自己。
谨以此文纪念给我的世界抹上第一层底色的人,一位目不识丁,我亦不知其名,但圆脸上深嵌的一双大眼睛永记我心的农家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