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自述 "乳房"半生缘
---------------------------------------------------------------------------
小学时就是波霸,国三遭训导主任摸胸性骚扰,高中才知道穿胸罩;
三公分肿瘤,让她看见不一样的人生深度…她开始思考乳房与自己、性
与爱、死亡盛宴,以及影响她一生最大的一本书《PLAYBOY》。
---------------------------------------------------------------------------
没有一个女人会知道,有一天,她竟然要和自己的乳房告别。陈文茜也一样。
陈文茜的双峰壮硕,曾经是许多男人眼中的「高潮」;不像她的脑子,经常让
人「阳痿」。
就像日本偶像剧《美丽人生》中,男主角试图从女主角一百五十公分的轮椅高
度看世界一样,陈文茜这一次着实从她左乳直径三公分的肿瘤,看见不一样的人
生。
她说,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生与死」、「乳房与自己」,直到
这一次,乳癌的阴影加上化疗的恐惧,终于让她彻头彻尾地想过。
她的《文茜半生缘》裡没有记载,直到七月二十日这一天,她花了好大的功夫
,向本刊记者补述。以下是陈文茜口述摘要。
缘起
七月十三日,我前往荣总做全身健康检查,医生很认真做完检验之后,用很严
肃的口吻对我发出警讯。他说,「经过MRI(核磁共振扫描)的检查结果,妳
左边的乳房看起来有恶化肿瘤倾向,看起来很严重,妳最好赶快跟妳主治大夫说
,并且去做X光片的检验。不过,他也告诉我,MRI有时候只是检查的工具之
一,还必须做许多的比对。
他在讲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不怎么好看,但我也没有被他这些话给吓到。我跟
他说:「没关係,这是小事!」不过我很仔细问他,依照你的经验,我的乳房是
应该切除,还是应该怎样?他也给了我一些建议。但有更多的知识,是我回家之
后,从美国乳癌研究中心的网站上看到。
我还记得,当天MRI做到晚上十点钟,在比对的过程中,医生的话并不多,
但我感觉他们的手有很多的疑虑:他们在同一个部位一而再、再而三,绕了二十
几次之多,中间还跑进跑出,一下子去看MRI、一下子又去看超音波,总共跑
了两、三次。
回到病房以后,刚好我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一分钟之前,中国拿到申办
奥运的主办权耶!」而我则告诉她:「一分钟之前,医生才宣判我可能得到乳癌
!」
第一章 告别波霸生涯
我是一个跟老人家长大的小孩。我的世界非常单纯,既没有性、也没有性别的
区分。在我外婆眼中,我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她总是担心我没有能力走到
学校、会在路上被车撞死,因此一直到我念台中女中的时候,她还每天偷偷跟着
我上学,只要我一回头、她就赶快躲起来。
我外婆从来不在乎我的成绩单,也不关心我的前途;她只在意我今天想吃什么
,要帮我准备什么便当。所有她过去帮我做的事,我现在都不会做;她没有帮我
做的事,我现在都会做。我不是天生无能,是她害我变成这样。
我外婆死之前,我没有穿过一天胸罩,我甚至不知道女孩子要穿胸罩。我小学
四年级就已经开始发育,当时我一百五十七公分高,全班第三,坐在教室后面。
有一天我上课的时候,突然发现坐我前面的女孩,白衬衫裡竟然有两条白带子,
我不了解,她们为什么要在衣服裡,穿上这样一个奇怪的「绷带」?
我初中念台中西屯崇伦国中,经常透过白衬衫,将女同学分类:不穿胸罩的女
孩最单纯,像我一样;那些穿整片式胸罩的农家女孩,则很保守;至于那些穿两
条细肩带的眷村外省女孩,长大后很可能会去当舞女,专门勾引男人。
我国中有一天到我同学家去玩,我同学很熟练地从她哥哥的床底下拉出一本《
PLAYBOY》,并且说:「我哥哥是个下贱的男人,专门看这种杂志!」那是我第一
次看《PLAYBOY》、看到那么多女体,我惊觉:「哇!这些女人身材都这么好!?
」如果有人问我:「这一生,对妳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什么?」我一定会说:「
是《PLAYBOY》!」我十二、三岁就看了这本书,因此我知道,如果此生我以追求
美丽为职业,一生都会活在痛苦和痛责当中,所以我当时立定志向,要以追求智
慧为人生方向。
我国三的时候,学校有一个很凶的训导主任,全校的人都很怕他。他很独裁、
霸道、并且非常权威,却对我非常好。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训导处去,趁四下无
人时,突然躺下来,解开我的衣服扣子,开始摸我的胸部,我计算他大概摸了有
十几分钟之久。他的动作虽然突兀,但我并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或心裡挣扎;
我只是看看他,就走了。在我单纯的世界裡,我虽然分辨得出那和拍我的头有什
么不同,但我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严重。我的世界依
然如常,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性骚扰」。
我从小发育丰满,大概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穿
过胸罩,直到高中有一天我到妈妈家,她拿出胸罩为止。我不知道我妈妈当时是
否因为省钱,她拿给我的胸罩,不仅是旧的,还是一件尺寸不合、大约只有A罩
杯的细肩带黄色胸罩,穿起来很不对劲。
我念台中女中虽然穿的是绿制服,不像白衬衫一样透明,但我还是会刻意驼背
,以防有些男老师会偷看我的乳头。等我念大学、开始有些社会经验之后,我才
逐渐开窍,懂得自己去买胸罩,从此开始我的「波霸生涯」。但我穿了几次之后
,还是觉得很痛苦,因此后来还是捨弃不穿。等到七○年代,我念了一些女性主
义的书,那就更不得了了;我这种不穿胸罩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我进入民进党体
制内工作为止。
我知道,常常有人会拿我的波霸作文章,甚至有些电视镜头会经常对准我的胸
部,但我总觉得,一部分的我,或许与社会有很深的关係,但另一部分的我,却
从来没有从我外婆身边长大,仍停留在无性的世界裡。所以,我面对这种事情,
总认为:「看我是你家的事!」就好像老师当年摸了我,我只看了看他就走了,
并没有因此少掉一块肉!又好比哪一天我真的拍了《PLAYBOY》封面,拿了三百
万走人,却还有人愿意看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而不会倒胃口,那是他家的事!
我是很爱漂亮的女人。平路曾经说过:「陈文茜认为,不美丽和不聪明是『很
』不道德的!」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的左乳一旦被切除,留下一大块疤,那有多
难看?所以我才会想学杨思敏,也去装一个义乳。我不在乎未来我的乳房会不会
两边不对称,因为服装设计师会帮我设计斜肩的衣服,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忍受自
己身上有许多疤,那会令我很不舒服;所以重建乳房对我是好的。我只担心,万
一有一天,我以前买的衣服,左边统统塌下去、不合穿了,全部都要重买,那有
多浪费!
人生本来如此,有点儿类似小时候我被老师摸了的概念,妳不要受他影响,妳
只要去重建一个就好,况且现在重建在美国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像我在
文章裡曾经说过:「人没有权力去画、去决定你的身体,妳永远不能画出一双像
胡因梦一样纤细的手,但是美容却可以,只要妳付钱,就可以做上帝,从此变得
愉快。」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意识型态,我只相信让人快乐的事。女性主义终归就是要女
人活得快乐。如果妳没有办法让自己快乐,只是一味去附和女性主义,那跟盲目
去追求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并没有任何差别。所以对我来说,如何让自己快乐
才是最重要的,我才没有那么大的使命感,去教育整个社会。
第二章 预知死亡纪事
我第一次面临死亡,是在我三十几岁在美国的时候,因为肾脏炎併发肺炎,发
高烧到四十一、二度,医生发了病危通知;而我,终于在病床上流下了眼泪。可
能因为我当时病了很久的关係,再加上我想到从小我虽然跟我妈妈处得不太好,
但她毕竟还是此生最关心我的一个人,而我老是怪她对我不好,那我又为她做了
些什么?连一件都没有!万一我真的就这么死了,她一定会崩溃,那我有多么对
不起她!
后来一次类似的经验,就是前不久我在飞碟录音间突然昏倒,休克长达十七分
钟之久。那一天,朱卫茵的节目刚好在我后头,她请了一位医生来访问,当他听
说我昏倒了,马上就冲了出来,帮我量脉搏,发现我不仅快没了脉搏,连血压都
很低,因此赶快要人送我到医院去急救,上氧气桶、打点滴。其实昏倒是件小事
,但对像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很可能因为昏倒休克、脑部缺氧,而变成
植物人。我小时候虽然经常昏倒,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可能因此而死;但我后来想
想,如果我真的就这么死了,那也不坏,至少不用面对死亡的恐惧。
我小时候很怕死,怕到不敢一个人面对黑暗,非得要用棉被把自己盖起来,并
且敲邻居的门,把别人摇醒陪我。我外公在我四、五岁时,在家裡断气死亡,他
死时身旁一个人都没有,直到第二天早上我阿姨起床看到,并且叫了一声,全家
人才知道。他死前有老年痴呆症、肺病、高血压和气喘,又偏偏喜欢到厨房去要
肥猪肉吃,所以我小时候一直被灌输成外公是一隻大废物,不可以靠近他,否则
会被传染。我外公走时孤独,但他葬礼那天,却有很多人来。那一天,我第一次
看见他的遗照,才发现他也有光鲜的一面;长大后,当我知道,他原来是台中有
名的仕绅,因此对人死之前的老境凄凉,更留下深刻印象。
我外婆要死之前也充满了恐惧。从她知道自己会死,到后来真的死了,中间大
约隔了四、五年之久。那段时间,她完全活在恐惧中,不仅到处看医生,还四处
求神问卜,被骗了不少钱。我还记得,当时她为了要替自己解咒,不仅每天拿树
叶泡脚,还讲究水要泼到哪裡去。此外,家裡的门上也贴满了黄色的符咒。我眼
见她从一个五十多岁福福态态的老人,突然之间变得歇斯底里,怕住自己的家,
每天像个吉普赛女人,轮流去住邻居的家。她的晚景凄凉,直到死前一刻,有小
孩为她唱歌,她才得到安息。
我外婆死以后,被安置在台北殡仪馆,全身穿上寿衣,还包了一个很奇怪的帽
子。我知道,外婆生前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装扮;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此时此刻
却被化上这样一个歌仔戏的妆。她起初被装在一个纱窗做的盒子裡,等化完妆之
后,才放进棺木中。我看见她全身僵硬,只有两隻脚在那裡晃、晃、晃,吓得躲
得远远的。我大阿姨说我没良心,外婆养了我十七年,到最后我竟然不肯去亲亲
她,非常不可原谅。
我外婆死时,大家都哭得很惨,只有我从头到尾,没有吭声、也没掉过一滴眼
泪,一直到我把她推进火葬场,火「砰!」的一声把她烧掉,我才掉下惟一一滴
眼泪。所以,死亡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加上后来我的身旁陆续有亲
友因为癌症死掉,我就更加对死亡感到畏惧。
然而,奇怪的是,大约到我三十几岁的时候,我突然不再那么惧怕死亡。我想
,或许因为我对死亡的恐惧,已在我三十岁以前消耗殆尽;也或许因为我知道自
己身体不好,不可能活得太长。四十岁人生已过大半,而我回头一看,自己竟然
一事无成,非得赶快做些事情。于是我四十岁那年,决定不选举;四十一岁生日
那天,则出版《文茜半生缘》,并且离开民进党;之后,我则在中国时报写「三
少四壮」,同时兼做媒体事业。
那天,我曾经引述底特斯的一句话:「如果你知道你的生命是有限的,你的人
生才会变得更加美好。或许,或许就在今夜!」我现在自己也在做一些分析,分
析自己是否就此看透了人生。过去这半年来,我常常因为焦虑而接近歇斯底里,
并且痛苦、冲动到受不了,非得到《2100》裡去骂人,等回来之后,又后悔
自己为什么要去上节目,让政治如此来践踏我?这种不断地摇摆、挣扎,远比让
我得癌症还痛苦!
当癌症的阴影逐渐笼罩我之后,我开始思索人生的价值。我觉得,命虽然没有
不重要到要去自杀,但也没有重要到要去受化疗之苦。如果我现在真的得癌症,
我愿意接受去切除它,但若超过这个限度,要我去做化疗,我会先了解,做化疗
的结果会是什么?是被长期囚禁在一个屋子裡、不能出去做什么,还是身体很容
易感染?我会想知道一切有关的细节,再去决定究竟要不要做化疗?我绝对不会
因为一句鼓励的话,或是一句「反共抗俄」的标语,就跳进去做「八百壮士」!
我宁可听取有些朋友的建议,每天早上五点到后山去吸取芬多精、维持心情愉快
、吃有机食品、好好写些东西、能活多长就活多长。
第三章 爱情与死亡盛宴
如果我真的将死,除了杨思敏和《PLAYBOY》这两个话题吸引我之外,另外还
有一个计画令我兴奋,就是如何对自己的死亡,做一个不错的设计。例如,我想
在我头七那天,传e-mail给曾经欺负过我、让我赔钱的仇人们,让他们吓得不得
了。
最近,我的小说接近完成阶段,书裡每一位曾经追求爱情、追求性的女人们,
最后都选择了死亡。这是个凑巧,跟我的生病无关,却代表我对死亡的一种想像
。她们最后半年什么都不做,只把自己关在同一个屋子裡,吃喝玩乐,并且计画
自己的死亡:有人设计死亡网站,有人计画为自己建盖荷花池,也有人为自己订
做衣服、订做蓝色水晶棺木,更有人设计自己该死在哪一个角落、哪一个经纬?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心情愉快。如果我真的与死亡有关的话,我宁愿多做一
点事情,总比每天坐在家裡,看国家衰败、骂国家财经不振好一点。
爱情对女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不管在我四十岁以前,还是在四十岁以后,我
都有好几段感情。我总认为,我的感情比别人波折、比别人沧桑。不管是别人离
开我,还是我离开别人,我的内心都有很大的痛苦,觉得人生怎么会这样?
我曾经因为离开一个人,忧鬱沮丧了一、两年,即便那一、两年,我还有别的
约会对象,并且刻意藉着跟别人在一起,来忘记前段感情带给我的痛苦。我很清
楚知道,我还因为blue了一年多,而在面对下一段感情时,急着想结婚。我并不
是想要嫁给那个男人,或想要一只结婚契约,我只是想让自己的痛苦停止,只可
惜,婚姻绝对不是让痛苦停止的良方。
我今年四十三岁,现在这个年龄,是我生命中的Great Age。我终于活到一个
年龄,可以爱男人、可以不爱男人;可以在乎男人、可以不在乎男人。我变成一
个最free的女人。现在对我来讲,男人不重要、感情不重要。我实在难以想像,
如果我三十岁的时候,割掉一个乳房,我会如何看待我跟情感,或是我跟男人的
关係?我会不会从此歇斯底里,担心自己变成一个没有吸引力的女人,致使原本
对我还有一点好奇心、对我好,而我总占他们一点便宜的男人,吓得跑掉、从此
不再理我?甚至因此使我难堪、让我变得无法自拔?
我很确信,这个命题,大约从去年开始,就已经走出我的世界之外,慢慢变成
「戒急用忍」,并且绝不「三通」。我并没有刻意拒绝感情,但男人的感情不会
再伤害我。所以我不怕有一天,如果我真的拍了《PLAYBOY》,天底下的男人会
如何羞辱我、嘲笑我?反正我手裡已经有三百万了!
四十三岁离更年期没多久,早就快完蛋了!尤其我们的劳保,对四十五岁的女
人完全不给付,更无异宣判了我女人的价值,只剩两年。
我在二、三十岁的时候,每到一个场合,就有男人追求;我现在愈老,这种男
人自然就愈来愈少。可是呢,我现在绝对比我二十几岁时快乐。因为那时候快乐
很短暂、痛苦很长。因为对我来讲,我所理解的感情,就是痛苦多过于快乐;而
每一次「得」,就相对失去很多东西。
我在美国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像现在这么快乐,但这种心境却只维持了半年就
变了。当时我经常开玩笑说:「证严法师有什么了不起,我除了没像她一样剃光
头,除此之外,她做所有的事我都有做到!」意思是说,我当时维持了半年的无
性生活。像我现在就觉得,性和爱,对我都不重要,可以做朋友的、就做朋友,
不能做朋友的、就拉倒!我可以活得更理直气壮,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