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枫:墓床——小议顾城(cm1105d)


                            ·风中的枫·

《墓床》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我认为这是已故诗人顾城最优秀的一首诗:忧伤之极却“并不悲伤”,在对死亡的冥想里进入恬静唯美之境。作者对生命业已倦怠,听到死亡在黑暗中召唤,像永恒,又像冷却的灰烬,喃喃发出谶语和启示。死亡一直是当代汉诗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在顾城去世的同一个月(1993年10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了一部由唐晓渡编选的极具影响力的诗集《与死亡对称——长诗、组诗卷》。从89年3月海子卧轨于山海关到93年10月顾城自缢于激流岛,短短几年竟有十几位有名的和无名的诗人自杀身亡,而诗歌也从70年代的英雄主义、80年代的理想主义,变成90年代的个人主义,乃至新世纪的欲望与喧嚣。虽然优秀的诗作依旧顽强地不断涌现,但其照亮人性的光焰却越来越被遮蔽。

我不知当年顾城写这首诗时有着何等心境,但那种对黑暗的深入体验乃至沉迷在那个时代的诗人中非常普遍,像海子和戈麦“倾心于死亡”,不能自拔。死亡成为当时诗歌里最为凄美的风景线:“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海子《九月》)“而你将怀抑我光辉的骨骼/像大海怀抑熟睡的婴孩”(戈麦《金缕玉衣》)诗人们也许敏感地预见到一个埋葬诗歌的时代即将来临,无限沉痛地缅怀、哀悼昔日容光焕发的诗歌不可抑制地走向沉沦。而顾城的天才在于把生命里最最阴森可怖的死亡,写得诗意盎然,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无比舒适愉悦之感,像穿越丝绸编织的梦境。

但写出《墓床》这样美丽得让人心醉又心碎的诗篇的一代卓越诗人顾城,却是个凶残的杀人者和可怜的精神病患者。我还记得18年前的某日,我在学校晚自习做作业,一个喜爱诗歌的好友跑来讲诉顾城杀妻自尽的消息,令我震惊不已。我怎么也难想象,写出童话般透明、纯真诗行的顾城,竟会杀害他的妻子,那个集善良、美丽和才华于一身的谢烨。即使顾城可能不是蓄意谋杀,而是由于当时情绪极度失控,这光天化日之下无情的暴力也让我不寒而栗。但他和杀人越货的强盗诗人阿撸相比,就好像小孩打架一般。(摘录几句阿撸的诗:我在篝火旁拥紧竖琴/我的心,在流水之中/往事总是在夜中袭来/尤其在秋天/以及秋天过处留下的遍地霜霰)

在诗人杨炼的印象里,顾城十分害羞和懦弱。有一次顾城在某国参加诗会,路上有个黑人上前一把拿走他常常顶戴着的那有名的直筒高帽。他吓得躲进同来的人群,还是杨炼跑上去,给他讨回帽子。顾城终身游离于主流社会和主流文化之外,一心沉迷于自己用文字精心营造的小世界、桃花源,徜徉于无边的梦境。他孤独、软弱、恐惧、焦虑不安,在诗歌和新西兰美丽宁静的自然景色里释放自己,无法也不愿分辨现实和幻觉。他像一面碎裂的镜子,在幻像破灭之后,血淋淋地插向近景中的现实。他的诗同海子的诗相较,语言文字的质地完全不同,但精神内核却十分接近,都在竭力追求一个并不存在的乌托邦、理想国。如果他像海子那样,选择自我毁灭,没有(有意或不是故意)杀害谢烨,我会怀念他。

我不知顾城最后怎么忽地举起屠刀,立地成魔,但他最后的岁月肯定痛苦不堪。顾城曾说,“在灵魂安静之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时代。”他和死去的谢烨、活着的英儿究竟有过怎样的情感纠葛,导致满地淋漓的鲜血?我读过他和谢烨合写的《英儿》,书中英儿、雷米(谢烨)以及三人之间的情与爱被最大程度得理想化了。在那晶莹皎洁如月光缓缓流淌的文字里,我看到灵魂与肉体的纠缠在超越了道德、人伦的界限之后逐渐鬼魅附体。顾城用心描绘的无瑕纯净之爱,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从笔端挤出的致幻剂?而一旦面对现实的矛盾冲突,这一切就显得有些滑稽和荒诞,写诗的手变成杀人的凶器(也可能是手里挥动的斧头),同时自我了断。

男人纵然不能顶天立地,也应肩扛风雨,忍受痛苦,承担责任和道义;即使是诗人也不能终身陷于太虚环境,梦想着成为女儿国里的贾宝玉。而另一方面,现在公众对于诗人有着过度负面的看法和偏见,以为诗人不是疯子就是乞丐,反正是群寄生虫、不学无术而自命清高者。其实大多数诗人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只是更为敏感和清贫一些。我认识一位不太知名但诗写得非常出色的诗人,十几年照料身患重病的妻子,不离不弃让人动容。而在这个荒谬到“和谐”的镀金时代、金钱社会,中国诗人们将如何才能体面地、高贵地、诗意地生存?是放弃,还是默默持守执着?他们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如王家新在诗中所言:

如今,我已安于命运
在寂静无声的黄昏,手持剪刀
重温古老的无用的手艺
直到夜色降临

□ 读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