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
去奥康纳故居的路上,吃到乡下油站卖的煮花生。许多年没吃过煮花生了,这南部乡下的花生煮得过咸,好像煮尽了南部人所有的怨恨。忽有故人心上过,想起高中的暑假,到D家去玩,她煮了一锅毛豆。两个人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讲不完的话,吃完一锅毛豆,仍然嘻嘻哈哈不想说再会,只觉得快活。
现在也想不起来那时都讲些什么,只有那些对日头的感觉留了下来。夏日悠长,阳光热烈而温柔。一切都新鲜而蓬勃,叵测的时光是遥远的传说,而我们天真的相信永恒。于是便一直热爱夏天,一年中仅有的三个月,得以暂时忘却狂沙吹尽的岁月。夏天也更适宜于假装相信,人生可以像《七点钟》里唱的那样,一切只需要早点到,而我们依然会为彼此早点到。
有次在亚特兰大,特地去了米歇尔故居。其实对《飘》无甚感觉,只为了寄张明信片给热爱《飘》的A。也照了《飘》的各国海报,连同MLK朴素得令人无法忘怀的水上之墓----却最终没有给A看。似乎是上辈子那么遥远的事,有很多地方想和一个人同去,结果不过是渐行渐远,如LVT的电影《Europa》里男女主人公被两列不同方向的夜车分开的纠缠的手。如果不能同行,盖上邮戳的明信片又有什么意义?于是买回了很多永远不会寄出的明信片,它们的存在或许只是提醒主人,何谓残缺,何谓不能实现的心愿。
顾在农历年前夕打来电话,闲聊中突然说,我们有个同学自杀了。然后顾突然神经短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那个女生的名字。她不是我们班的,可她和我们班一女生沈特要好。两个人都是那种看不去满不在乎的人。为什么自杀?顾很吃惊我也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听说是和老公吵架---可这种事,谁知道真相?我对阿姗说,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我不能夸大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我其实根本就不“认识”她。我们的人生自高中毕业就是各奔东西,之后我再没见过她。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她已经决绝惨烈的弃世。我震惊的是一个那么多年没有联系的人,中学大概统共没有说过几句话的人,我的记忆在得知她的死亡消息的几天后,竟然对我完整呈现了她的样子。阳光的午后,她和沈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穿过操场。她穿着运动服,她的短发是自然卷,她的脸圆圆的,她其实很少笑。彼时的她,能否预言多年后她将抛下未成年的女儿,自裁谢世?她会否相信这个结局?
约略是穷尽了各种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吧。穷尽----如兰波和魏尔伦最后在斯图加特穷尽了两人关系的可能性那样。人说“知我肺腑”难得,有谁比魏尔伦一句“the man with soles of wind”更准确的看见了兰波吗?“风之子”成为多少年后大众传媒中描述兰波的标准像。而你寻寻觅觅,盼望一个能够倾心吐胆的对手,待关系一一展开,结局不过是永不相见。如此这般,这相遇的意义何在?你需要整个下半生来消化“事件”在你人生轨道造成的撞击。
也许只是使君别有怀抱。如Lester Young温柔的萨克斯缠住Billie Holiday放纵的歌声, 但他震不住她。她叫他President, 他叫她Lady Day,可她不爱他。她一辈子只爱坏蛋杂种,和女人发生关系可以纯粹只为尝个鲜。而他的萨克斯只能在她的肆无忌惮中有节制的热烈着。一点点靠近就值得用了所有的气力吹出高潮,他一个人的孤独的高潮。温暖的孤独,至少他还在她的身边,不像John Coltrane送到你耳边心上的小鬼索命的孤独。搭档一场,同行一程,她给他的,是两个人到底死在了前后脚。
或许所有的割肚牵肠到最后都只是一场冷淡生涯,可那椎心泣血的难过时刻成了生命中唯一的真实。LVT在如催眠般的《Europa》中,只给了这荒凉困惑的黑白梦境几处罕有的彩色镜头:爱情发生时,伤害切割时,死亡来临时(红色的血),审判降临时。也许最终,一切创巨痛深都是值得的。毕竟,在这人生的夜行列车上,他初次见她,她是这黑白背景中唯一的彩色。而跟着他的心动,他整个人光彩了起来。晦暗的彩色降临在他的身上,这一刻他配得上她。一秒种,转瞬即逝,一切复归黑白,时光的夜车如常驶过。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18/2010
很感人...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19/2010
说这话多是栽过些筋斗的。:-)
人生漫长,难忘的总不过几个瞬间,或精彩或椎心泣血,给余下的晦暗添色,也就够了。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23/2010
人生有两大悲剧,其一是不得与那人同行,其二是同行了。:)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23/2010
行人 wrote:
人生有两大悲剧,其一是不得与那人同行,其二是同行了。:)
额,你是说应该若即若离?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23/2010
浮生 wrote:
额,你是说应该若即若离?
No way out, perhap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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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 cannot type Chinese here.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23/2010
哪来的悲剧啊,你们真是。
不如来展现一下你们思维的美国化程度,猜猜煮花生在这里用什么(衡器)卖。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23/2010
小麦 wrote:
哪来的悲剧啊,你们真是。
You know I was kidding.
不如来展现一下你们思维的美国化程度,猜猜煮花生在这里用什么(衡器)卖。
Coke bottles?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23/2010
Rover wrote:
不如来展现一下你们思维的美国化程度,猜猜煮花生在这里用什么(衡器)卖。Coke bottles?
Well, you are on the right track.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6/23/2010
小麦 wrote:
Well, you are on the right track.
I am Canadian, this is as far as I can go. - posted on 07/01/2010
Rover wrote:
I am Canadian, this is as far as I can go.
加拿大人,美国人的衡器观念是杯子:小杯中杯大杯超大杯。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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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友的故事
维多利亚时代的书信集突然热销起来。批评家和读者百年难遇的一同仰天长叹:在一个压抑欲望的年代里,人们的精神却如此丰富。天晓得前互联网时代的人们怎么能写那么多信。那时候没有电子邮件,没有论坛,没有博客,没有微博,渴望交流的人们能够兢兢业业地写上一辈子。我读过的许多书信集,通信人都有至死方休的美德。
在所有的通信人里,笔友是濒危物种,只适于凭纸书写,靠邮递员投递,需要用焦灼的等待换取漫长的信件往返的年代。笔友的关系可能发生在任何人之间,比较典型的是读者和作家,例如A 和奥康纳。A是Betty Hester在奥康纳书信集里的代号。住在亚特拉大的A作为读者写信给同在佐治亚的奥康纳,不同意纽约客对奥康纳小说的评论。奥康纳激动坏了,回信说,“The distance is 87 miles but I feel the spiritual distance is shorter.” 接下去就是寄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表达对另一个人的欣赏。通信一年之后,奥康纳要求见A。A百般不情愿,到底如约而至。以后的岁月里,两人一周一封,规规矩矩写到奥康纳过世为止。这算一个奇迹,考虑到A:1)是一个lesbian;2)最终放弃了天主教信仰;3)后来又着了魔喜欢上Iris Murdoch的作品。而奥康纳:1)不喜欢以下几个同性恋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卡波特,卡森麦卡勒斯(这三人是好友);2)是虔诚的天主教徒;3)认为默多克的作品浅薄。友谊能够克服障碍而继续,是因为奥康纳:1)在A向她出柜后表态这不影响两人的友谊;2)在A放弃信仰后只觉得沮丧;3)在A迷上默多克一事上惟有泄气。
想来人生的问题,不外是知与不知,遇与不遇。与其慨叹平淡乏味的生活缺少知己,不如扔颗石子出去砸中一个笔友。住在澳大利亚的八岁的Mary正是如此扔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颗石子。Mary的爹是个放工回家只晓得埋头做鸟类标本的工人,娘是个有惯窃癖的酒鬼。Mary额上有胎记,自觉又胖又丑,自卑又寂寞。她在邮局突发奇想,从电话簿上撕下一个地址,向纽约发出她的第一个天问:大人告诉我小孩子都是啤酒杯里来的,你们那边是不是一样啊?
被随手挑中的收信人是个四十岁出头的自闭症患者,犹太人Max----虽然他一早通过读书抛弃了犹太教信仰,成为无神论者。Max肥胖,焦虑,聪明,无法理解这个世界。自闭症患者眼中的世界毫无理性和逻辑可言。他们过于频繁的被这个世界伤害,因为他们极度敏感,且没有能力理解世人的表情。也许被Mary一腔热情寄来的巧克力打动,也许说话的欲望是那么原始,Max在打字机上回复Mary的鬼画符:小时候,妈妈告诉我,犹太教的小孩子是拉比下的蛋,天主教的小孩子是嬷嬷下的蛋,无神论者的小孩子是肮脏妓女下的蛋。
这是一段持续将近二十年的友情开端,始自上世界70年代,横跨两个大陆,在两个最不可能的人中间。有时候你很疑惑这是不是广义的爱,因为双方那种倾心相授(小女孩总是寄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实际上,爱确实是Mary接下去要问Max的问题。她喜欢一个小男孩,急切地想奉献,想知道关于爱的一切。Max崩溃了,他从没经历过爱,他的童年只有被欺辱。两个人彼时还不能预知,关于爱,他们将通过以后的岁月相互浇灌,在彼此的提问和回答中展示给对方。
和所有的人际关系一样,他们的通信有高潮低谷,有快乐愤怒,有误解原谅。光阴荏苒,Mary从友情收获了自信。她入了大学,和心爱的人结婚,虽然先后失去了双亲。最重要的是,因为Max, 她研究自闭症,用Max作为毕业论文的case study. 这是Max在两人关系中二次崩溃的源头-----被背叛。一个自闭症患者表达极度愤怒的方式是寄给伤害他的人打字机上的一颗字母键轴。打字机是他向外界倾吐的管道,那颗字母键轴,是心的碎片。
被无声指控的Mary没有办法走出不被原谅的痛苦。在等待原谅的过程中,她的丈夫离开她,她从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变成了一个酒鬼。在她试图自杀在那一刻,她收到Max原谅她的礼物:自闭症患者用寄出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表达原谅。难过的是,她一辈子没能见到他。当她带着命名为Max的新生儿赶到纽约赴一个迟了经年的约会时,Max已经离世。
粘土动画《Mary and Max》是澳大利亚导演Adam Elliot根据自己和一个Asperger’s Syndrome患者通信的经历创作。片子的色调阴郁黯淡,红色的澳大利亚邮筒是其中唯二的一处亮色。这是成年人拍给成年人的动画,讲述两个“未成年人”的心灵交往。Mary在新婚时才了解到丈夫也有一个笔友(丈夫日后也会为投奔这个同性笔友而抛下她)------成年人是如此孤独。Max没有哭的能力,Mary寄了一瓶小女孩自己的眼泪给他,而成年人在痛彻心扉的暗夜里的眼泪流早不知流向何方。反衬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成人世界,自闭症患者Max数十年如一日买同一个号码的乐透。反衬贪得无厌不知餍足的成人世界,中了大奖的Max只用钱满足了两个最卑微的愿望。
恨与原谅也许是这片子能展示给成人的最好片段。恨是如此丑陋,而原谅,只有恨过的人才知道是多么不易。“如果我把恨的东西排除了,我就痊愈了。给我一个支点,我要战胜我自己。给我一个支点,我把恨都排出去。”这是邱妙津15年前在巴黎选择以利刃穿心的惨烈方式自裁弃世前的倒数第二篇日记。她留给人间最后的话是“人生何其美。”(如果邱活到今年,41岁)用尽了生命所有力气也没办法做到原谅的邱妙津惟有选择自杀抛弃丑陋的那个自己,而Max的原谅只有几句话:人无完人,我们都不完美。
也许世人都太聪明,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自闭症患者和自卑的小女孩之间。也许只有一个自闭症患者才能让成人明白什么是“倾心”。Mary多年后步入Max的房间,抬头处,是满满一墙她的信件。Max细心整理了她的每一页鬼画符,过塑后贴在墙上。而我们已经忘记,自己丢过谁的心,又被谁丢过自己的心。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7/01/2010
加拿大人,美国人的衡器观念是杯子:小杯中杯大杯超大杯。国庆快乐。
好像美国人的观念里只有 L, XL, XXL, ..., and family size
每次从欧洲回来都有些 shock, 大马路,大汽车,大房子。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7/02/2010
读完如此优美动人的文章却只谈煮花生显然是不公平的。但我确实最喜欢吃煮花生,而且清水煮花生是我最擅长的烹饪手艺。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7/02/2010
写的真好,比前一篇还好。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7/03/2010
关中:哎,你把美国精神总结得好精辟。
风子:清水花生有什么好吃啊?
浮生:谬奖。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7/03/2010
浮生 wrote:
写的真好,比前一篇还好。
才看,恩,是好。
看第一篇就有一个感觉,麦子很会用典。讲别人的故事,说自己的意思。韵味深长。 - posted on 07/03/2010
若第一篇是冷淡生涯悲剧, 第二篇则是温暖的悲剧。但我要狗一下人名;)
喜欢第二篇的理由很多, 最主要的一点, 两人的痴, 啊? 不是真的故事?,两人同痴同傻, 那就成了喜剧, 只有一人痴就成了悲剧。
小麦的故事说到了小米的心里想的:) 嗯, 我想到我就爱读我喜爱的作家的书信集, 鲁讯的书, 认真读过的, 就是[两地书](不过已忘了;)
达尔文从探险回来后就猫在他家里, 靠的是correspondece, 还有寄给他的标本。
Emily Dicksen,说是她离群索居, 其实她一直没有断了和朋友通讯交流, 还有她的弟弟就住在她隔壁, 她也过去他们的沙龙。 但有次爱默生到她弟弟家, 她就不肯过去。
小麦写的爱恨情愁, 总是让人心痛心软, 但不绝望。
- posted on 07/03/2010
小米,狄金森还真算特殊,她是一个相当强悍的灵魂。强悍的意思是,她的沟通大半都是跟她的那个“上帝”。年轻时她有过热切和“人”相交的愿望,但在受到挫折后她非常成功的全身而退,营造了自己的灵魂世界----建筑师是她自己,不须假手他人。
她的通信人里少有能够真正深切的懂她的人,虽然她相当的看重通信。我手头的她的书信集,1869年六月致T.W.Higginson的那封信有句名言:A letter always feels to me like immortality becasue it is the mind alone without corporal friend. 她在通信中获得的泰半是情感的慰藉,比如她和两个cousins的通信。
像她这般强悍的灵魂是极其罕见的。过两天有空把她很有名的一封信打上来,以前应承过阿姗,一直懒散。 - posted on 07/06/2010
下面是ED24岁那年写给苏(Sue)的著名的“go or stay"那封信,在苏和ED哥哥Austin原订结婚日期前十个月发出(苏和Austin最终两年后结婚)。ED喜欢,或者说是广义的爱苏,激情十足。但苏是个相当理性,冷静自持的人,回报不了ED的热情,两人之间时有争执。值得注意的是,ED一家人都特别相亲相爱,兄妹几个一致对外。而苏,毫无疑问是外人。苏让ED烦恼,因此ED的哥哥和妹妹都对苏不满。做哥哥的维护的是妹妹,而非未来的妻子。多年后,这个做哥哥更对他的情人Mabel Todd(他和Mabel以及Mabel的丈夫三人行)说,是苏强他娶她,结婚那天他就像去受死刑。总之这一家子在日后出版ED诗集的事上都支持Mabel Todd,支持苏的只有她的孩子(ED妹妹的立场后来变化)。出于与苏的心理竞争,Mabel Todd刻意删掉了很多ED和苏之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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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 -- you can go or stay -- There is but one alternative -- We differ often lately, and this must be the last.
You need not fear to leave me lest I should be alone, for I often part with things I fancy I have loved, -- sometimes to the grave, and sometimes to an oblivion rather bitterer than death -- thus my heart bleeds so frequently that I shant mind the hemorrhage, and I only add an agony to several previous ones, and at the end of day remark -- a bubble burst!...
Sue -- I have lived by this. It is the lingering emblem of the Heaven I once dreamed, and though if this is taken, I shall remain alone, and though in that last day, the Jesus Christ you love, remark he does not know me -- there is a darker spirit will not disown it's child.
Few have been given me, and if I love them so, that for idolatry, they are removed from me -- I simply murmur gone, and the billow dies away into the boundless blue, and no one knows but me, that one went down today. We have walked very pleasantly -- Perhaps this is the point at which our paths diverge -- then pass on singing Sue, and up the distant hill I journey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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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之后,在苏和Austin的婚礼前,两人仅有两封信,其中一封ED的信:
I miss you, mourn for you, and walk the Streets alone -- often at night, beside, I fall asleep in tears, for your dear face, yet not one word comes back to me from that silent West. If it is finished, tell me, and I will raise the lid to my box of Phantoms, and lay one more love in; but if it lives and beats still, still lives and beats for me, then say me so, and I will strike the strings to one more strain of happiness before I die.
- posted on 07/08/2010
欠阿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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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之南
1.
第一次眼见南方(白人)的怨恨是几年前在田纳西的Chattanooga,内战战场博物馆白纸黑字,北方利用内战打垮并剥削南方的经济。在此前,南方的怨恨于我只是耳闻。以前有个来自弗吉尼亚的师弟,毫不迟疑告诉我,南方人心中最著名的政治人物是李将军而非林肯。有堂战争课上,老师玩笑问南北战争算国家间战争还是内战,南方来的同学很配合的答说当然是国家间战争,一屋人都乐不可支。又有堂课讲南方3K党,下了课老师特地来慰问我这外国学生,有没有被“这个国家”吓坏。
Chattanooga坐落在山湖之间,是个美丽的小城。这里亦是白人驱逐印地安人的Trail of Tears一部分,不过印地安人的血泪无迹可寻,南方白人的怨恨却昭然天下。可是怨恨不过是南方复杂性格的一面而已。在小山之巅,兜兜转转,终于来到著名的号称嘹望七省的景点时,人简直要笑到发颤。就如看见中西部一个小镇酒店就敢号称世界第八奇迹,我们被这十里八乡父老们淳朴的自吹自擂震住了。方鸿渐李梅亭一行人在乡下遭遇“欧亚大酒店”,喝上土制牛奶咖啡,想来心情也不过如此。
1863年秋,这城市经历的一系列战役拉开北军对南方最后一击的序幕。一年后,北军的焦土政策下亚特兰大焚城。北军继而在谢尔曼(Sherman)将军指挥下展开军事史上著名的March to the Sea,于1864年圣诞前夕攻陷Savannah。这场March to the Sea是著名的孤军深入的战例。谢尔曼抛下老弱病残的军士,不带任何后勤,靠专门成立的小分队(bummers)到南方民宅抢粮补给部队。因为北军破坏了南军的补给线,南军士兵在前线挨饿,后方民宅里却粮草丰足。谢尔曼虽然象征性的下令不准军士拿补给以外的东西,却从未让部下严格执行过这一命令,也因此北军在南方民宅的抢掠颇多惩戒性破坏。北军沿途烧毁南方大种植园的记录簿,意在销毁南方种植园主的土地所有证明,却给南方白人的怨恨火上浇油---佐治亚和南卡的白人家族谱系被认为遭到永久性的彻底破坏。
这场向海边的进军始自亚特兰大,终至Savannah。两城之间相距不到300英里,谢尔曼领军走了一个月。陷落后的Savannah被谢尔曼当圣诞礼物送给了林肯,“I beg to present you as a Christmas gift the City of Savannah.”也因此,Savannah躲过一劫,未被化为焦土,而我一百多年后得以有幸遇见这个我眼中最让人难忘的南方城市。和Charleston以及新奥尔良相比,Savannah像个灵魂伴侣,而Charleston是婚姻对象,NO则是一夜情情人。
- posted on 07/10/2010
大荒之南
2.
不似滨海城市Charleston, 临海的Savannah依Savannah River而建。这条河催生了写出Moon River的Johnny Mercer, 也见证南北战争结束后60年奥康纳的出生。Savannah的灵魂是22个在参天树木掩映下的小广场,奥康纳儿时故居就在其中一个广场对面(电影阿甘坐过的广场是另一个)。她的天主教堂(Cathedral of St. John the Baptist)依旧是城市的地标之一;她儿时的玩伴尚健在,仍然记得打小起奥康纳就是个特例独行的小人儿---要参与成人的活动而非特地为儿童准备的节目。岁月之河以如此静谧的姿态流过,一切似乎都留在原地,等你多年后一个迟到的注视;一切又似乎俱往难追,你不敢伸手触碰,怕的是一个终成虚空的拥抱。
十三岁那年,奥康纳父亲因为工作,举家搬往Milledgeville。这正是March to the Sea的路线,不过方向相反。Milledgeville在谢尔曼南征时是佐治亚首府,现在是一个安静的小城。拿奥康纳致A的信做标准,Milledgeville距亚特兰大87英里。奥康纳母亲家是两地(Milledgeville和亚特兰大)望族。她的外祖父做过Milledgeville市长,家族成员的一举一动都是当地报纸的新闻。奥康纳外祖父初娶奥康纳姨婆,但这不幸的女人过早见了上帝。于是这男人再接再厉,娶小姨子,就是奥康纳外婆为妻。这段婚姻很成功,两人一鼓作气,一口气生了16个儿女。日后奥康纳父亲英年早逝,娘俩就全亏了这一大家子亲戚在经济上支持。
父亲在奥康纳15岁上因红斑狼疮过世对奥康纳打击很大。不仅是因为父亲去世,更多的是得知自己有很大机率遗传这不治之症。死神从此刻起悬在少女奥康纳头顶,不难理解她日后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宿命感。但她到底在小城上完中学,大学,继而去了University of Iowa那个著名的作家班。她在东部定居,和文学圈交往,一心要成为作家,直到最终发病,被迫回到家乡。那一年,她26岁,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此后13年的岁月里,大部分时间奥康纳因身体原因被迫自我禁锢在小城Milledgeville 的家中,却写出她一生最重要的作品。
最初,奥康纳和母亲住在城里祖传的大宅里(离小城的大学步行不到十分钟)。可当时病得要死的奥康纳在大宅里上上下下很困难,加之大宅里还住着她的两个唠唠叨叨的姨母,娘俩于是搬到城外的农场,就是现在的奥康纳故居,Andalusia。奥康纳在农场得以发展她著名的爱好:养孔雀。说来好笑,奥康纳一家三口都埋在当地墓园,我们去的时候,赫然看到三口之上还有两方墓,原来就是她那两个不对付的姨母。她家的墓在墓园边上,临着马路,再加上这两个罗嗦老太太,煞是热闹。
搬到农场上的母女两个相处起来也不容易。水瓶座的娘和白羊座的女儿,个性都极其强硬。奥康纳文学圈的朋友远道来访,做娘的若不喜欢,保证把门摔得砰砰响。亚特兰大一大家子亲戚,知道她写作,好奇她什么时候能写出一部《飘》那样畅销的作品。这让奥康纳生气,她瞧不上《飘》。事实是,她大大超前时代。她的作品甫出版时,几乎没有人能读懂。
- posted on 07/10/2010
3.
奥康纳作品中的南方,是废奴运动成功后半个多世纪的南方,是经济衰败的南方。农场上独立难支的女主人和空有一颗对劳动人民同情心的病弱女儿,加上永远偷懒怠工今天头疼明天脚痛的白人黑人雇工,是这强弩之末的大荒之南永恒的背景。奥康纳初去Iowa念书时,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教授根本听不懂。但写作班负责人,Paul Engle (聂华苓老公)看了她写的东西,马上明白这个操着一口中西部人民听不懂的南方英语的女孩子写出的是什么样的英文。也许没有什么比南方口音更能代表南方性格的诸面:信仰,绝望,执着,困惑,热情,淡漠,节制,放纵。。。或者正因为这谜一样的多面体,东部人Robert Lowell在去南方念书一段时间后,从此弃东从南说上了东部人眼中的乡巴佬口音。
如果说诗人Robert Lowell在语言上选择了南方,修士Thomas Merton则在身体和灵魂上做了同样的选择。一样来自东部的Thomas Merton自哥大毕业后于27岁上在肯塔基的Abbey of Gethsemani出家,成为Father Louis。几年前我曾去那修道院他的墓上拜访。修士们的墓都很简朴,没有生年,只录卒年。Merton和奥康纳是信仰上的神交,他最有名的著作是The Seven Storey Mountain(推荐阅读)。
但这出产了灿若群星的南方作家的大荒之南,却不止是一个谜而已---它更是个尴尬的谜。我在Charleston时,曾在一个圣公会教堂墓地路遇一队英国旅游团。导游解说:“你们现在看到的石刻,都是当年奴隶。。。”一个英国老头讶异的提问:“你是说教会也拥有奴隶吗?”导游被大西洋彼岸堂兄弟的幼稚吃了一吓,答:“这城里所有的(白)人,当时都拥有奴隶。”这是年代错位的问题,年代错位的回答。可南方,带着这年代错位,困惑混乱的活到今天。如果说南方(白)人一百多年前尚足以质疑北方(白人)对黑人的道德水准是否高于南方,内战结束整整一百年后另一场发生在南方的March, 黑人的Selma March中,那些被警察打爆头的黑人民权领袖,让南方(白人)的道德彻底破产。
或许破产(坠落)才是南方的关键词。太宰治《斜阳》中二战后失去重心的日本贵族,通过游手好闲的无赖弟弟直治自杀遗言的最后一句喊出心声:“姐姐,我是贵族。”破产的美国南方贵族则由《欲望号街车》中的费雯丽留下一个让人神经抓狂的美丽脆弱的形象。令人不能去怀的是,这破产的大荒之南执着的怨,信,并活着。这份执着体现在John Kennedy Toole (JKT) 的娘在他死后三番五次去找Walker Percy,请他看一眼她自杀儿子的遗作,就为她坚信她儿子是个天才。用让人笑出眼泪的笔触写出南方(新奥尔良)众生相的JKT, 自杀前拜谒奥康纳的Andalusia。也许南方人之间灵的相通,终不必为外人道。就如同当年Walker Percy在获得国家图书奖后回答为何南方会产生如此众多优秀作家时说的话:Because we lost the war.
- posted on 07/10/2010
番外
在奥康纳故居,买了张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的明信片。给阿姗,当然没有发出。没有阿姗地址不是原因,因为我已习惯购买永不寄出的明信片。
这是一早应承阿姗的惊喜,拖了这么久。因为明天出门,一场急就章。和奥康纳的相遇(她的作品和传记),是因为阿姗。在这相遇的过程中,不期然串起了以前人生中谙熟于心的一些书事。这感觉,似足当年因为机缘巧合,蓦然对故人过往种种恍然于心----散落于记忆深处满地的珠子,终被串起。串起的是故人遗珠,无处安放,因为早已物是人非。而此番相遇奥康纳,串起的珠子却成就一场精神世界的小小满足。到底,人创造的书的世界比这世间人事更可靠--虽然于我而言,配的上“值得”二字的终究是人事而非书事。
此贴结束在这里。用一首我喜欢的里尔克的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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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时刻 (里尔克 / 陈敬容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 posted on 07/10/2010
沉重时刻(德/英译原文)
Ernste Stunde
Wer jetzt wein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weint in der Welt,
weint über mich.
Wer jetzt lacht irgendwo in der Nacht,
ohne Grund lacht in der Nacht,
lacht mich aus.
Wer jetzt geh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geht in der Welt,
geht zu mir.
Wer jetzt stirb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stirbt in der Welt:
sieht mich an.
Solemn Hour
Whoever now weeps somewhere in the world,
weeps without reason in the world,
weeps over me.
Whoever now laughs somewhere in the night,
laughs without reason in the night,
laughs at me.
Whoever now wanders somewhere in the world,
wanders without reason out in the world,
wanders toward me.
Whoever now dies somewhere in the world,
dies without reason in the world,
looks at me.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4/03/2017
Reply #23 passerbyti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4/03/2017
Reply #24 mayacafe第一次看到小麦的文字。。。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文字了——更确切地说是久已视而不见了。谢你把它们找出来。
竟然都不记得邱妙津了。哈代的名言:呼唤和被呼唤的,很少能相互答应。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4/03/2017
Reply #25 cerulean小麦是少有的才女,可惜这是唯一一篇她写自己经历的。没有大波澜与事件,完全是语言的功夫。
- RE: 君不见posted on 04/04/2017
Reply #26 mayacafe第一次读到这位“小麦”的文章。她对文学好有研究啊。
“狄金森还真算特殊,她是一个相当强悍的灵魂。” - 非常同感。想起她这首诗:
“Faith” is a fine invention.
For Gentlemen who see!
But microscopes are prudent.
In an Emergen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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