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衣食住
我留学日本还在民国以前,只在东京住了六年,所以对于文化云云够不上说什
么认识,不过这总是一个第二故乡,有时想到或是谈及,觉得对于一部分的日本生
活很有一种爱着。这里边恐怕有好些原因,重要的大约有两个,其一是个人的性
分,其二可以说是思古之幽情罢。我是生长于东南水乡的人,那里民生寒苦,冬天
屋内没有火气,冷风可以直吹进被窝来,吃的通年不是很咸的腌菜也是很咸的腌
鱼,有了这种训练去过东京的下宿生活,自然是不会不合适的。我那时又是民族革
命的一信徒,凡民族主义必含有复古思想在里边,我们反对清朝,觉得清以前或元
以前的差不多都好,何况更早的东西。听说夏穗卿、钱念勋两位先生在东京街上走
路,看见店铺招牌的某文句或某字体,常指点赞叹,谓犹存唐代遗风,非现今中国
所有。冈千侧著《观光纪游》中亦纪杨惺吾回国后事云:
“惺吾杂陈在东所获古写经,把玩不置曰,此犹晋时笔法,宋元以下无此真
致。”这种意思在那时大抵是很普通的。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
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地空假,而亦与高丽安
南的优盂衣冠不相同也。
日本生活中多保存中国古俗,中国人好自大者反汕笑之,可谓不察之甚。《观
光纪游》卷二《苏杭游记》上,记明治甲申(一八八四)六月二十六日事云:
“晚与杨君赴陈松泉之邀,会者为陆云孙,汪少符,文小坡。杨君每谈日东一
事,满坐哄然,余不解华语,痴坐其旁。因以为我俗席地而坐,食无案桌,寝无卧
床,服无衣裳之别,妇女涅齿,带广,蔽腰围等,皆为外人所讶者,而中人辫发垂
地,嗜毒烟甚食色,妇女约足,人家不设厕,街巷不容车马,皆不免陋者,未可以
内笑外,以彼非此。”冈氏言虽未免有悻悻之气,实际上却是说得很对的。以我浅
陋所知,中国人纪述日本风俗最有理解的要算黄公度,《日本杂事诗》二卷成于光
绪五年己卯,已是五十六年前了,诗也只是寻常,注很详细,更难得的是意见明
达。卷下夫子房屋的注云:
“室皆离地尺许,以木为板,藉以莞席,入室则脱屦户外,袜而登席。无门户
窗隔,以纸为屏,下承以槽,随意开阖,四面皆然,宜夏而不宜冬也。室中必有阁
以度物,有床第以列器皿陈书画。(室中留席地,以半掩以纸屏,架为小阁,以半
悬挂玩器,则缘古人床第之制而亦仍其名。)楹柱皆以木而不雕漆,昼常掩门而夜
不局钥。寝处无定所,展屏风,张帐幕,则就寝矣。每日必洒扫拂拭,洁无纤
尘。”又一则云:
“坐起皆席地,两膝据地,伸腰危坐,而以足承尻后,若跌坐,若蹲踞,若箕
踞,皆为不恭。坐必设褥,敬客之礼有敷数重席者。有君命则设几,使者宣诏毕,
亦就地坐矣。皆古礼也。因考《汉书》贾谊传,文帝不觉膝之前于席。《三国志》
管宁传,坐不箕股,当膝处皆穿。《后汉书》,向栩坐板,坐积久板乃有膝踝足指
之处。朱子又云,今成都学所存文翁礼殿刻石诸像,皆膝地危坐,两*(左足右
庶)隐然见于坐后帷裳之下。今观之东人,知古人常坐皆如此。”(《日本国志》
成于八年后丁亥,所记稍详略有不同,今不重引。)
这种日本式的房屋我觉得很喜欢。这却并不由于好古,上文所说的那种坐法实
在有点弄不来,我只能胡坐,即不正式的趺跏,若要像管宁那样,则无论敷了几重
席也坐不到十分钟就两脚麻痹了。我喜欢的还是那房子的适用,特别便于简易生
活。《杂事诗》注已说明屋内铺席,其制编稻草为台,厚可二寸许,蒙草席于上,
两侧加麻布黑缘,每席长六尺宽三尺,室之大小以席计数,自两席以至百席,而最
普通者则为三席,四席半,六席,八席,学生所居以四席半为多。户窗取明者用格
子糊以薄纸,名曰障子,可称纸窗,其他则两面浓暗色厚纸,用以间隔,名曰唐
纸,可云纸屏耳。阁原名户棚,即壁橱,分上下层,可分贮做褥及衣箱杂物。床第
原名“床之间”,即壁龛而大,下宿不设此,学生租民房时可利用此地堆积书报,
几乎平白地多出一席地也。四席半一室面积才八十一方尺,比维摩斗室还小十分之
二,四壁萧然,下宿只供给一副茶具,自己买一张小几放在窗下。再有两三个坐
褥,便可安住。坐在几前读书写字,前后左右凡有空地都可安放书卷纸张,等于一
大书桌,客来遍地可坐,客六七人不算拥挤,倦时随便卧倒,不必另备沙发,深夜
从壁橱取被摊开,又便即正式睡觉了。昔时常见日本学生移居,车上载行李只铺盖
衣包小几或加书箱,自己手拿玻璃洋油灯在车后走而已。中国公寓住室多在方丈以
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无多余地,令人感到局促,无安闲之趣。大抵中国房屋与
西洋的相同都是宜于华丽而不宜于简陋,一间房子造成,还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
是有相当的器具陈设不能算完成,日本则土木功毕,铺席糊窗,即可居住,别无一
点不足,而且还觉得清疏有致。从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锅等山村住宿,坐在旅
馆的朴素的一室内凭窗看山,或着浴衣躺席上,要一壶茶来吃,这比向来往过的好
些洋式中国式的旅舍都要觉得舒服,简单而省费。这样房屋自然也有缺点,如《杂
事诗》注所云宜夏而不宜冬,其次是容易引火,还有或者不大谨慎,因为槽上拉动
的板窗木户易于偷启,而且内无扃钥,贼一人门便可各处自在游行也。
关于衣服《杂事诗》注只讲到女子的一部分,卷二云:
“宫装皆披发垂肩,民家多古装束,六八岁时丫髻双垂,尤为可人。长,耳不
环,手不钏,髻不花,足不弓鞋,皆以红珊瑚为管。出则携蝙蝠伞。带宽腿尺,围
腰二三匝,复倒卷而直垂之,若褪负者。衣袖尺许,襟广微露胸,肩脊亦不尽掩,
傅粉如面然,殆《三国志》所谓丹朱纷身者耶。”又云:
“女子亦不着裤,里有围裙,《礼》所谓中单,《汉书》所谓中裙,深藏不见
足,舞者回旋偶一露耳。五部洲惟日本不着裤,闻者惊怪。今按《说文》,*(左
衤右夸),腔衣也。《逸雅》,*,两股各跨别也。*即今制,三代前固无。张营
《疑耀》曰,*即裤,古人皆无裆,有裆起自汉昭帝时上宫宫人。考《汉书》上官
后传,宫人使令皆为穷*。服虔曰,穷*前后有裆,不得交通。是为有裆之*所缘
起。惟《史记》叙屠岸贾有置其*中语,《战国策》亦称韩昭侯有敝*,则似春秋
战国既有之,然或者尚无裆那。”这个问题其实本很简单。日本上古有*,与中国
西洋相同,后受唐代文化衣冠改革,由简管*而转为灯笼*,终乃*脚益大,*裆
渐低,今礼服之“*”已几乎是裙了。平常着*,故里衣中不复有*类的东西,男
子但用犊鼻**(左衤右军),女子用围裙,就已行了,迫后民间平时可以衣而不
裳,遂不复着,但用作乙种礼服,学生如上学或访老师则和服之上必须着*也,现
今所谓和服实即古时之所谓“小袖”,袖本小而底圆,今则甚深广,有如口袋,可
以容手中笺纸等,与中国和尚所穿的相似,西人称之曰Kimono,原语云“着
物”,实只是衣服总称耳。日本衣裳之制大抵根据中国而逐渐有所变革,乃成今
状,盖与其房屋起居最适合,若以现今和服住洋房中,或以华服住日本房,亦不甚
适也。《杂事诗》注又有一呗!关于鞋袜的云:
“袜前分歧为二*(左革右叉),一*容拇趾,一*容众趾。展有如兀字者,
两齿甚高,又有作反凹者。织蒲为苴,皆无墙有梁,梁作人字,以布绠或纫蒲系于
头,必两趾问夹持用力乃能行,故袜分作两歧。考《南史》虞玩之传,一履着三十
年,*(上艹下奚)断以芒接之。古乐府,黄桑柘履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知
古制正如此也,附注于此。”这个木履也是我所喜欢着的,我觉得比广东用皮条络
住脚背的还要好,因为这似乎更着力可以走路。黄君说必两趾间夹持用力乃能行,
这大约是没有穿惯,或者因中国男子多裹脚,脚指互叠不能衔梁,衔亦无力,所以
觉得不容易,其实是套着自然着力,用不着什么夹持的。去年夏间我往东京去,特
地到大震灾时没有毁坏的本乡去寄寓,晚上穿了和服木履,曳杖,往帝国大学前面
一带去散步,看看旧书店和地摊,很是自在,若是穿着洋服就觉得拘束,特别是那
么大热天。不过我们所能穿的也只是普通的“下驮”,即所谓反凹字形状的一种,
此外名称“日和下驮”底作开字形而不很高者从前学生时代也曾穿过,至于那两齿
甚高的“足驮”那就不敢请教了。在民国以前,东京的道路不很好,也颇有雨天变
酱缸之概,足驮是雨具中的要品,现代却可以不需,不穿皮鞋的人只要有日和下驮
就可应付,而且在实际上连这也少见了。
《杂事诗》注关于食物说的最少,其一云:
“多食生冷,喜食鱼,聂而切之,便下箸矣,火熟之物亦喜寒食。寻常茶饭,
萝卜竹笋而外,无长物也。近仿欧罗巴食法,或用牛羊。”又云:
“自天武四年因浮屠教禁食兽肉,非饵病不许食。卖兽肉者隐其名曰药食,复
曰山鲸。所悬望子,画牡丹者豕肉也,画丹枫落叶者鹿肉也。”讲到日本的食物,
第一感到惊奇的事的确是兽肉的稀少。二十多年前我还在三田地方看见过山鲸(这
是野猪的别号)的招牌,画牡丹枫叶的却已不见。虽然近时仿欧罗巴法,但肉食不
能说很盛,不过已不如从前以兽肉为秽物禁而不食,肉店也在“江都八百八街”到
处开着罢了。平常鸟兽的肉只是猪牛与鸡,羊肉简直没处买,鹅鸭也极不常见。平
民的下饭的菜到现在仍旧还是蔬菜以及鱼介。中国学生初到日本,吃到日本饭菜那
么清淡,枯槁,没有油水,一定大惊大恨,特别是在下宿或分租房间的地方。这是
大可原谅的,但是我自己却不以为苦,还觉得这有别一种风趣。吾乡穷苦,人民努
力日吃三顿饭,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为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
去吃无论什么都不大成问题。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
处的什么,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
渍与酱咯哒,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纳豆即
咸豆豉,泽庵渍即福建的黄土萝卜,药藕即四川的黑豆腐,刺身即广东的鱼生,寿
司(《杂事诗》作寿志)即古昔的鱼鲜,其制法见于《齐民要术》,此其间又含有
文化交通的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家庭宴集自较丰盛,但其清淡则如故,
亦仍以菜蔬鱼介为主,鸡豚在所不废,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腻也。近时社会上
亦流行中国及西洋菜,试食之则并不佳,即有名大店亦如此,盖以日东手法调理西
餐(日本昔时亦称中国为西方)难得恰好,唯在赤扳一家云“酋”者吃中餐极佳,
其厨师乃来自北平云。日本食物之又一特色为冷,确如《杂事诗》注所言。下宿供
膳尚用热饭,人家则大抵只煮早饭,家人之为官吏教员公司职员工匠学生者皆裹饭
而出,名曰“便当”,匣中盛饭,别一格盛菜,上者有鱼,否则梅干一二而已。傍
晚归来,再煮晚饭,但中人以下之家便吃早晨所余,冬夜苦寒,乃以热苦茶淘之。
中国人惯食火热的东西,有海军同学昔日为京官,吃饭恨不热,取饭锅置坐右,由
锅到碗,由碗到口,迅疾如暴风雨,乃始快意,此固是极端,却亦是一好例。总之
对于食物中国大概喜热恶冷,所以留学生看了“便当”恐怕无不头痛的。不过我觉
得这也很好,不但是故乡有吃“冷饭头”的习惯,说得迂腐一点,也是人生的一
“点小训练。希望人人都有“吐斯”当晚点心,人人都有小汽车坐,固然是久远的
理想,但在目前似乎刻苦的训练也是必要。日本因其工商业之发展,都会文化渐以
增进,享受方面也自然提高,不过这只是表面的一部分,普通的生活还是很刻苦,
此不必一定是吃冷饭,然亦不妨说是其一。中国平民生活之苦已甚矣,我所说的乃
是中流的知识阶级应当学点吃苦,至少也不要太讲享受。享受并不限于吃“吐斯”
之类,抽大烟娶姨太太打麻将是中流享乐思想的表现,此一种病真真不知道如何才
救得过来,上文云云只是姑妄言之耳。
六月九日《大公报》上登载梁实秋先生的一篇论文,题曰《自信力与夸大
狂》,我读了很是佩服,有关于中国的衣食住的几句话可以引用在这里。梁先生说
中国文化里也有一部分是优于西洋者,解说道:
“我觉得可说的太少,也许是从前很多,现在变少了。我想来想去只觉得中国
的菜比外国的好吃,中国的长袍布鞋比外国的舒适,中国的宫室园林比外国的雅
丽,此外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优于西洋的东西。”梁先生的意思似乎重在消极方
面,我们却不妨当作正面来看,说中国的衣食住都有些可取的地方。本来衣食住三
者是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因其习惯与便利,发生爱好的感情,转而成为优劣的辨
别,所以这里边很存着主观的成分,实在这也只能如此,要想找一根绝对平直的尺
度来较量盖几乎是不可能的。固然也可以有人说,“因为西洋人吃鸡蛋,所以兄弟
也吃鸡蛋。”不过在该吃之外还有好吃问题,恐怕在这一点上未必能与西洋人一定
合致,那么这吃鸡蛋的兄弟对于鸡蛋也只有信而未至于爱耳。因此,改变一种生活
方式很是烦难,而欲了解别种生活方式亦不是容易的事。有的事情在事实并不怎么
愉快,在道理上显然看出是荒谬的,如男子拖辫,女人缠足,似乎应该不难解决
了,可是也并不如此,民国成立已将四半世纪了,而辫发未绝迹于村市,士大夫中
爱赏金莲步者亦不乏其人,他可知矣。谷崎润一郎近日刊行《摄阳随笔》,卷首有
《阴翳礼赞》一篇,其中说漆碗盛味噌汁(以酱汁作汤,蔬类作料,如茄子萝卜海
带,或用豆腐)的意义,颇多妙解,至悉归其故于有色人种,以为在爱好上与白色
人种异其趣,虽未免稍多宿命观的色彩,大体却说得很有意思。中日同是黄色的蒙
古人种,日本文化古来又取资中上,然而其结果乃或同或异,唐时不取太监,宋时
不取缠足,明时不取八股,清时不取雅片,又何以嗜好迥殊那。我这样说似更有阴
沉的宿命观,但我固深钦日本之善于别择,一面却亦仍梦想中国能干将来荡涤此诸
染污,盖此不比衣食住是基本的生活,或者其改变尚不至于绝难欤。
我对于日本文化既所知极浅,今又欲谈衣食住等的难问题,其不能说得不错,
盖可知也。幸而我预先声明,这全是主观的,回忆与印象的一种杂谈,不足以知日
本真的事情,只足以见我个人的意见耳。大抵非自己所有者不能深知,我尚能知故
乡的民间生活,因此亦能干日本生活中由其近似而得理会,其所不知者当然甚多,
若所知者非其真相而只是我的解说,那也必所在多有而无可兔者也。日本与中国在
文化的关系上本犹罗马之与希腊,及今乃成为东方之德法,在今日而谈日本的生
活,不撒有“国难”的香料,不知有何人要看否,我亦自己怀疑。但是,我仔细思
量日本今昔的生活,现在日本叫“非常时”的行动,我仍明确地看明白日本与中国
毕竟同是亚细亚人,兴衰祸福目前虽是不同,究竟的命运还是一致,亚细亚人岂终
将沦于劣种乎,念之偶然。因谈衣食住而结论至此,实在乃真是漆黑的宿命论也。
甘四年六月甘一日,在北平。
(1935年6月作,选自《苦竹杂记》)
- posted on 07/02/2009
鬼的生长
关于鬼的事情我平常很想知道。知道了有什么好处呢?那也未必有,大约实在
也只是好奇罢了。古人云,唯圣人能知鬼神之情状,那么这件事可见不是容易办到
的,自悔少不弄道学,此路已是不通,只好发挥一点考据癣,从古今人的纪录里去
找寻材料,或者能够间接的窥见百一亦未可知。但是千百年来已非一日,载籍浩如
烟海,门外摸索,不得象尾,而且鬼界的问题似乎也多得很,尽够研究院里先生们
一生的检讨,我这里只提出一个题目,即上面所说的鬼之生长,姑且大题小做,略
陈管见,仁候明教。
人死后为鬼,鬼在阴间或其他地方究竟是否一年年的照常生长,这是一个问
题。其解决法有二。一是根据我们这种老顽固的无鬼论,那末免文不对题,而且也
太杀风景,其次是普通的有鬼论,有鬼才有生长与否这问题发生,所以归根结底解
决还只有这唯一一法。然而有鬼虽为一般信士的定论,而其生长与否却占人人殊,
莫衷一是。清纪昀《如是我闻》卷四云:
“任于田言,其乡有人夜行,月下见墓道松柏问有两人并坐,一男子年约十六
七,韶秀可爱,一妇人白发垂项,佝偻携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语,意若甚
相悦,窍讶何物淫妪,乃与少年儿狎昵,行稍近,冉冉而灭。次日询是谁家冢,始
知某早年夭折,其妇孀守五十馀年,殁而合窆于是也。”照这样说,鬼是不会生长
的,他的容貌年纪便以死的时候为准。不过仔细想起来,其间有许多不方便的事
情,如少夫老妻即是其一,此外则子老父幼,依照礼法温清定省所不可废,为儿子
者实有竭暇难当之势,甚可悯也。又如世间法不禁再婚,贫儒为宗嗣而续弦,死后
便有好几房扶养的责任,则此老翁亦大可念,再醮妇照俗信应锯而分之,前夫得此
一片老躯,更将何所用之耶。宋邵伯温《闻见录》十八云:
“李夫人生康节公,同堕一死胎,女也。后十馀年,夫人病卧,见月色中一女
子拜庭下,泣曰,母不察,庸医以药毒儿,可恨。夫人曰,命也。女曰,若为命,
何兄独生?夫人日,汝死兄独生,乃命也。女子涕泣而去。又十馀年,夫人再见女
子来泣曰,一为庸医所误,二十年方得受生,与母缘重故相别。又涕泣而去。”曲
园先生《茶香室三钞》卷八引此文,案语云:
“此事甚异,此女子既在母腹中死,一无知识之血肉耳,乃死后十馀年便能拜
能言,岂死后亦如在人间与年俱长乎?”据我看来,准邵氏《闻见录》所说,鬼的
与年俱长确无疑义,假如照这个说法,纪文达所记的那年约十六七的男子应该改为
七十几岁的老翁,这样一来那篇故事便不成立,因为七八十以上的翁媪在月下谈
心,虽然也未免是“马齿长而童心尚在“,却并不怎么的可讶了。还有一层,鬼可
见人而人不见鬼,最后松柏间相见,翁鬼固然认得媪,但是媪鬼那时如无人再为介
绍,恐怕不容易认识她的五十馀年前的良人了罢。邵纪二说各有短长,我们凡人殊
难别择,大约只好两存之罢,而鬼在阴间是否也是分道扬镰,各自去生长或不生长
呢,那就不得而知了。鬼不生长说似普通,生长说稍奇,但我却也找到别的材料,
可以参证。《望杏楼志痛编补》一卷,光绪己亥年刊,无锡钱鹤岑著,盖为其子杏
宝纪念者,正编惜不可得。补编中有《虬谈日记》,纪与其子女笔谈,其三子鼎宝
生于已卯四旬而殇,四子杏宝生于辛已十二岁而殇,三女粤贞生于丁亥五日而殇,
皆来下坛。记云:
“丙申十二月二十一日晚,杏宝始来。问汝去时十二岁,今身躯加长乎?曰,
长。”又云:
“丁酉正月十六日,早起扶乱,则先兄韵竺与闰妹杏宝皆在。问先兄逝世时年
方二十六,今五十馀矣,容颜亦老乎?曰,老。已留须乎?曰,留。”由此可知鬼
之与年俱长,与人无异。又有数节云:
“正月二十九日,问几岁有知识乎?曰,三岁。问食乳几年?曰,三年。”
(此系问鼎宝。)
“三月二十一日,闰妹到。问有事乎?曰,有喜事。何喜?曰,四月初四日杏
宝娶妇。间妇年几何?曰,十三。间请吾辈吃喜酒乎?曰,不。汝去乎?曰,去。
要送贺仪乎?曰,要。间鼎宝娶妇乎?曰,娶。产子女否?曰,二子一女。”
“五月二十丸日,问杏儿汝妇山南好否?曰,有喜。盖已怀孕也。喜见于何
月?曰,五月。何月当产?曰,六月。因问先兄,人十月而生,鬼皆三月而产乎?
曰,是。鬼与人之不同如是,宜女年十一而可嫁也。”
“六月十二日,问次女应科,子女同来几人?杏儿代答曰,十人。余大惊以
为误,反覆诘之,答如故。呼闰妹问之,言与杏儿同。问嫁才五年,何得产许多,
岂一年产几次乎?曰,是。余始知鬼与人迥别,几与猫大无异,前闻杏儿娶妇十一
岁,以为无此事,今合而观之,鬼固不可以人理测也。”
“十九日,问杏儿,寿春叔祖现在否?曰,死。死几年矣?曰,三年。死后亦
用棺木葬乎?曰,用。至此始知鬼亦死,古人谓鬼死日复,信有之,盖阴间所产者
即□所投也。”以上各节对于鬼之婚丧生死诸事悉有所发明,可为鬼的生活志之材
料,很可珍重。民国二十二年春游厂甸,于地摊得此册,白纸木活字,墨笔校正,
清雅可喜,《乱谈日记》及《补笔》最有意思,纪述地下情形颇为详细,因虑纸短
不及多抄,正编未得到虽亦可惜,但当无乱坛纪事,则价值亦少减耳。吾读此编,
觉得邵氏之说已有副署,然则鬼之生长正亦未可否认欤。
我不信鬼,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
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
也。陶公千古旷达人,其《归园田居》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神
释》云:“应尽便须尽,无复更多虑”,在《拟挽歌词》中则云:“欲语口无音,
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陶公于生死岂尚有迷恋,其如此说于文
词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
也。常人更执着于生存,对于自己及所亲之翳然而灭,不能信亦不愿信其灭也,故
种种设想,以为必继续存在,其存在之状况则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恶而稍稍殊
异,无所作为而自然流露,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盖有鬼论者忧患的
人生之雅片烟,人对于最大的悲哀与恐怖之无可奈何的慰藉,“风流士女可以续未
了之缘,壮烈英雄则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信唯物论的便有祸了,如精神
倔强的人麻醉药不灵,只好醒着割肉。关公刮骨固属英武,然实亦冤苦,非凡人所
能堪受,侧其乞救于吗啡者多,无足怪也。《乱谈日记》云:
“八月初一日,野鬼上乩,报萼贞投生。问何日,书七月三十日。问何地,
曰,城中。问其姓氏,书不知。亲戚渭,肉历久不投生者尽于数月间陆续而去,岂
产者独盛于今年,故尽去充数耶?不可解也。杏儿之后能上乱者仅留萼贞一人,若
斯言果确,则扶驾之举自此止矣。”读此节不禁黯然。《望杏楼志痛编补》一卷为
我所读过的最悲哀的书之一,每翻阅辄如此想。如有大创痛人,饮吗啡剂以为良
效,而此剂者乃系家中煮糖而成,路人旁观亦哭笑不得。自己不信有鬼,却喜谈
鬼,刘于旧生活里的迷信且大有同情焉,此可见不佞之老矣,盖老朽者有些渐益苛
刻,有的亦渐益宽容也。
廿三年四月
(1934年4月作,选自《夜读抄》)
- posted on 07/02/2009
哈, 老壹, 周老二好像打麻将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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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戏班子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姐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
差不成马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地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
“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
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可以上下,台
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我因了五十
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都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
戏台上点了两盏乌默默的发烟的洋油灯,传傍傍地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
了,大家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上疋下旦)船里的一位老大,头
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
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
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
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
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爆”,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
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
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侉侉地开始敲打起来,加
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
“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
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
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
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枪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
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爪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
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
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
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
认识的。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
背后看得有点入迷。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
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
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黪黪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
客,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阿
九,头戴毗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路,恐怕是《合钵》里的
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
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侉侉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路上记起
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十九年六月
《1930年6月作,选白《看云集》)
- posted on 07/02/2009
水里的东西
--草木虫鱼之五
我是在水乡生长的,所以对于水未免有点情分。学者们说,人类曾经做过水
族,小儿喜欢弄水,便是这个缘故。我的原因大约没有这样远,恐怕这只是一种习
惯罢了。
水,有什么可爱呢?这件事是说来话长,而且我也有点儿说不上来。我现在所
想说的单是水里的东西。水里有鱼虾,螺蚌,英白,菱角,都是值得记忆的,只是
没有这些工夫来--纪录下来,经了好几天的考虑,决心将动植物暂且除外。--
那么,是不是想来谈水底里的矿物类么?不,决不。我所想说的,连我自己也不明
白它是哪一类,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它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
我们乡间称它作Chosychiu,写出字来就是“河水鬼”。它是溺死的
人的鬼魂。既然是五伤之一,--五伤大约是水、火、刀、绳、毒罢,但我记得又
有虎伤似乎在内,有点弄不清楚了,总之水死是其一,这是无可疑的,所以它照例
应“讨替代”。听说吊死鬼时常骗人从圆窗伸出头去,看外面的美景,(还是美
人?)倘若这人该死,头一伸时可就上了当,再也缩不回来了。河水鬼的法门也就
差不多是这一类,它每幻化为种种物件,浮在岸边,人如伸手想去捞取,便会被拉
下去,虽然看来似乎是他自己钻下去的。假如吊死鬼是以色迷,那么河水鬼可以说
是以利诱了。它平常喜欢变什么东西,我没有打听清楚,我所记得的只是说变“花
棒槐”,这是一种玩具,我在几时听见所以特别留意,至于所以变这玩具的用意,
或者是专以引诱小儿亦未可知。但有时候它也用武力,往往有乡人游泳,忽然沉了
下去,这些人都是像蛤蟆一样地“识水”的,论理决不会失足,所以这显然是河水
鬼的勾当,只有外道才相信是由于什么脚筋拘挛或心脏麻痹之故。
照例,死于非命的应该超度,大约总是念经拜仟之类,最好自然是“翻九
楼”,不过翻的人如不高妙,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跌了下来的时候,那便别样地
死于非命,又非另行超度不可了。翻九楼或拜仟之后,鬼魂理应已经得度,不必再
讨替代了,但为防万一危险计,在出事地点再立一石幢,上面刻南无阿弥陀佛六
字,或者也有刻别的文甸的罢,我却记不起来了。在乡下走路,突然遇见这样的石
幢,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特别是在傍晚,独自走到渡头,正要下四方的渡船亲自
拉船索渡过去的时候。
话虽如此,此时也只是毛骨略略有点耸然,对于河水鬼却压根儿没有什么怕,
而且还简直有点儿可以说是亲近之感。水乡的住民对于别的死或者一样地怕,但是
淹死似乎是例外,实在怕也怕不得许多,俗语云,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
亡,如住水乡而怕水,那么只好骰到山上去,虽然那里又有别的东西等着,老虎、
马熊。我在大风暴中渡过几口大树港,坐在二尺宽的小船内在自鹅似的浪上乱滚,
转眼就可以沉到底去,可是像烈士那样从容地坐着,实在觉得比大元帅时代在北京
还要不感到恐怖。还有一层,河水鬼的样子也很有点爱娇。普通的鬼保存它死时的
形状,譬如虎伤鬼之一定大声喊阿晴,被杀者之必用一只手提了它自己的六斤四两
的头之类,唯独河水鬼则不然,无论老的小的村的俊的,一掉到水里去就都变成一
个样子,据说是身体矮小,很像是一个小孩子,平常三二成群,在岸上柳树下“顿
铜钱”,正如街头的野孩子一样,一被惊动便跳下水去,有如一群青蛙,只有这个
不同,青蛙跳时“不东”的有水响,有波纹,它们没有。为什么老年的河水鬼也喜
欢摊钱之戏呢?这个,乡下懂事的老辈没有说明给我听过,我也没有本领自己去找
到说明。
我在这里便联想到了在日本的它的同类。在那边称作“河童”,读如
cappa,说是Kawawappa之略,意思即是川童二字,仿佛芥川龙之介
有过这样名字的一部小说,中国有人译为“河伯”,似乎不大妥帖。这与河水鬼有
一个极大的不同,因为河童是一种生物,近于人鱼或海和尚。它与河水鬼相同要拉
人下水,但也喜欢拉马,喜欢和人角力。它的形状大概如猿猴,色青黑,手足如鸭
掌,头顶下凹如碟子,碟中有水时其力无敌,水涸则软弱无力,顶际有毛发一圈,
状如前刘海,日本儿童有蓄此种发者至今称作河童发云。柳田国男在《山岛民谭
集》(1914)中有一篇“河童驹引”的研究,冈田建文的《动物界灵异志》
(1927)第三章也是讲河童的,他相信河童是实有的动物,引《幽明录》云,
“水*(左虫右温的右边)一名*童,一名水精,裸形人身,长三五升,大小不
一,眼耳鼻舌唇皆具,头上戴一盆,受水三五尺,只得水勇猛,失水则无勇力,”
以为就是日本的河童。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无从考证,但想到河水鬼特别不像别的鬼
的形状,却一律地状如小儿,仿佛也另有意义,即使与日本河童的迷信没有什么关
系,或者也有水中怪物的分子混在里边,未必纯粹是关于鬼的迷信了罢。
十八世纪的人写文章,末后常加上一个尾巴,说明寓意,现在觉得也有这个必
要,所以添写几句在这里。人家要怀疑,即使如何有闲,何至于谈到河水鬼去呢?
是的,河水鬼大可不谈,但是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这信仰的人却是值得注意的。我
们平常只会梦想,所见的或是天堂,或是地狱,但总不大愿意来望一望这凡俗的人
世,看这上边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想。社会人类学与民俗学是这一角落的明灯,不
过在中国自然还不发达,也还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发达。我愿意使河水鬼来做个先
锋,引起大家对于这方面的调查与研究之兴趣。我想恐怕喜欢顿铜钱的小鬼没有这
样力量,我自己又不能做研究考证的文章,便写了这样一篇闲话,要想去抛砖引玉
实在有点惭愧。但总之关于这方面是“伫候明教”。
十九年五月
- posted on 07/02/2009
苋菜梗
--草木虫鱼之四
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苋菜在南方
是平民生活上几乎没有一天缺的东西,北方却似乎少有,虽然在北平近来也可以吃
到嫩苋菜了。查《齐民要术》中便没有讲到,只在卷十列有人苋一条,引《尔雅》
郭注,但这一卷所讲都是“五谷果瓜菜茹非中国物产者”,而《南史》中则常有此
物出现,如《王智深传》云,“智深家贫无人事,尝饿五日不得食,掘苋根食
之。”又《蔡樽附传》云,“樽在吴兴不饮郡斋井,斋前自种白苋紫茹以为常饵,
诏褒其清。”都是很好的例。
苋菜据《本草纲目》说共有五种,马齿苋在外。苏颂日:“人苋白苋俱大寒,
其实一也,但大者为白苋,小者为人苋耳,其子霜后方熟,细而色黑。紫苋叶通
紫,吴人用染爪者,诸苋中唯此无毒不寒。赤苋亦谓之花苋,茎叶深赤,根茎亦可
糟藏,食之甚美味辛。五色苋今亦稀有,细苋俗谓之野苋,猪好食之,又名猪
苋。”李时珍曰:“苋并三月撒种,六月以后不堪食,老则抽茎如人长,开细花成
穗,穗中细子扁而光黑,与青箱子鸡冠子无别,九月收之。”《尔雅·释草》:
“蒉赤苋”,郭注云:“今之苋赤茎者”,郝懿行疏乃云:“今验赤苋茎叶纯紫,
浓如燕支,根浅赤色,人家或种以饰园庭,不堪啖也。”照我们经验来说,嫩的紫
苋固然可以渝食,但是“糟藏”的却都用白苋,这原只是一乡的习俗,不过别处的
我不知道,所以不能拿来比较了。
说到苋菜同时就不能不想到甲鱼。《学圃余疏》云:“苋有红白二种,素食者
便之,肉食者忌与鳖共食。”《本草纲目》引张鼎曰:“不可与鳖同食,生鳖瘤,
又取鳖肉如豆大,以觅菜封裹置土坑内,以上盖之,一宿尽变成小鳖也。”其下接
联地引汪机日:“此话屡试不验。”《群芳谱》采张氏的活稍加删改,而未云“即
变小鳖”之后却接写一句“试之屡验”,与原文比较来看未免有点滑稽。这种神异
的物类感应,读了的人大抵觉得很是好奇,除了雀入大水为蛤之类无可着手外,总
想怎么来试他一试,苋菜鳖肉反正都是易得的材料,一经实验便自分出真假,虽然
也有越试越胡涂的,如《西阳杂俎》所记,“蝉未脱时名复育,秀才韦翱庄在杜
曲,常冬中掘树根,见复育附于朽处,怪之,村人言蝉固朽木所化也,翱因剖一视
之,腹中犹实烂木。”这正如剖鸡胃中皆米粒,遂说鸡是白米所化也。苋菜与甲鱼
同吃,在三十年前曾和一位族叔试过,现在族叔已将七十了,听说还健在,我也不
曾肚痛,那么鳖瘤之说或者也可以归人不验之列了罢。
苋菜梗的制法须俟其“抽茎如人长”,肌肉充实的时候,去叶取梗,切作寸许
长短,用盐俺藏瓦坛中;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平民几乎家家皆制,每食必
备,与干菜淹菜及螺狮霉豆腐千张等为日用的副食物,苋菜梗卤中又可浸豆腐干,
卤可蒸豆腐,味与“溜豆腐万相似,稍带桔涩,别有一种山野之趣。读外乡人游越
的文章,大抵众口一词地讥笑上人之臭食,其实这是不足怪的,绍兴中等以下的人
家大都能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其所食者除米而外唯菜与盐,盖亦自然之
势耳。干脆者有干菜,湿腋者以槐菜及览菜梗为大宗,一年间的“下饭”差不多都
在这里,《诗》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是之谓也,至于存且日久,干脆者别无
问题,湿腋则难免气味变化,顾气味有变而亦别具风味,此亦是事实,原无须引西
洋干酪为例者也。
《邵氏闻见录》云:“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胡康侯闻之击
节叹赏。”俗语亦云:“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明洪应明遂作《菜根
谈》以骄语述格言,《醉古堂剑扫》与《婆罗馆清言》亦均如此,可见此体之流行
一时了。咬得菜根,吾乡的平民足以当之,所谓菜根者当然包括白菜芥菜头,萝卜
芋艿之类,而苋菜梗亦附其下,至于苋根虽然救了王智深的一命,实在却无可吃,
因为在只是梗的末端罢了,或者这里就是梗的别称也未可知。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
做,我不能确说,但是我觉得这是颇有意义的,第一可以食贫,第二可以习苦,而
实在却也有清淡的滋味,并没有蔑这样难吃,胆这样难尝。这个年头儿人们似乎应
该学得略略吃得起苦对好。中国的青年有些太娇养了,大抵连冷东西都不会吃,水
果冰激淋除外,我真替他们忧虑,将来如何上得前敌,至于那粉泽不去手,和穿红
里子的夹袍的更不必说了。其实我也并不激烈地想禁止跳舞或抽白面,我知道在乱
世的生活中耽溺亦是其一,不满于现世社会制度而无从反抗,往往沉浸于醇酒妇人
以解忧闷,与中山饿夫殊途而同归,后之人略迹原心,也不敢加以非薄,不过皮也
只是近于豪杰之徒才可以,决不是我们凡人所得以援引的而已。--喔,似乎离本
题太远了,还是就此打住,有话改天换了题目再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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