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好, 没有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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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义:凤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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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一再走进相似的梦境,也不知道别人如何。隔上一段时间,半年或数月,就会在梦中走进一处晦暗的墙角,往往是一座黄土板筑的农舍,在散发着霉气的旧物堆上翻捡。每一次总会有惊喜:嗨,这被子不还能用吗,补一补再洗洗!更多的时候是打开一旧木箱,惊喜地发现似曾相识的种种工具,诸如锈迹斑斑的斧子、凿子、刨刃,还有锈成一饼的钉子。便赶紧收捡起来,一边心里诧异道,怎么就没带走,竟然遗忘在这里了?无声的梦境里,一边收拾旧物,就有某种感动油然而生,泪水悄悄浮起。那些遥远的、失而复得的事物总是美好的。
这梦不断重复,场景会略有变换,有时是插队落户的小土房,有时是挖河工地或建筑工棚,但旧被褥和破箱子这两个道具是大致不变的,当然,还有那如陈酒般浓郁的恋旧之情。醒来就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梦的“主题”,大约是“搬迁”吧?离开中国之前,前半生可谓动荡不宁。搬过多少次家呢?有天计算了一番,至少有15次,还不算89民运失败后那段天涯浪迹。每一次,大都是箱子加铺盖卷。三年文革结束后,强迫自愿到山西太行山当农民,全部行李就是一个铺盖卷一个彩线网兜装着的脸盆,还有一口喷涂了毛语录和葵花图案的赭石色木箱。箱板极薄,精确地说只有一个半厘米,底和盖是三合板,三个毫米,虽然加了几条木撑子,也像是纸糊的。价钱也不便宜,24元人民币,插队知青每人限购一只。如果有人写一部关于木箱的专着,就会发现这款木箱具有空前绝后的意义。知青们又都要装上十几二三十本书,一路火车汽车马车颠簸下来,上了山大多开裂了。
一生中买过也亲手做过不少的家俱,唯有这只木箱是最令人难忘的。
2
说下农村是“强迫自愿”,是指文革后期的“大翻个儿”。无论是“奉旨造反”、“越旨造反”还是“趁机造反”,一律被镇压清算,什么反都是不能造的。生活迅速回归红色专制之旧轨,“造反派”已成“反革命”的同义词。不“自愿”,留在城里,天子脚下,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吗?那是我们这一代人亲身经历的第一次政治大失败。这种失败感随我们流放到乡村,造成了一种群体性的批判性思维。各种离经叛道的讨论和串联,不久便引起官方关注。因通信中涉及政治,索尔仁尼琴被掳进“古拉格群岛”,我则被迫远走大兴安岭,在户籍控制最薄弱的边地开始了平生第一次逃亡。伴随我在东北黄花松林海里当“盲流”的,是一张破狗皮褥子,还有一只特制的有暗层的工具箱。那年月,可真是年轻啊。
六年农耕生活结束,那只“纸糊的”衣箱再加上这只流浪工具箱又跟我上了吕梁山。那是一座大型煤矿,当了建筑工人。那几年结结实实做了不少木箱,都是下班之后为工友们干的私活儿。建筑工是水上的浮萍,居无定所,随工程不断漂泊,木箱是最实用的家俱。在工棚里我有一只工具箱,离开煤矿时师兄弟们又给我钉了一个,就这样,箱子以及箱子里那些熟悉得令人心跳的旧工具就如卵石般沉入了记忆之河的深处。89民运失败后成了通缉犯,遥迢逃亡路上,又抖擞起精神,作了个串村走户的流浪木匠。夜深人静之时,往往会想起家里的那两只老工具箱。奇怪的是,想家的时候似不太多。其实那是个新家,太原府南华们东四条,“作家楼”顶层,二百平方米,新房,一色崭电视音响冰箱沙发书柜,在二十年前那是相当排场了。牵挂不舍的,竟然是那两只旧工具箱。真是没有富贵命。我猜想,在我的潜意识中,箱子定然成了颠沛流离的象征。
3
那艘十六年前在低矮云层下从南方小小渔港启航的偷渡之舟,既是一种与自由的连接,也是一种隔绝。除了手稿和随身衣物,旧有的一切皆无可奈何地抛在了船尾之后。从香港到纽约再到普林斯顿,走进空无一物的房间,打开手提包摊开衣物,坐地毯上和妻相视一乐,日子就这样再一次从头过起。
那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是作家老友苏炜夫妇为我们看下的。一进门,是一溜长长的不拐弯的楼梯,爬上去,就是空荡荡的地毯和墙壁。有煤气灶没有锅,有插销座没有灯,窗帘倒是有的,那种最简陋的塑料百叶帘儿。头一晚是怎么过的呢,实在记不起了。大约是苏炜送过来一套被褥吧,铺在地毯上,暖气倒是烧得很足。我和妻相拥而眠,心被幸福所填满。走过艰难漫长的路,我们终未失散。
几乎是从第二天开始,先期抵达普林斯顿的流亡者们就送来了各种家庭用品,每家一件,附近教会也帮了一把手。虽说是旧东西,几天下来,桌椅床柜台灯电视锅瓢碗盏也就应有尽有,满像那么回事了。似乎苏晓康家没有多余旧家俱,他太太傅丽便开车带我进了大学城,径直走进阿列克山德街上一间旧家俱店,让我随便挑。我看中一张大写字台,深咖啡色的,左侧小柜子里有一套复杂的机关与弹簧,一拉,就会嘎嘎作响地跳出一块放打字机的抽板,有点古堡幽灵的味儿,会跳出个漂亮的女妖精来吗?风格也古板沉重,有点像我写的文章。价钱我记得很清楚,二十五美元。喜欢吗?傅丽满面微笑,掏出钱包就往外捻绿花花的票子。二十五美元!那时在我的眼里简直是一笔大钱。到美国头几年,我的所有文章都是在这张写字台上写的,包括长篇小说《神树》。后来傅丽出了车祸,一直未能完全恢复,真是很令人伤感。
记得有一天万润南从法国来看我们,凳子没坐热,就拽上我开车到处找商店。那阵儿我不会开车也不熟悉附近街市,老万就往大路上开,撞见大店就进。进了门,笑笑地举手一划拉,说:呐、呐,你们刚安家,呐,看看需要点什么东西!我忙说什么都有了,千万不要破费!老万是中共建政后头一茬儿民营企业家,鼎鼎大名的四通公司奠基者、灵魂人物。89之前,那是站海淀一跺脚全北京地面都要打颤的新贵。只可惜他不能抑制内心的激情,卷入太深。不得已出亡海外,万贯家产都与他绝了缘分。那些年他是全球最大民运组织“民主中国阵线”的头儿,满世界跑着干革命。在巴黎开了间中餐馆,日子过得也勉强。见我执意推辞,便自作主张,为我们购买了一套玻璃餐具,从汤盆盘子到饭碗,总是看见我们那些餐具过于拼凑了。后来,老万想以炒股来筹集民运经费,几起几落,最后输得精光,跑到洛杉矶开了出租车。心脏又不好,有次在路上突然发作,差点出大事。这些是后话了。记得当年我们花钱买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电脑,一是汽车。买电脑是张郎郎的主意,说往后写作一定离不了电脑,带着我去买了一部当时最先进的386。汽车是苏炜带我们去买的,三千块钱买了辆浅蓝色的二手福特车,STATION WAIGEN,中国叫工具车,车顶上背着行李架。我看上的就是这个行李架,挺威风。车屁股是方的,空间颇大,可以捡点旧家俱什么的。
4
流亡者的家,大多是从街边上捡来的。
美国人不用的旧家俱,一般有几个去处。一是在阳光明丽的好天气,家门口摆个地摊,把淘汰下来的各色居家用品搬出来卖,其中也包括旧家俱。不冷不热的,一家老小坐那儿晒太阳,随便定个价钱,有时也跟人还价,无非是个兴致。还有就是捐给“救世军”旧货店,由他们标个价稀烂贱卖给穷人。最省事的,自然就是一扔了事。环境幽雅的高收入社区,是不能随便扔家俱的。一般的公寓区,则很是方便,扔大型垃圾箱里便可。尚有七八成新的,便摆在垃圾箱旁的街边,等人来捡。谁看到了,都会打个电话,叫我马上就去。苏炜、陈奎德、孔捷生都给我打过这种电话,刘宾雁也曾兴致勃勃地叫我赶紧去他家附近看一套相当不错的柜子。没过多久,我就成了捡家俱的专门家。我当过木匠,对家俱有特殊感情,特别是对做工精湛的老家俱。另外,我还发现了一块风水宝地。
我家所在的“小红莓”地区,有一大片二层红砖公寓。公寓区紧北面是大片的玉米田。就在这居住区与农田的交界处,放置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垃圾箱。准确地说,是一个大型卡车拖运的集装箱,法定的旧家俱丢弃处。还记得初次发现新大陆的兴奋:顺焊接在箱体上的小铁梯爬上去,往里面一瞅,那可真叫人眼晕!一切居家用品,从床到水壶,从自行车洗衣机到冰箱彩电,你需要和不需要的,认得不认得的,应有尽有——除了汽车和船。这也是“捡”吗?我悄悄环顾四方,怯怯自语道,他娘的这简直是偷了!很快,我们的家俱就淘汰了一遍。发现了更好的,就换。只恨房间小,摆不了几件东西。曾夸下海口,说再有难兄难弟来普林斯顿,一日之内便能为他置办一整套家俱——除了书柜。住公寓的人,有藏书的极少,哪像我们这些穷酸秀才,眼看着成了丧家之犬,还见天踅摸着书书书。后来89工人领袖韩东方一家出来,就帮他很捡了几件家俱,眼光老道,动作熟练,外带送货上门。
流亡的日子,也还是另有一番情趣。
5
除了捡家俱,还捡过一些其它东西。
某晚出行,车灯一晃,见路边躺倒一鹿,车撞死的,心中就转起了念头。“小红莓”左近是农村,除了我们那个公寓区,一家家农户都隔得远。黑黢黢的乡间小路上,犹豫了几分钟,还是调转了车头。一摸,寒风中那鹿尚有余温,便掀开后门,攥住前后蹄,血淋淋地甩将进去。到得家门口,却死活搬它不动了,只好叫来近邻苏炜。苏老弟虽插过队,却是书生本色,见了血就脸色发绿,手脚皆软。好不易将鹿抬进门,再合力抬上长长的楼梯。妻问刚才是如何弄上车的,我说做贼时肾上腺素泛滥,力大无穷。美国法律多如牛毛,也不知路边捡头鹿犯不犯法。拿出当知青时剔羊的本事,在厨房里剥皮去头尾,将好肉分作十余份,冰箱里冻了,分送普林斯顿各友人。只是厨房里到处血迹斑斑,如同活杀了一人。过两日,喘匀了气儿,把自己那份鹿肉加上姜葱蒜花椒大料红烧了。味道不错,口感亦可。却不料食后燥热异常,大冬天脱了个光膀子。中医说鹿肉大热,过去以为野狐禅。自此便再不捡鹿。
苏炜捡过一条被人遗弃的大黄狗,我捡过好几盆观赏植物。后来就有了教训:凡有生命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捡的。那大黄狗有过一次被遗弃的凄惶,对苏炜一家百般依恋。那种小心翼翼的似带猜测的眼神,真叫人心疼。后来狗老了,连车都爬不上去了,苏炜为它送了终,埋在了他家后院,孩子哭大人也哭,还写了祭文。就有文友叹道,就算是个人,也死得值了,两万字的大块文章!捡来的植物也是,勤照顾着点儿,就一天天往高了窜。换过了几次盆,小房间就再难有它们容身的空间。又不能扔掉,朝夕相处多年,好歹是一条生命。虽无大黄狗那种令人恻隐的眼神,也是下不了手的。一盆尼安德贝拉棕榈,很像水竹的那种,捡来时是袖珍级,十几年后长成一棵小树,送给了德国过来的女作家廖天琪。一盆帝王棕榈,原生于热带,长得顶到天花板,送给张郎郎,他家天花板高。可惜后来死了,郎郎还专门向我道了声歉。一盆和平百合,类似于万年青,叶片肥大,开白花,也是因长得太旺,摆我书房正中,几乎占了半壁江山,只好找了个大房子嫁了出去。数月后再看到时,已是枝残叶败,仅剩小半条命了。怎么会这样?送来时生机盎然花枝招展的。我二话不说,把她抱上车,眼泪止不住汪起:女儿,咱们回家去……
有了这些经历,再不敢捡有生命之物。家里仅存的几盆植物,特别是那盆失而复得的百合花,也是要养老送终的。
6
有一次和几位留学生聚餐,他们聊股票行情,我们讲捡破烂趣事,渐发觉有些不合时宜的味道。有人善意提醒道,还是要尽快进入美国主流社会……听话听音,这句话令我自觉形惭而又纳闷。通过捐赠、贱卖、跳蚤市场、捡拾,美国社会形成一个帮助贫困者和新移民的物资循环流。这是一个荣辱观未曾颠倒的社会。凡新来乍到的,除了投资移民与卷款潜逃的公仆,少有不捡拾旧物者。吾人早已放下著名作家学者之尊,还有人替我们扛着呢?普林斯顿以她引以为傲的人道主义传统接纳过众多流亡者,在他们遭旧世界追杀煎迫之际给予庇护与尊严。中国流亡者,不过是新近发生的故旧之事。谚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没有涌泉而唯有文字。我们把流亡期间特别是寄居普林斯顿时期所完成的著作赠与普大图书馆。每一页上都书写着中国人的血泪以及对自由的渴望。这些书籍,如能在中国出版,每一本,恐怕都可以实现小康吧?有留学生求证,我新出版的《红色纪念碑》是否挣足一笔大钱,置了一栋大房子。答曰无稽之谈。倘若在中国,不谈精神价值,仅版税,要买楼也不止一两栋。我们当然很难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我们过去的血泪与未来的向往、我们的心、我们所献身的“主流”全在中国。
两三年后,朋友们都找到了各种谋生之途,离别了普林斯顿这个中转港,星散四方。回想起那段捡家俱的日子,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尽的欢乐。我猜测,那是初尝自由之果的欢乐,也是生活清贫而精神格外富足的欢乐。一种终其一生亦绝难再现的人生境界。
7
前两年,二哥赠我几册他亲自编印的图集,嘱我传之后代。书名叫《复照和仲夏之梦——我们的童年》,“复照和仲夏”分别是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名字中最后一字或谐音,看得出,颇用了一番推敲的功夫。上好铜版纸,彩印,制作极为精美。除了必不可少的老照片,还有两兄写的优美文字。最为难得的,是几幅重庆北碚故居的回忆图。两兄皆为著名建筑家,画建筑是他们的拿手技艺。为了准确再现记忆中的故居,画了庭院及住宅的总平面图、鸟瞰图、总立面图,然后是住宅的平面图、鸟瞰图、立面图,意犹未尽,又画了住宅三个角度的透视图。一个美轮美奂的家,一个逝去的童年之梦。严格说来,这不是我的梦。红军占领重庆时,我不过两岁多。自此扫地出门,沦为赤贫。父亲和卢作孚等创办了民生轮船公司,无党无派,不贪不渎,还把事业做得很大,成了长江上最大的民营托拉斯。搁在今日,不知道有那位企业家敢与他们相比,官办民营都算上。这本图集,引导我第一次走进那个早已遗失的家。二哥画那些图,用了最新的电脑技术。庭院、房屋、林木、花卉、汽车、人物,效果逼真,宛如照片。院墙外水田的涟漪,屋檐下飞舞的阳光,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孩子手牵的黄狗,还有天上飞过的那些大雁、灰鹳、鸽子,无不寄托了如水似烟的绵长思念。
读罢这本图集,我忽然醒悟:那些我名之为“搬迁”的梦境,实在是蕴涵了另一层更深的永恒的主题——“家园”。我们这个大家,半个多世纪以来所经历的,无非是一次接一次的毁弃。与众兄姐相比,我毁弃的最多,稍不留神便仅剩一箱一被,以至于孓然一身。图集的名字两处用典,优美浪漫。一处是王维诗句:“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另一处是莎士比亚名剧《仲夏夜之梦》。我的梦迥然不同,一回回走进霉湿的土房去收捡旧物,既不优美亦不浪漫。奇怪的是,心中却找不到怨愤不平,尽管也斩不断如丝如缕的叹婉与留恋。
也许,与失去相比,我得到的更多。
我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家园。
8
遥忆初到普林斯顿的日子,真是一段忘却忧愁的幸福岁月。
耶稣说: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野地里的百合花,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就是所罗门王最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野花一朵呢。
——正是如此。被逐出中国那一刻,我们真变成了天上的飞鸟和野地里的百合花。耕作纺织的本领废去,仓里的半生积蓄丢弃,真是赤条条来去,还能有什么牵挂?捡拾到的每一件旧餐桌旧沙发旧书柜,都会给我们带来有如晨露般新鲜的欢乐。白来的,白白赐予的,比花钱买来的更令人惊喜。那一刻真令人留恋。那一刻我们变成了在田野上采摘野花,在海滩上捡拾贝壳的男孩和女孩。我们用不起眼的野花编织成新嫁娘的花冠,把纸片折叠成出海远航的帆船。那一阵儿我们没有房子也没有贷款,不买多少东西也没几张账单。不担忧明天,而每一个今日,却又不乏吃喝穿戴。人所习有的贪欲被斩断。吃得俭朴,睡得甜蜜。每一天都感恩。每一天都欢喜,都有荡漾在心底的千金难买的恬静。后来,不知觉间又回到了生活的常轨,每日里焦躁不安,喜亦是忧,忧亦是忧,心灵里没有了喜乐与平安。匆匆忙忙,你急着要奔哪儿去呢?
回想初到美国时度过的那些飞鸟野花的生活,真是一段天堂般的日子。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9
从普林斯顿搬迁到华盛顿DC,家俱装了满满腾腾一大车。再不是无产阶级了,有沙发有席梦思床还有钢琴。捡来的旧家俱还是舍不得扔,每一件都留有那一段生活的印迹,都有自己的小小故事。放在我书房里的那只长沙发,仿佛是孔捷生的,他有了新的,就淘汰给我们。棕绿色的粗麻布面,造型简朴大方。同样的沙发,在刘宾雁客厅里还有两只,估计原先是一套。后来,妻做主买了一套崭新的真皮沙发,再也容纳不下。想摆在门口让路人捡去,却搬不下楼,也不知当初那几个搬运工是如何抬上来的。只好搬阳台上,用绳子套着往下放。一失手,摔散了架。把那些弹簧、泡沫塑料、麻布面料扔了垃圾,剩下几块木板,却是上等柚木,浅红色的,实在不忍心丢弃。想来想去,拿它们打了一只出号的木桶,砸上两道铁箍,装上泥土肥料,种花。我喜欢凤仙花,街头房角四处可见的一年生草本植物,五片花瓣,最大的一瓣正中有一开裂,乍看上去便是匀匀称称的六瓣。这花儿贱,好养活,有肥没肥都长,连旱几天也死不了。至多是白天假死,夜里吸上点地气又活转来。一场雨过去,就又是花红叶茂了。凤仙花不富贵,开得却热烈,真是比所罗门王的绫罗绸缎漂亮。花期也长,不凋谢,能开到初冬时节,直到某夜寒潮来袭,顶着不败的繁花猝然死去。这花桶也好,大,土深肥足,三五日忘浇水也旱不着,于是凤仙花就燃成了一团火。想一想也真是奇妙,普林斯顿那些清贫无忧的岁月,经由一只拾来的旧沙发,变来变去变成了一只花桶,末了,其余韵竟然是一桶红艳艳的凤仙花。
在我的经验里,印象深刻的生活,要化作重复出现的梦境至少要有十几二十年沉淀。也就是说,过几年,我就再不会梦见破被褥旧木箱和那些锈蚀的老工具了。
写累了,我就会推开书房门,走上阳台,去看那一大桶红艳的花。花蕊里是阳光明媚的普林斯顿,二十年前的我开着我们第一辆浅蓝色福特车,车顶上绑着一只刚捡来的长沙发,青春四射的妻抱着吃奶的小女儿,倚在门边望着我灿烂地笑……
2008年7月16日
于华盛顿DC
(经作者同意转载)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2/2009
草医生要大家说说这个。 我又要点名了,老关, 老氓,老廖, 你们先说说。。。
废名认识郑义吧?沥青也要说说, 我觉得和沥青的风格很像啊! - posted on 06/12/2009
【华夏文摘】 郑义:红刨子(cm0906b)
一
我的命运有点坎坷,而且很奇怪:总与红刨子交相缠绕。
木匠最珍爱的工具,我以为是刨子。也有人叫推刨,就是那种能够把木料加工得平直光洁的工具。一刨子推过去,能刨出透明卷曲的刨花,不过头发丝儿厚薄。按照不同的用途,刨子分平刨、裁口刨、歪嘴刨、花边刨、槽刨、内圆刨、外圆刨、弧线刨等等。其中最常用最简单的是平刨,也要细分好几类。一般外行人概念中的那种刨子叫二虎头、二刨子,是用来粗刮木料的,不长不短的模样。用来拼接木板的叫对缝刨,也叫大刨子,最长。把木活儿最后细加工一遍的,叫净刨,也叫小刨子,最短,不足一扎。刨刃学问不大,那是铁匠的事情。做木匠的,就知道世上刨刃数日本美国的最好,国货则是山东潍坊的“金马”、“金兔”。刨床的学问就大了,几句话讲不清。头一桩,刨料要上等硬木,还要纹理通顺,无疤不裂,这就不好找。起码是硬杂木,譬如柞木枣木色木水曲柳什么的。槐木也很硬,但绝少做刨料。右边是个“鬼”字,手艺人忌讳。最高级的是红木,花梨木紫檀木等等,早就绝了种,只剩下“听说”了。木匠最讲究的,就是这一大套刨子。而最疼爱的总挂嘴边上的,也就是那么一两把。自然是做工精细,造型优秀,木质绝佳。
回忆起来,我最珍贵的两把刨子,是青年时代闯关东时候的。插队之初,在给友人的信中妄论时政,被警察抄了个准儿,只好匆匆逃亡。再是铁桶江山,也要在失去自由之前真正闯荡一番!初至呼伦贝尔草原时,身份是“盲流”(盲目流窜)木匠。在阿荣旗首府那吉屯大街上晃荡着揽活儿,手上拎的就是两把名贵的红木刨子。一把紫檀,一把是花梨。花梨木也算紫檀,那就是两把紫檀。不敢说山海关外,至少在整个呼伦贝尔草原上,独一无二。在中国,紫檀早就绝了种灭了迹。据老工匠说,老祖宗使紫檀总有两千来年了。到了明代,朱皇帝的后人有了紫檀瘾,没有几斧子就砍了个精光。紫檀长得过于慢,非千年不能成材。皇帝家能等吗?就派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去南洋采办。三四百年过去,把南洋地面也砍了个精光。听说后来从东南亚有少量进口,也不是拿尺量而是论斤秤。如今的工匠们,除了极少流散到民间的古旧家具,谁亲眼见过一块紫檀呀!我那两把紫檀刨,是用“红八月”杀人抄家时捣毁的老家具残骸做的。两条八仙桌腿儿,拿鳔胶一粘,正好够块刨料。我和流浪的伙伴儿背上全套工具,却将两把红光闪烁的刨子拎在手上招摇过市——红刨子!任何人,尤其是寻工的主家和盲流木匠,只要目光扫过来,就会粘住,然后发直发傻:红刨子!花梨木是正红,紫檀木是紫红,我永远记得三十几年前年轻的太阳下那神奇的红光!人们先是拿过红刨子,惊叹不已,进而发现是拼接而成,严丝合缝,更赞不绝口……活计往往就这样谈妥了。
“盲流”木匠就这么一家接一家干起来了。拎起红刨子,卷起破狗皮,揣着本老费尔巴哈的哲学著作选,从呼伦贝尔草原流浪到嫩江流浪到大兴安岭森林……那一段生活,凝结成我最初的文学写作——流浪手记《三行》(阿荣行、兴安行、海山行)。回首往事,总有些浪漫色彩。在当下,还是有一些青春血泪的。后来招工进了“单位”,成了拿工资的正儿八经“木工”,在全木工厂全工区,那两把红刨子也是一“镇”。木匠最讲究的就是刨子。从做工上一眼就看出你的成色。我后来做过许多刨子,有色木(枫木),杏木,枣木,最多的是柞木(橡木)。不知为何,我喜欢红刨子。但红木头很少。枣木是红色的,有的老枣树心材接近正红。但枣木性子大,你很难找到一块没有裂纹的刨料。照老木匠的说法,又是两头贴纸,又是埋在马粪堆里闷一年,又是浸泡机油,反正我没整治出一块不崩裂纹的枣木刨料。香椿树木质呈肉红色,很漂亮,但木质稍软。(臭椿树倒是有点硬,还耐磨,但颜色发白。)比较现实的也就是红柞木了,木质坚硬耐磨,上等红柞略带暗红色。说起来是这样,等你认认真真要踅摸一块刨料了,红柞又变成了依稀的传说。我从旧货摊上买得一把又锈又脏的小拉刨,倒真是红柞的,刨刃很锋利。最老的八级工刘师傅认得,说那是日本拉刨。当了几年正经木工,打了那么多门窗家具,支了那么多模板,盖了那么多楼,到了儿也没遂一桩小小心愿:做一把红刨子。
二
文革内乱结束,恢复了高考。我掸去浑身木头渣儿,又去接续那中断十年的学业。在全建筑工区,我算是戴眼镜的秀才,整日价不是读书就是趴炕沿儿上乱写。于是众师傅师兄弟聚一起喝了些酒,说了些祝福的话,送了一只有漂亮包装盒子的金笔。过几年,写来写去的就成了作家。当然用的不是那只笔,舍不得,如今也不知道失落到哪儿去了。这一辈子,嗨,怎么总是逃来逃去的。
当了作家主编什么的,心想大约永远也圆不了红刨子之梦了。但全套工具都保留着,还有几段干透了的柞木色木刨料。在太原南华门东四条作家楼地下室里,刚刚支起木工案子,挂好灯,想做的几件家具尚未开工,1989年春天就到了。那骀荡春风唤醒了所有中国人心灵深处对自由的渴望。我和妻是有些忘情了,如灯蛾扑火,势无反顾。对于我们中国人,那日子千载难逢!我早料到有大悲剧,不想竟流了那么多血。耶稣说要宽容。那境界太高,我作不到。我怀着深仇大恨,越太行,渡黄河,再次走上逃亡之路。在遥远的地方,刚安顿下来,就传来妻被捕的消息。抓不到我抓老婆!我永远记得那种血在脉管里烧灼的感觉。后来才知道妻并非受我连累,那只美丽的蛾子自己扑得离火焰太近。有“地下通道”向我打开。而我已决定长久等待,不忍离去。海枯石烂,我要就近守候着她的苦难。
危难之机,生命多有奇迹。我唤醒灵魂中另一半——二十年前那个年轻的“盲流”木匠,在一个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拎着临时收罗来的一锯一刨,走进西部中国一贫穷美丽小村。这一次不能再走呼伦贝尔大兴安岭,我猜想那草甸和林莽间有密布的罗网。在一条小河边的农家小院里,找到第一位主家。说家乡发大水,席卷了房子猪羊全部家当,就剩这了——我木木地咧嘴一笑,手上拎着一锯一刨。工钱当然是“看着给”,交换条件是这流浪木匠先得给自己打造几件兵器。主家的院墙上,斜倚得十来棵盗伐的小树。有一棵是桦树,红梢子,看上去是红桦,也算珍稀树种。锯下几节,好歹做成了一套最基本的刨子。红桦木质棕偏微红,硬度不够,勉强用吧。不几日,斧、凿、锯、刨全套工具齐备。于是,在堆积如山的刨花锯末清香中,一个逃荒木匠的身份顿时被村人确认。在《历史的一部分》里,我写道:……无休无止地锯、凿、砍、刨,木匠活儿很单调。在这些单调的往返重复动作中,我心里只哼唱着一首无曲无韵的歌:
“遥远的雪山解冻了/金娃们去追寻那闪亮的黄金了/油菜花开了/蜜蜂们来采集金色的芳香了/而我、而我、而我/我把我忠诚的尕妹子遗失了……”
每拉一锯,每推一刨,我都在心中反复哀叹。金子是值钱的,花蜜是香甜的,我的尕妹子是秀外慧中举世无双的。而我啊、而我啊、而我啊……推过去一句,拉回来一句,就这么念叨下去念叨下去。不过是一念之差,竟成了说不尽的悔恨!本来,妻是要一起走的。我考虑夫妻同行易败露,就说等找好地方再通知你,心说一时还抓不到她头上。却不料,就在她已经买好车票,准备动身来寻我那凌晨,二十来个警察五六辆警车将她掳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手再次磨出厚茧,老伤渐又复发。两家干下来,身份和手艺便如同夯进地里的木桩一样牢实可靠了。在头一家盖的是一床千疤万补的烂棉被,金娃上喀喇昆仑山淘金用的,实在是一件与我身份相符的好道具。便要下来,顶了几个工钱,双方都满意。后来,我卷着这烂被子,挑着用醋、尿、土、油做旧了的工具,行遍半个中国。不止一次,蜷缩在地上打盹,巡警吆喝我都先用脚尖踢:“嗨老木匠,挡道儿呢你!”这时我就明白:夯进地里的那木桩子发芽长叶儿了!后来,有人说我伪装得好,到底是社会经验丰富。其实呢,当作家之前,我就是一个流浪木匠、乡村木匠,后来混成了“单位”木匠,最后才混成了小说家。当然啦,小说家注重研究人物身份性格,这倒也是逃亡用得着的本事。
三
……最紧张的日子熬过去了。
最初匿居的那座城市,大搜捕已经变成武装巡逻。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挎着小巧的新式冲锋枪在闹市巡逻,目光阴冷却杀气已消减。朋友来接我回去,说,别忘了你还是个作家。就背上我的那些宝贝和破烂回到城市,拿起笔,匆匆记下那刚刚被老人们残忍剿灭的和平起义。那些血与泪,如此鲜活,宛若一棵刚伐倒的树,砰然倒地,喷射出断枝乱叶,树液汩汩流出。文不加点,走笔如飞。一个月,30余万字的回忆录完成。最后,翻到手稿前预留的空白页,写上书名:《历史的一部分》,副题为“无法投寄的十一封信”。再写上“作者题记”:“因为我们曾真诚地投身历史,于是,我们的生活便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最后写上扉页献辞:“献给我铁窗中的亲爱的妻子/献给我多灾多难的同时代人”。
时在1989年初冬。
托友人收藏起写在两个大32开硬皮本上的手稿,换上破衣烂衫,登上磨透底的布鞋,扛起工具,混到一个最安全的所在继续修理木头。俗话说,灯是影下黑。我的新“主家”是一个军队的高级招待所,警察大约是难得去抓通缉犯的。活儿不重,门窗地板家具沙发坏了修修,修缮科没人来叫就歇着,竟是个养老的去处。
木工房是一座破楼。院子里堆满破烂家具门窗。忽一日从废料堆踢出一节油污的小方子,好沉的木头!不由得心中一喜,一斧头砍出新茬儿,在阳光下一抹金红。是柚木?我似乎嗅出某种柚木的酸味儿,赶紧抱回木工房刮出一面细加考证。木质均匀,纹理通畅,手感润泽而有油性……柚木!我怀疑撞上了名贵的南洋柚木!破棉袄一扔,浑身大汗地清理了废料场,如守财奴满地找金子。嘿,老张师傅,带警卫排的副连长不知何时踱进院子,满眼狐疑:嘿老张师傅,踅摸什么好料呢?我低着头骂一句,踅摸你的蛋子儿哩!当兵的都从工地偷木料,求我打家具。我不能有好脾气,我得进入角色。这部新作里,我不仅是个流浪木匠,还是个倔脾气。等他一走,赶紧三锯两锯把柚木截短,扔到床下。待夜深人静,再一刨子一刨子刮出来,按尺寸刮成刨床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压在枕下,激动得睡不好觉。发财了!一跟头摔到元宝堆上了!柚木色泽华美,但木质硬度稍差。好在这些柚木并非出自一树,就挑拣了几块色重质硬的,精心做出一套刨子。剩下的,又做了几付锯拐,还做了个墨斗和划线的“线勒子”。一整套漂亮的红工具,看来看去,再也舍不得“做旧”了。我明白我正在冒风险:这一套崭新的红刨子红锯太扎眼,不符合一个乡村木匠的身份。乡下人实在,合用第一,宁选硬度大的柞木或崩了口子的枣木,不会用华美动人的柚木。而我,我知道我是得了病,某种关于红刨子的相思病。我下不了手,无法用种种污秽与创痕来亵渎红刨子,使它变得丑陋残损陈旧。随它去吧,就不信撞上的警察都是木匠出身!
狡兔三窟。狡狼呢——叫一处不可久留。在这里养足了精神,就挑上担子,远遁他乡。刮了根绝好的细扁担,一头是红刨子之类家伙事儿,一头是金娃的烂铺盖卷。颤悠悠的,甩开步子走了小半个中国。小明出狱没有?我往东走,一站一站去寻问老友。那一日终于抵达大海,前面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那自由无边的波涛浸没了我赤脚,打湿汗渍斑斑的裤管。
四
我终于抵达奴役与自由的分界点,眼前幻化出一艘海风满帆的红帆船……
——为什么是……红帆船?
我见过红帆船,无声地,倾斜着滑过宝蓝色的加勒比海……
我曾向妻许愿,说等古巴自由了,我一定陪她去看那个美丽岛国,透明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热带花香,俏丽的西班牙式红瓦顶下传来蓝色而忧郁的吉他,纯白的沙滩,还有那自由浪漫的红帆船……
我的眼前没有红帆船。
《历史的一部分》手稿中有一“自序”,后来在香港出版时删去了。 ……“我的销声匿迹引来种种传言。最广泛而言之凿凿的是在中缅边境一条河流里发现了我的尸体。也许,这是一个关于我的预言,这是命运的暗示:我生于斯且将死于斯。我是这块土地的儿子。”
承托着我双足的,是我亲爱的祖国,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
最后回望一眼那钢灰色的大海,掉头西去。
挑上你的木匠担子,接着走吧。哪儿有红帆船?你只有沉甸甸的红刨子!
五
逃亡的日子有点艰难。逃亡的日子不太浪漫。
在我一缕又一缕的刨花声中,妻出狱了,她历尽风险,甩掉跟踪的鹰犬,与我会合。然后,我们一起逃亡,一起写作……那是些很长的故事,如牵牛花一般自我缠绕,结局是携了三部书稿流亡异国他乡。1992年春末的一个清晨,如情似梦的细雨,润湿了目力所及的景色。那是一条木船一条渔船,我盘坐在船尾抽烟。左舷是大海,右舷是一抹灰兰的岭南山峦。就这样,就这样无语地和祖国告别了。
……然后,再拎着联合国难民公署的塑料口袋,来到美国。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普林斯顿的朋友们都来了,有刘宾雁、苏炜、张郎郎、孔捷生、苏晓康……熙攘嘈杂的机场大厅里,在那个由刘宾雁主持的临时记者会上,记得我还说了句玩笑。多年之后,才醒悟到那仍然过于浪漫。此一去也许便是永别,怕是无法实现“生于斯且将死于斯”的心愿了。我只能在遥远的梦中,和我亲爱的河山,和我被奴役被抢掠被欺凌的人民同声哭泣。我常常在梦中哭醒,叫妻黯然神伤。我常常地常常地梦见嘉陵江、长江和黄河,还有我插队的太行山小村。天哪,都是些彩色的梦!真是叫人痛哭。记得有一次梦见蓝色的嘉陵江,从儿时飞纸鹞的山坡望下去,那蓝色太不真实……我走进那蓝色透明的河水,水里竟游动着无数红色的金鱼……那绝色之美如利刃切入心腹!我哭泣道,怎么会这么蓝呢,怎么会这么蓝呢?……神,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种掩面之哭,你终其一生,是不会有很多次的。
你不要为你的泪水羞愧。那位壮怀激烈,留下千古绝唱的文天祥,不是也在他梦境中哭泣吗?“昨夜分明梦到家,飘摇依旧客天涯。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鹃啼落花。”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六
流亡的日子有点艰难。流亡的日子并不浪漫。
我是一棵被移动的大树。
黄土高原土地贫瘠,但我的根扎得够深。却不料根越深,越经不起移。我们与年轻人不同,既无年龄优势,亦无外语和学业的多年准备。我们甚至不如目标坚定的“难民”和“非法移民”。我们是谁?我们是流亡者,是政治难民。我们不能打算去哪儿,要求去哪儿,也不知道将会“分配”去哪儿。——去年秋,日本笔会邀我去访问。在东京银座的日本记者俱乐部,我和大江先生有一场公开对谈。谈着谈着就闹了笑话——我说,我们就像坐在一架去向不明的飞机上,飞着飞着,忽然有人过来说:到地方了,跳吧。我们就背上降落伞,打开舱门往下跳。落到地上一问,才晓得这是到了美国……不料同声翻译没听明白这仅仅是一个比喻,于是,翌日清晨,就开始有人打电话来表示十二万分敬佩:郑义先生和夫人竟然会跳伞!弄不明白的是,民航飞机如何要让旅客用降落伞跳下来?那位在北京地面儿混得很熟的女作家茅野也大感疑惑,亲自来问,天真地小心翼翼地。天哪,你可以想象日本人的那种认真的纳闷。
我越来越像一棵被挪动的大树。
树挪死,人挪活。不愿被挪死,就要去琢磨如何接茬儿往下活。六四之后,普林斯顿老校友约翰·艾理略先生默默走进校长室,为中国流亡者捐出一百万美元。其后,又有余英时教授接续筹措。我到普林斯顿时,流亡者们的研究写作团体“中国学社”已经是尾声了。在海外,除了像香港专栏作家那种昏天黑地的写法,靠稿费是很难活命的。妻带着咿呀学语的小女儿,打点工,教点儿中文什么的。我呢,写完狗都不睬的《神树》,鬼使神差的又干了干老本行——木匠。
七
自普林斯顿向西,越过美国革命史上著名的德拉瓦河,渐渐进入宾夕发尼亚丘陵地带。如果走小路,爬坡过河,就会穿越一片片放牧着牛马养种着小麦玉米的农场。不摇下车窗,也有牛粪和野花的清香侵入。在一面绿树葱茏的山坡上,有一座美如童话的“花园洋房”。坡度陡峻的尖屋顶,裸露的木结构,暖色石块砌成的虎皮墙,大方古朴而堂皇。主人兼设计者建造者是我的朋友李锦,在江西乡村当“知青”时学成的木匠。这该是他自己动手盖的第六七座房了吧?太太有份不错的工作,挪不动。这里风景如画经济却不算红火,先生的工作就没了着落。慢慢忘了洋文凭,记起自己是土木匠,就找根铅笔画了座小楼,立面图、平面图、剖面图,拿到社区管理部门去申请自己盖房。烟都没抽一根,批准。接下来买了块地,一个人,从挖地基开始,一年,一座四室三厅三浴室两车库的小洋楼胜利竣工。由此为发端,创造出一套仅属于他个人的生活方式:悠着劲盖新房修旧房,也帮着太太默默做些为中国尽心尽力的事。那一双茧子套茧子的手,摸着就会记起自己的锛凿斧锯刨。一南方木匠一北方木匠,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用过去闯荡江湖常挂嘴边的话说,这就叫“人不亲地亲,地不亲手艺亲”。八九年前,他开始盖第二座房。我和一位干装修的弟兄搭了把手,想思谋一番出路,捎带着也过过盖房瘾。三个人立一幢小洋楼,从地基开始——不算做地基,不算预制人字屋架——到封顶封墙,拢共七天。燃起一支香烟,坐泥地上望那凭空捏造出来的一座新房,那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买不起地盖不起房,装修旧房总可以了吧?
在濒临大西洋的美东,在普林斯顿—费城—华盛顿一线,我们三个中学时代的老同学撞到了一起。文革同一派(被老红卫兵往死整那一派),插队同一县(山西太谷),三十年交情了,现在又都凑在了美国东岸。老哥儿仨瞅准了装修旧房的买卖,借了几万块钱,在马里兰买了套银行拍卖的旧房,出大力流大汗苦干一番,把那房修缮得焕然一新。心说别的比不上洋人,论卖苦力吧还怎么着!怎么着也不怎么着,就是运气不太好:在市场上放了一两年脱不了手,僵在那儿了。本来该挣下的那点微利,就变成房地产税什么的交给了国税局。太太们倒还潇洒,说玩个游戏还得花钱买门票呢,就算是让老哥儿仨玩了一回!不还拍了部《哥儿仨修房记》吗?瞅瞅,连拍电视的瘾都过了吧!对于我,是玩了回斧凿锯刨,门窗楼梯阳台,所有木头都过手一遍。现如今干活儿,电锯电刨电打磨,少有需要手工刨时候。但偶尔也会隐隐地在心里痛:我的红刨子!我把我患难与共的红刨子遗失在海那边了。
八
有道是山不转水转。真是一句讲到家了的话。房子卖不出去,妻却在华盛顿得了个固定职位。就花言巧语动员说咱自家把这房买下:也别嫌上班远,离城近的地方,咱买得起吗?再说了,借朋友的钱就不还啦?哥儿几个里咱还数老大哩……总而言之,三十年贷款,好歹是买下来了。把捡来的破旧家具从普林斯顿搬过来,又是一段长治久安。
几年工夫,废了假日周末,写了本关于中国生态环境的大书:《中国之毁灭》(副题“中国生态崩溃紧急报告”),50万字,砖头厚的一部著作。稿费版税什么的全都加起来,1200美元。再拿一大半买书送人,算下来日进……几十美分。无论是去加油站拎油枪,去中餐馆涮盘子,还是站十字路口卖玫瑰花,哪怕就是去中国城血汗工厂当奴工——无论任何职业,都胜过我写作一百倍。请打字小姐把书稿打一遍,只怕也要两三千吧?我五十个月挣她一个月的一半,不是一百倍是多少呢?朋友们说这叫靠老婆养活,在流亡者中间,也算是一帮一党了——老婆养党!我说老婆养活的不是我一个,而是整整一个研究所。笑完了,中夜扪心,总是自觉有愧。妻里里外外忙,操劳,忧心,人也渐憔悴了。家里有一架钢琴,妻偶尔弹一曲,或自弹自唱。客人们听了,叹息说品味很高,简直是天上人间。妻本来是学声乐的,高材生,钢琴虽然是趁人家搬家买来的二手货,几乎是白捡,但音色还算纯正,听不出价钱。刚到美国那几年,家里尚弦歌不断。日子再过下去,就成了绝响。流亡者的日子,如何能是“天上人间”?流亡生活是不便描述的,说好说坏都不成。说好,有人气不过。说坏,有人幸灾乐祸。实在问起来,就只好答个“啊啊啊,就那样吧,还算……反正……”
要不然,你又怎样说呢?
九
说出“老婆养党”这话的,是老友苏炜。为这句话,似乎还受到某友指责。其实不过是自嘲,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和他敢于远嫁流亡之地的妻子,日子也过得拮据。万不料在他后院里,我大发了一笔横财,圆了我的紫檀梦。一日去他家,见后院有包工队正在搭阳台,木色红而紫,沉得压手,锯末有异香……我疑惑这是一个梦——紫檀木阳台?顿时口干舌燥,心口发紧,悄悄拉过苏炜说天哪天哪这是紫檀木,这就是在大陆论斤秤的如雷贯耳的紫檀木!苏炜傻呵呵地笑,说建筑商并未要高价,恐怕是想借这件活儿在附近趟地盘吧?那阵儿他正在写长篇《迷谷》,“药引子”就是海南岛上最后一棵老成精的紫檀树。他实在是应该懂点紫檀的,至少在书上。眼前的红木重如金石,断面光洁,酷肖紫檀。但与我记忆中的老紫檀刨子相比,似乎,似乎还少那么一点点……细腻润泽?——我思忖这总是欢喜得眼花啦,就揉揉眼,围着未完工的阳台踅了一圈,像一匹佯装没瞅见鸡窝的狼。和苏炜贼似的对视一下,说,怎么样?苏炜也说,怎么样?然后一起密谋如何搜拣他们的下脚料。阳台完工,战果计有:两节不足1米的小方子、几块2英寸的短板,皆可作刨料;还有一些半英寸的薄薄的板头,不知能派上啥用场,不能扔,反正是紫檀,看着就高兴。就这样,我建立了我的紫檀储备,如同银行的黄金储备。
妻总想把这些“烂木头”扔出去,我始而百般申辩继而寸步不让。几次搬家,从普林斯顿的“劳伦斯村”到春屯的“兰斯荡角”再到马里兰的“蒙哥马利村”,我全都拿一只眼瞄着我的宝贝,严防被人趁乱扔掉。有人胆敢扔,我就胆敢悄悄捡回来,换一个不碍眼地方再藏起来。妻子问,留这些烂木头干什么!我说,这不是烂木头,是紫檀!妻子问,留这些烂紫檀干什么!我说,我是个木匠,我疯了!她早知道我是个看见木头就两眼发直的半疯,进了故宫卢浮宫白宫都是只看木头,只好叹口气认命了。照理说,有这么多紫檀储备,是该漂漂亮亮做一套刨子了,惜乎有贼心而无贼胆。妻早出晚归,养家糊口。我做家庭妇男,买菜做饭,接送孩子,兼职专业作家,已经是女耕男织,阴阳颠倒了,再拿出妻血汗钱买下的写作时间做“成人玩具”,又于心何忍!
十
不知觉间,有的流亡者回去了。即便猫腰低头了,我也理解。人皆有难以割舍的亲情,也都有实在过不去的那一道坎儿。但我不愿回去。我不是斗士,我仅仅是不忍死难者受屈,由我的手再杀他们一刀。也不愿凶手们误会,以为时间会洗去两手鲜血。蒲宁曾记录了他与小托尔斯泰的最后一面。在巴黎的一个咖啡馆,那是两位老友的一次巧遇。小托尔斯泰热情地邀请蒲宁回国,说会受到热烈欢迎。而且——“……你知道,比方我现在是怎样生活的吗?我在皇村有整整一个大庄子,我有三辆汽车……我收藏了一批连英国国王也没有的珍贵的英国烟斗……”俄国共产革命之后,出于对赤祸的本能反感,小托尔斯泰也曾举家流亡西欧。受了点小小煎熬,然后大彻大悟:“我们不能在无所作为和穷困中死去”(致蒲宁信),回去写了歌颂十月革命的三部曲《苦难的历程》。没写完,就接了高尔基的班,当了苏联作家协会主席,还成了“苏维埃大地上最优秀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当作家,谁不喜欢当成“最优秀最受欢迎的作家”,加上个“之一”也算。唯一的问题是:代价是什么?人家不会白送你珍贵的英国烟斗。
不回去回不去的流亡者还很多,也都慢慢找到了自己的饭碗。有几个开卡车出租车,有几个当了装修工,有的护理老人,有的打扫卫生,有的成了“房地产商人”,有的成了“农场主”,最像样儿的是进大学去吃粉笔末儿。我却不。我说我有几部写到死也写不完的长篇小说。被迫放弃文学写作的流亡作家多的是,少有我这种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其实我满心羞愧,但我与神有约,如那七色彩虹是神与诺亚的盟约。他赐予我“溃疡、饥饿、死亡、屈辱……”我还他关于这些溃疡饥饿死亡屈辱的文字。一想起文学,我就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介俗人。可惜生活不仅仅是文学。每当我在菜摊前比较价钱时,每当妻走进高档服装店又回过头莞尔笑曰“只去看看”时,每当出远门计算汽油费与买路钱时,每当买不起礼物而婉拒朋友邀请时,心里都有些淡淡感伤。
觉得很累,太累。
想找一条在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中走得通的路。
十一
终于,一条小路隐约蜿蜒:张郎郎等老友正式建议不妨试一试房地产,那种无须资本,几近白手起家的穷人的房地产。万不可一说房地产,就认定那是富人的游戏。思想解放了,几经周折,似乎琢磨出一条具有流亡作家特色的小路:卖出现住房,买进具有扩建可能的旧房,住进去慢慢折腾。比如在一层上面加盖二层,在车库上加盖阁楼,在侧面或后院扩建等等。关键之处在于住进去干,否则住一处修一处,两份房屋贷款支应不起。此外,住进去干就可以悠着干,上午当作家下午当木匠。等于自己给自己找了份半工,砍柴不误放羊,还没误了写作。如试验成功,便可鸡生蛋蛋生鸡地接连干下去——哈哈,可真是做梦娶上媳妇啦!拿起电话向“江西木匠”请示一番,立马动手修整旧房。一时间电锯电刨电钻噪音大作,邻居们隔三差五地来看,瞧脸上的那神气:一个“家务丈夫”嘛,转眼就变成了熟练木匠?外墙内墙油漆一新,30年的旧铝合金门窗换成新式双层玻璃门窗,卫生间更新设备重做马赛克地面,车库也大加修整。兴奋之余也有感伤:体力减退了,有疲惫感了,眼神也有些不济了。多年前那个背着破狗皮浪迹天涯的年轻身影,毕竟离我越去越远了……
公私兼顾,趁机添置了几件工具,还对妻说电刨子不能干细活儿,大模大样浪掉几个工作日,就势圆了我那千年的红刨子之梦。轻轻拂去薄尘,我的紫檀木发出古雅静穆的红光。我惊奇地发现:我这个数字记忆一向不灵的大脑,居然轻而易举地精确地忆起刨子各部位尺寸,毫厘不爽。划好线,轻凿慢铲,精雕细琢,红木刨子一把接一把制成。中国刨子!红木的,双手平推的中国刨!洋工具样样比中国的好,唯独这手工刨,咱们的土刨子胜过西洋刨和东洋刨!西洋手工刨,发力时一手直一手曲,基本构思不符合人体力学。而且纯然是铁件构成,重、涩,也全无星点木趣。洋刨子切削厚度由两个方向的螺栓调控,精密得如同一部机器,“科技含量”太高,精确中透出笨拙。中国刨一个“千斤”楔子解决所有问题,大而化之却得心应手,简略中深含智慧。“江西木匠”李锦与我所见略同。这二年来,每次去他的豪宅赴宴,总要跟我念叨想弄一套木匠工具到宾夕发尼亚来,看来也是中了魔:“……哎呀,特别是那桶匠的坐刨,哎呀!”也难怪,做木匠做出点意思来的,不中魔不易。凿刨子那几日,我也是干一干就停下手来看一看。心里一遍遍叹道:哎呀呀,我的坚如金石沉稳厚重的紫檀!
刨子的把手不用红木亦不用硬杂木,反其道而行,选用最柔软洁白的红松。一是对比,再则不能把红木刨子做成红木工艺品,美好、名贵却仍然是工具,要大气。在功能合理的范围内,采用尽可能柔和的曲线,与红木刨床的线条、色彩和重量形成对比。刨床上略加铲削,透出一点俏皮克制的乡土气,再加上把手那振翅欲飞的的轻灵,我的红木刨,成了。试着推几下,没有杂音,没有颤动,每一刨都轻轻吐出一片透明的直刨花。宛如一阅尽世间沧桑之老侠,剑剑沉稳,凌厉中含宽厚,潇洒中有静气。
我的红刨子,陪我流亡天涯的红刨子,就这样,成了。
十二
前两天,苏炜和孟君从红叶烂漫的新英格兰打来电话,谈了谈文学、孩子,说他们也计划换一次房,住进去再扩建。最后捎带说了一句:我家阳台那种“紫檀木”不是紫檀,据说是一种产于南美的黑木,也算是一种紫檀吧……
怎么叫“也算是一种紫檀”呢?用不着安慰我。放下电话就冲进车库,拿了块“南美黑木”仔细端详,鬃眼细密、木纹红紫相间,放进洗衣间的水池——入水即沉,一沉到底,毫不犹豫!不是紫檀是什么?苏炜有所不知,紫檀是一面网,一个谜,一笔糊涂帐,纠缠不清。什么算紫檀?算什么紫檀?在古家具行和学术界,那都是打不完的官司。紫檀也叫紫旃、赤檀、红檀、红木,还细分成花梨紫檀、鸡血紫檀、金星紫檀、老紫檀、牛毛纹紫檀等等。过去说要看紫檀就得来中国,紫檀瑰宝尽聚于北京。西洋人只知紫檀名贵,却没见识过紫檀大料。过去说紫檀仅见于东南亚、印度和南洋群岛,现在南美非洲都出口紫檀黑檀。和紫檀有血缘关系的,还有什么龙凤檀、黑紫檀、血檀、绿檀、花檀、刺梅檀、海紫檀、檀香紫檀、束状紫檀……等等等等。紫檀种种,令人如入五里雾中。
紫檀尚有一别名,叫蔷薇木,令人费解。而且,一位对紫檀有研究的美国学者断定,中国明清两代从印度支那进口的紫檀就是蔷薇木。蔷薇确实有木本的,落叶乔木。紫檀是蔷薇科落叶乔木,也年年开花。——那末紫檀就是长成树变成精的大蔷薇花吗?爱紫檀的人爱的是木头,恐怕没谁去探究到底开哪种花。蔷薇是什么花呢?蔷薇是象征美神维纳斯的标志花。就是那位站在贝壳上从地中海的浪沫中诞生的美神维纳斯。她去密林中寻找被野猪杀死的爱人,手被荆棘刺伤,流出的血染红了蔷薇。于是,诗人和画家便喜欢在她额头戴上红蔷薇花冠。——那末,紫檀花就是蔷薇花吗?这世界上有谁亲眼看见过紫檀花吗?
我明白我的“南美黑木”是一种紫檀,但不是当年在阿荣旗大街上炫耀的那种紫檀,那种色泽紫红晶莹,质感滑润温婉的极品紫檀。也就是说,我的紫檀梦未了。紫檀是木中之王,而那种极品紫檀是王中之王,不可替代。“人死了,灰飞烟灭,紫檀是不会死的。”(苏炜:《迷谷》)
我相信,在世界的某处,还有一块不死的极品紫檀在等着我。在她坚如铁石的木质里,渗透着美神维纳斯殷红的血。
在岁月的某处,也会有一棵繁花满树的蔷薇木在等着我。美丽的维纳斯从那里路过,就会满脸欢喜地说:呀,那是你吗我的蔷薇?怎么会长得这么高大……
十三
我不明白我与红刨子何以有如此缘分。
命运中总有些神秘的橄榄要慢慢回味。
写到此,方看出一些道理:流浪—写作—红刨子,我的大半生就是被这三股麻丝扭成的绳索苦苦缠绕,不得挣脱。
也许红刨子是我一生飘泊的见证。也许它是一个提醒:不要忘记那些曾与你风雪同行的微贱的人们。
也许,它还是苦难与诗意人生的象征。
总之,你只有沉甸甸的红刨子,没有红帆船——那份倾斜着,滑过宝蓝色大海的优雅……
十四
红刨子有了,但那条半工半文的蜿蜒小路能否走通,尚在两说。文学不相信决心,拍胸口没用。文学是才具、情感、阅历、良知、勤奋、配偶、甚至健康等等一切之总和,并有赖于机遇。因此,在终极的意义上,文学也可以理解为命运,即神的意志。
我知道,神待我不薄,赐予我几乎一切。心灵深处,总满怀感恩之情。
友人来信说,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北京讲演,提到我的名字时那翻译竟张口结舌,面有难色。大江佛然作怒,曰,你不翻译郑义的名字,我就停止讲演!我理解他的愤怒。几年前在普林斯顿的一个中餐馆大江亲口对我说,他在斯德哥尔摩那个讲演中曾特意提到我的名字,翻成中文在大陆出书,竟删去了。我只好安慰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没什么没什么……其实我真是毫无怨愤。如此辽阔的一块大陆上不能出我的书,甚至不能提及我的名字,那是一种光荣。至少眼下不兴焚书了,已经是与时很俱进,我要脱帽致敬。网上常有种种声援抗议请愿活动,我总是要先表示支持,接下来说明自己的麻风病人身份,能否签名,请组织者斟酌。总之是谨防传染,不要瞎帮忙、帮倒忙。就算是洋人,躲着我走路的也不少。我理解又同情:他们还要和海那边打交道。自然有时也忿忿不平:我到底犯了何等弥天大罪?很多人不也归国握手言欢了吗?曾笑谈:人家偷牛(或者合伙偷牛),如今剩下咱这些老家伙们还在这儿拔橛子!我明白,我之罪仅在于起草了如下之标语:“跪久了,站起来遛遛!”我之罪还在于不愿向凶手们低头,无论是高贵的头还是低贱的头,什么头都不低这一下。有谁替我捎个话儿,就说郑义那狗杂种说了,千分之一秒的头都不低!
有谁字好?求一幅流亡老前辈李清照的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十五
三分钟车程,有本地小图书馆。每回陪小女儿去借书,总要溜达到那十几架中文图书前看一看。大陆台湾香港海外,名作家应有尽有,不认识的也占了半壁天下。在这英文世界,看见方块字写的书就亲切。特别是老朋友们的新书,摸一摸书脊就算握了握手,挺高兴的。去的次数多了,渐有所发现:似乎唯独没有我?老朋友级别的,如史铁生李锐张炜王安忆铁凝张平韩少功贾平凹等等,都有几本书在架上立着。名作家级别的,叶兆言莫言余华苏童等皆有六七种甚至十来种吧。存书两三种三四种的中文作家,名单就拉不完了。慢慢地就想通了,至少,从购书者角度很可以体谅:采购大陆作家书时,我不是大陆作家;采购香港作家的书,我不是香港作家;虽然我有几本书是在台湾出的,但我又不是台湾作家。移民生活又一字不着,因此,我也不是移民作家。我甚至不如下半身写作的新秀,书架上尚有几册温柔黑夜里低翔的乌鸦和尖叫的蝴蝶……
当然,这或许是偶然。但或许不是偶然,而是关于流亡作家的一个不起眼的脚注:你不仅失去了你的土地、河流、森林、失去了那些你所珍爱的窑洞和一步一句山歌的高原,失去了你艰辛半生的历史和声名,你还要失去你曾拥有过的全世界最大的读者群,直到海外那最后一个读者。——您哪,出局了。
这真是神迹:我修炼得并不好,却蓦然证得“无我”之境。
十六
多年之后,我和妻曾一起回味过初至北美时那种纯真的快乐。那是梦幻成真,一头扑进了曾渴望无数世代的一刻千金的自由。然后呢?然后,流亡之路从你脚下缓缓向前伸展……你须得终生支付自由的代价。你不是一株移进沃土的树苗。你是被连根拔起的参天大树。我承认未曾料及,但从不后悔:自由无价。自由不可替代。
而且,我领悟了某种暗示:
红刨子一出现,最美好的岁月就要到来!
我紧张,浑身战栗。
前些日子,那位以《一滴泪》感动了无数西方读者的老翻译家老流亡者巫宁坤先生说:你那本构思了几十年的黄河长篇该动手写了……巫老常给我讲莎士比亚,那天是在我家喝酒,喝了几口,话就说得很重:你要明白郑义呀,我已经是八十多的老人了,我等着看你的黄河呢……
巫老,教我如何对您得起!
流亡的道路情义深重。
流亡的日子实在浪漫。
十七
前几日,读了两本关于路德的传记,就是那位差点被送上火刑柴堆的宗教改革者马丁·路德。梅烈日科夫斯基在他写的路德传中转述了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一匹狼对夜莺说:“你是一个声音,如此而已。声音是虚无的。”——这段话像烧红的铆钉一样射入大脑。我彷佛看见了那匹聪明透顶的狼,看见它在暗夜里轻轻对我说:“你也是一个声音,如此而已……”
我承认这匹思辩的狼十分透彻锋利,但说到底谁不是声音呢?屈原、司马迁、路德、伽利略、圣女贞德、圣女林昭、释迦摩尼、耶稣基督难道不都是声音吗?如此看来,狼的世界与人的世界到底还有一些差异。在那里,你若不幸沦为一个“如此而已”的“空虚”的声音,你就出局,无法享受生活的盛宴。美女与佳酿是“声音”所无法消受的。而在人的世界,声音则是存在的最高表达。于是,倘若那狼对我说“你是一个声音”,那就错了。我挂碍太多,放不下,怎么能成为一个声音呢?狼呀,谢谢你,可惜我不配。只有夜莺,那种在沉沉黑夜中优美鸣唱的鸟儿,才配成为一个“声音”。而且,她不收取报酬,不作状,甚至,她并不“待知己于千载之后”,而只是自由歌唱。夜莺说什么了吗?我翻来覆去搜寻,没找到下文。引用者只关心狼的话。真想知道那夜莺是如何回答的。
依我看,狼与夜莺的寓言不仅仅涉及虚无,还涉及时间。时间也是一个很可怕的话题。比方流亡,说的是空间,最终要走向时间,即流亡者之死。如王若望,死在自由女神脚下,最后只剩下一把硬铮铮的骨头。比方紫檀,说的是质地,最终也是一个时间:紫檀是木中之仙,非千年不能成材!这岂不是说,当代人使用的紫檀木,在李白杜甫时代就萌芽破土了?竟吮吸了几多日月精华,见证了几多沉浮兴衰!这就又回到了我《神树》的主题:什么是存在的意义?是爱是情感吗?三十几年前,那个年轻的盲流木匠曾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阅读德国哲学,向草甸白云追询存在的意义。越过岁月的茫茫旷野,现在,那匹哲学之狼给出一个甚为形象的回答:声音。——你能否成为一个在黑夜中自由歌唱的优美的声音?
“在黑夜中自由歌唱”尚不算太难,你只要具有人格的力量。但“优美”却极难,那仅属于美神维纳斯所启示的诗篇。
便每日每时告诫自己:不要深想不要深想!——老木匠,像过去那样,担起你的挑子,拎上你的红刨子,他娘的只管奔前走吧!
——会有一棵繁花满树的蔷薇木在等着你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2004年仲秋时节于华盛顿D.C.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2/2009
网上文章多如牛毛,真写得这么老道的不多。除了经历、水平之外,对写作的虔诚可能是原因之一。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2/2009
敢情!这是郑义啊!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2/2009
想起当年张艺谋主演郑义的《老井》,那叫个精彩。可惜张无缘导演郑义其他作品,两个人早期思想性情是相通的,因缘际会,一个成蜚声世界大导演,一个远离鲜花和掌声海外漂泊,但我们不能以成败popularity论英雄或艺术成就。郑义散文如其人祛除年轻的孤傲“老更成”,期待其长篇小说。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2/2009
惭愧的很,郑义的文章以前没读过。前两天读到这篇写魏京生的长文 http://www.aboluowang.com/news/data/2008/0418/article_46540.html ,还想贴过来。
这两篇都很好,他不平常的经历写出来一点不煽情。看得出他对人生的追求很淡薄,但却不是循世的消极,读起来很亲切。(July把我跟他比拔高了我。我的经历为人文字跟他比还有很大距离的。不过好话是人人爱听的,谢了。;-) ) - posted on 06/13/2009
老塔是真的不上CND啦。这篇是64时CND转载的,然后在各网站蔓延开来。
tar wrote:
惭愧的很,郑义的文章以前没读过。前两天读到这篇写魏京生的长文 http://www.aboluowang.com/news/data/2008/0418/article_46540.html ,还想贴过来。
这两篇都很好,他不平常的经历写出来一点不煽情。看得出他对人生的追求很淡薄,但却不是循世的消极,读起来很亲切。(July把我跟他比拔高了我。我的经历为人文字跟他比还有很大距离的。不过好话是人人爱听的,谢了。;-) )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3/2009
真性情,真男人! 热血和灵魂写就。上次记得有一线讨论男子汉,这才是偶心目中的男子汉。
很崇拜会修或造房子的人阿,还加上会写文章!July, 我也很崇拜你啊。每次看到你写到翻修房子,就想报名当小工:设计,粉刷,买家具,装饰,小摆设, 干什么都很有乐趣。
我对木头也有一种情节,不知从何而来?
紫檀的讲究这么多, xw能不能用中英对照分分类?能不能将柚木等等一网打尽。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3/2009
谢谢贴文。才知道流亡的生活如此艰辛,我也头一次知道郑义。关于刨子,还想起从前有个老同事,他父亲是给慈禧太后修缮颐和园的木匠,原来一家人一直住在颐和园里,家里祖传了好几箱子的刨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刨子,占大半间屋子,搬家的时候差点让他夫人扔掉。中国木匠有智慧,不仅是这个刨子,听他说他父亲做的亭子,打的家具,一根钉子都不需要。 - posted on 06/13/2009
我最近找老旧房子找得入魔了。很多被银行没收的房子,原来的住户一生气, 把所有的东西都拆走了。 可是这样的房子必须用现金来买, 我把我的每一个铜板都收集起来, 正在买一个房子, 还没有回音, 我急死了。 上个月beat了两个, 都晚了一步,被人买走了。 一个是1880年的维多利亚式的两层小楼, 里面很多东西还是原装的,另一个是一个老mansion的coach house,我连改装图都画好了, 也被人抢跑了, 我心都碎了。:-)
现在大陆人太有钱, 一个飞机一个飞机的大陆购房团,都用现金买, 我太穷了,拼不过他们。
草叶 wrote:
真性情,真男人! 热血和灵魂写就。上次记得有一线讨论男子汉,这才是偶心目中的男子汉。
很崇拜会修或造房子的人阿,还加上会写文章!July, 我也很崇拜你啊。每次看到你写到翻修房子,就想报名当小工:设计,粉刷,买家具,装饰,小摆设, 干什么都很有乐趣。
我对木头也有一种情节,不知从何而来?
紫檀的讲究这么多, xw能不能用中英对照分分类?能不能将柚木等等一网打尽。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3/2009
找个合伙人,装修旧房子很有成就感的说。上照片。
我们这房子天价,想都不敢想。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3/2009
自小就很佩服木匠,有個親戚三代是木匠,為我家祖屋做過大床、木門、木櫃、木箱、木櫈、木檯,還有閣樓。小時候去過這木匠親戚的木廠玩,很喜歡看刨木花,木花卷真的很香,也很易生火,他們收來燒火做飯。木匠文章這麼好,更讓我佩服。對了,以前看過《楓》和《老井》,卻沒留意鄭義,謝謝大家指引。 - Re: 华夏快递 : 郑义:凤仙花posted on 06/14/2009
到底是大作家,写得如此老道!更是有骨头的汉子,字里行间透着硬气。
- posted on 06/14/2009
谢谢廖老师。 我知道我不对,可当时想不起来, 也忘了中文如何说, 就凑和了 :-)
liaokang wrote:
到底是大作家,写得如此老道!
bid
July wrote:
我最近找老旧房子找得入魔了。很多被银行没收的房子,原来的住户一生气, 把所有的东西都拆走了。 可是这样的房子必须用现金来买, 我把我的每一个铜板都收集起来, 正在买一个房子, 还没有回音, 我急死了。 上个月beat了两个, 都晚了一步,被人买走了。 一个是1880年的维多利亚式的两层小楼, 里面很多东西还是原装的,另一个是一个老mansion的coach house,我连改装图都画好了, 也被人抢跑了, 我心都碎了。:-)
现在大陆人太有钱, 一个飞机一个飞机的大陆购房团,都用现金买, 我太穷了,拼不过他们。 - posted on 06/14/2009
我看着也纳闷: 七月打人了:)
July wrote:
谢谢廖老师。 我知道我不对,可当时想不起来, 也忘了中文如何说, 就凑和了 :-)
liaokang wrote:
到底是大作家,写得如此老道!
bid
July wrote:
我最近找老旧房子找得入魔了。很多被银行没收的房子,原来的住户一生气, 把所有的东西都拆走了。 可是这样的房子必须用现金来买, 我把我的每一个铜板都收集起来, 正在买一个房子, 还没有回音, 我急死了。 上个月beat了两个, 都晚了一步,被人买走了。 一个是1880年的维多利亚式的两层小楼, 里面很多东西还是原装的,另一个是一个老mansion的coach house,我连改装图都画好了, 也被人抢跑了, 我心都碎了。:-)
现在大陆人太有钱, 一个飞机一个飞机的大陆购房团,都用现金买, 我太穷了,拼不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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