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55年,惠特曼出版了《草叶集》,公然宣称“我胳肢窝的气味比祈祷更美妙”:
  
   想瞧瞧灵魂是个什么东西?
   看看你自己的形貌......
   意义就在你的身体,
   灵魂就是你的身体。
  
  通过当年那些被认为粗鄙下流、渎神灭祖的惊世诗句,惠特曼表达的是心物一元论的肉体版本:我心即是肉体,肉体即是我心。在经过“身体写作”的洗礼之后,我们也许不会觉得这样的观点有什么稀奇,但是在清教徒文化一统天下的19世纪美国,《草叶集》一出世就饱受争议,屡遭毁禁,当然可想而知。
  今天人们发现,惠特曼的意义还不仅是在美国文学史上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他的诗句,竟然闪耀着先知般的科学洞见。在他那个时代,科学家相信大脑才是情感的唯一源泉,而身体只是被支配的底层结构。但是惠特曼不认同这样的二分法,他认为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完美整体,灵魂不可能脱离身体而存在:“你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是一首伟大的诗篇。”
  现代神经科学证实了惠特曼的猜想,科学家发现:情感产生于身体。神经生物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提出了一种叫做“身体回路”的理论。当人感受到外在刺激,比如看见一头熊,身体就准备做出反应:心跳加快,血管扩张,肠道收缩,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这些身体的反应被皮层感觉到,再与产生的恐惧知觉相连。在此过程中,精神活动与身体活动交互进行,密不可分。
   达马西奥对一类特殊的病例进行了研究。这些病人的大脑与身体的神经连接受到损害,这使他们无法把感觉转化为情绪。剧烈的心跳形不成恐慌的情绪,身心的分离让这些病人变得麻木不仁,对他人和自己都缺乏同情。
  达马西奥接下来还有更惊人的发现。这个身体产生的情绪,也是理性思维所不可或缺的要素!通常我们都会以为情绪是理性的天敌,可是上面提到的那些冷漠无情的病人,也难以做出合理的判断和决定。他们在心脑回路受损之后,行为举止变得怪异,与他人难以合作,投资和事业都趋于失败。
  卫慧、木子美、九丹她们肯定会热爱惠特曼和现代神经学家,因为那是迄今为止对“身体写作”最强烈的捍卫和提升。木子美发明了“液体写作”,她认为语词就应该像内分泌那样流淌。灵魂算个鸟,快感才是王道。说到液体,那惠特曼正是以精液和汗水入诗的老祖宗了。但我们今天的“身体写作”的作家从来不屑于谈论像精神和理性这样乏味的东西。如果现在有人来告诉她们,身体就是灵魂,内分泌就是情感,这种一狗两吃的好事,能否让我们文坛上水火不两立的派系和谐起来呢?
  
   (二)
  
  以上观点来自2007年出版的一本畅销书《普鲁斯特是个神经生物学家》的第一章,作者约拿•莱尔。该书从现代科学的角度,对8位世界著名文学家、画家、音乐家、哲学家进行了重新解读,基本观点是:伟大的艺术家总能以其敏锐的直觉和整体把握能力,抢在科学家的前头,对世界提出超越时代的独到看法,进而推动人类文化的发展。如果这个说法能够成立,在许多艺术门类快速凋零的今天,应该是个重大的利好消息。但是对艺术价值的证明,最终由科学来承担,这可能又会让很多人不安。
   《追忆逝水年华》中有一个“小玛德莱娜”点心的片断,通常被视为全书浓缩的精华:
  
  我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热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全神关注自己身上发生的惊人变化。一种微妙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我好像感觉到了真正的我。
  
  味觉和嗅觉在普鲁斯特那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认为这些微妙的感觉看上去是如此短暂,稍纵即逝,飘忽无踪。但不可思议的是,它们比许多坚硬的东西更长久,更与时间同在,也更靠得住。在普鲁斯特的年代,科学家还搞不清楚感官与大脑的运作机制,但是今天他们开始有点明白了:普鲁斯特是对的。布朗大学的心理学家拉切尔•赫兹有一篇名为《测试普鲁斯特假设》的论文,指出味觉和嗅觉是唯一与大脑中的海马区相连的感觉,而海马区正是负责长期记忆的。这样说来,普鲁斯特在吃小玛德莱点心的时候产生遭遇真我的电击感,并非空穴来风。
   小玛德莱点心是用来穿越时空的神器,但是这个神器必须用味觉来激活。普鲁斯特回忆自己其实有多少次与这小点心遭遇,但都视若无物,毫无感觉。这是因为视觉、触觉和听觉首先要通过丘脑区来处理,在长期记忆方面远远比不上味觉和嗅觉。
  差不多和普鲁斯特一样的情形,塞尚先于他的同代人,发现了视觉的真谛。当时人们相信眼睛就像一架照相机,忠实地记录外界的影像。恐怕现在大多数人也还会这样认为吧。但是塞尚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人眼不是被动地映照大千世界,光有眼睛是不够的,人的大脑是更为重要的视觉器官,离开了思想来谈视觉是毫无意义的。
   现在科学家终于承认,具有奇异洞察力的先进艺术家这回又蒙对了。射进眼睛的光子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整个视觉过程包含复杂的大脑思维和想象,外界的形象不是被映照出来,而是被创造出来,视觉不是对现实的简单反射,而是对现实的重新构建。
  好,假如外界的一切在刚进入眼睛、还未被大脑处理之前本来就是一堆堆、一团团、一坨坨、一条条乱七八糟的色块或线条,那艺术家何不乐得省事,直接把这原生态的形状端给鉴赏家了事?这样岂不更加忠于现实?在某种意义上,现代艺术正是走向了这条不归路。但是塞尚的艺术并不局限于此,他不但要把艺术还原,还要深入到大脑内部,试图把握那更为幽深神秘的组织过程。
  塞尚所代表的,其实也正是现代画家的宿命。随着照相术的发明和普及,绘画传统的再现功能面临重大危机。据说特纳在看过一次摄影展览之后庆幸地表示,还好他生得早,好日子也过过了,否则真的要没得混了。在表现客观的“真实”方面,绘画当然是没有办法与摄影争一日之短长,被逼无奈,只有重起炉灶,开拓新的可能。但假如视觉的秘密真如塞尚和现代科学所揭示的那样,则这条主观和抽象的现代艺术之路仍然是十分之宽广悠长。
  
   (三)
  
  有一天,我约著名弦论和宇宙学专家李淼教授一起吃饭。机会难得,赶紧向他打听几个要紧问题的答案:
  
   问:宇宙从何而来?
   答:大爆炸。
   问: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答:很多人,包括霍金,认为大爆炸从奇点(无穷小的一点)开始。
   问:奇点之前是什么?
   答:这个现在差不多也已经搞清楚了,很多科学家认为是量子涨落。
   (稍微解释一下,量子涨落就是无中生有,有能量,但是没有物质,——没有物质!)
   问:量子涨落之前是什么?
   答:这已经超出了科学的范畴。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李淼教授最后还是把他对量子涨落之前状态的猜想告诉了我)
  
  今日物理学的最前沿领域,不仅超出了普通老百姓的理解能力,也远远超出了传统理性和逻辑的容忍极限。比如说,你能理解一个电子能同时从两扇门进出吗?你能理解真空中虚粒子的川流不息的奔涌吗?你能理解相距亿万公里的两个电子相互之间能同时产生感应吗?今日之科学,已非旧日之科学。或者,用约拿•莱尔的话来说,科学,正在走向艺术。
  与此同时,精神、人性、道德、信仰、想象,这些原先是哲学家、伦理学家、神学家、艺术家的专属论题,正日益受到科学家的强烈关注。其实这个趋势早就出现了,只不过人文领域的从业人员一直顽强地将其狙击在外。问题是,今日之科学已非吴下阿蒙,彼携利器而来,以往的隔绝和不屑还能维持多久?
  就拿道德这个千百年来的老大难问题来说吧。小时候,老师告诉我们,道德是有阶级性的,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道德,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道德。到长大了,后 XX主义者又来给我们上解构课:世上从没有什么绝对的、普适的道德,道德是一个历史的概念,折射的是背后权力的运作。
  也许真的该听听科学家怎么说了。神经生物学家通过语言或图像的方式对志愿者进行有关道德的测试,并借助核磁共振对他们的大脑活动进行观察,发现九个大脑区域的活动同道德有关,特别是后扣带皮层、额中回和颞上沟。脑部存在病变的患者与常人相比,其对同情、羞耻、犯罪感等“社会性”情感的敏感性通常较低,而这些患者的逻辑推理能力并未受到损害。换句话说,我们之所以会对他人的痛苦感到厌恶,完全是人体自然机制作用的结果。  
    科学家通过核磁共振还发现,大脑中与痛苦和愤怒等情感有关的区域对于公平意识的产生同样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比如,在一个名为“最后通牒”的有关公平意识的测试中,当志愿者背外侧前额叶皮层被抑制之后,他们当中欣然接受不公平分配的人数大大增加,恰恰说明大脑这一区域的活动能使人拒绝不公平的安排。  
    别说人了,连我们的近亲卷尾猴同样也不愿接受不公平的交易。研究人员首先让卷尾猴用一把石子换取一个黄瓜,然后向一部分卷尾猴提出不公平的交易:这些卷尾猴用石子换来的不再是黄瓜,而是更加美味的葡萄。目睹这一情况的其他卷尾猴当即拒绝用石子换黄瓜,情愿吃不到黄瓜也不愿感到自己被欺骗。
  对于这些实验的结果,科学家从进化论的角度作出了解释:同情、怜悯、公平意识……这些非常“人性”的因素,都是人类在漫长的进化中,为了自身的生存而发展出来的。比如,能够对他人的恐惧感同身受,也就能更好地对同类的攻击行为作出预判,这样的个体存活几率更高,当然也能更好地把自己的基因传下去。
    沿着这样的思路,我们很容易得到一个结论:道德先于文化,先于语言,先于思想,甚至先于人类。一句话,道德是先天的。
    想不到吧,现代科学家竟然会重新捡起孔孟的“破烂”,他们公然宣称,类似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也就是伦理程序,蕴藏在人体细胞当中,并通过基因遗传代代相传下来。再如,孔子认为道德的核心之一是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设身处地替他人作想,这曾是我们文化崇尚仁爱、同情和宽恕的伟大传统。今天,科学家终于找到了这样做的生物根源,他们发现婴儿能对他人的痛苦作出不适的反应(也许婴儿的这种道德本能竟然通过后天的教养丧失了呢—— “性相近,习相远”——这个念头令我不寒而栗),并称之为“情感感染”机制,是人类祖先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有利自身发展的行为。
  身兼小说家与物理学家的C.P.斯诺在1959年开设了名为“两种文化”的讲座,他认为科学与人文的分裂与隔绝是我们时代最可悲的痼疾,严重阻碍了世界的发展。他呼吁这两大文化板块应该相互交流融合,最终形成“第三种文化”。50年过去了,世界似乎再次开始回应斯诺的期盼。让我们再回想一下前面提到的惠特曼关于身体与灵魂一体性的说法,如果科学可以算是功能性的身体的话,人文更像是精神性的灵魂,那么,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家。
   当年周作人就曾认真地对废名说,“科学其实也很道德”。
  


作者:yiping1914 回复日期:2008-12-15 20:58:49 

   科盲路过坐沙发

作者:苏法 回复日期:2008-12-16 8:06:06 

  欢欣鼓舞啊

作者:普鲁斯特 回复日期:2008-12-16 10:54:01 

  :)

作者:我本杀猪屠狗辈 回复日期:2008-12-16 11:09:14 

  这个写的好啊
  
  现在所谓传统的人文学科衰落或者人文知识分子边缘化,其实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无法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无法掌握更多而技术手段。
  
  人类知识和思想的版图已经大大拓展,技术手段的发展更使研究的深度极大推进,这一切,使得起码掌握一点科学知识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人的标准

作者:春风3郎 回复日期:2008-12-16 12:45:00 

  这期上海书评上,也就这篇能读读

作者:严老哥 回复日期:2008-12-16 17:40:02 

  关于身与心的关系,再补充一个例子,是最近的《新科学家》上看来的:
  
  生物医学家Benedetti在测试一种新的止痛药,叫CCK-antagonist,对照组全部用双盲测试。
  一组服用真药,一组服用假药,不出所料,服用假药的那一组也产生了效应,但是不如真药效果大。
  这个叫心理作用,不用说我们也明白。
  
  惊人的是下一组试验,完全挑战我们的想象。Beneditti给另一组服用真药,但是不告诉他们这是真药。
  猜猜看,结果会怎样。
  完全无效。

作者:雍容 回复日期:2008-12-16 18:23:26 

  这篇挺有意思的:)

作者:严老哥 回复日期:2008-12-17 8:44:04 

  Benedetti's team has since shown that the combination of a patient's expectation and the administration of the CCK-antagonist stimulates the production of natural painkilling endorphins. It has been known since 1978 that the placebo effect alone can relieve pain in this way. What Benedetti has uncovered, however, is a far more complex interaction between a drug and the placebo effect. His work suggests the CCK-antagonist is not actually a painkiller in the conventional sense, more of a "placebo amplifier" - and the same might be true of many other drugs.
  这个意思是说,真正有效的药,也要在心理作用的催发下才能发挥作用。
  心理成为药物疗效的激发器和放大器。或者说,药物也是一种“心理放大器”。
  这改变我们对药物的传统看法。
  进而可以引发其他方向的思考。
  

作者:任远1 回复日期:2008-12-17 10:54:09 

  已经有中文本了?

作者:yiping1914 回复日期:2008-12-17 12:05:41 

   惊人的是下一组试验,完全挑战我们的想象。Beneditti给另一组服用真药,但是不告诉他们这是真药。
    猜猜看,结果会怎样。
    完全无效。
  ===================
   我猜倒是没多大效用,但是想不到完全无效。我前天做一个口唇活检,医生打麻药前一再说,比较疼,因为在粘膜处注射恐怕比肌肉注射疼多了。结果我倒没觉得疼到不可忍受的程度。

作者:严老哥 回复日期:2008-12-17 16:16:15 

  比如说癌症。
  我们国家的办法是不告诉病人,这样病人就不会悲观,对病情的治疗是有利的。
  这个思路当然是正确的,是有道理的。
  
  但是,当我们知道这个最新的发现以后,要重新考虑了,或者说,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如果不告诉病人这是癌症,那也就不能告诉病人给他吃的是抗癌的药,那么病人就不能产生对药物的信念,那么,这个抗癌药的效果就会收到影响!
  
  权衡利弊,哪个做法更好?怎么办?

作者:我本杀猪屠狗辈 回复日期:2008-12-17 16:27:47 

  这个倒是很简单
  
  看病总是因人而异的,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大不一样,对症下药而已。对于强者,告诉真相自然无所谓;对弱者才需要斟酌,一般有足够的人生经验和知识,告诉真相当然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要搞出一个一刀切的办法,才是真正的愚蠢

作者:cyjwafen 回复日期:2008-12-17 16:56:58 

  很感兴趣

作者:严老哥 回复日期:2008-12-18 10:39:31 

  止痛药可以理解成最典型、最极端的特例。
  但是文章说其他药也有程度不等的类似情况。
  那么还有药以外的情况。
  我们可以从此推出的最大的结论是:
  人生不管在何时,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以最乐观,最积极的心态去面对。
  我们现在知道这句老生常谈是有科学道理的了。

作者:苏法 回复日期:2008-12-18 14:41:37 

  再提提

作者:任远1 回复日期:2008-12-19 9:00:51 

  可能要产生一门医药心理学.

作者:独臂蓝衫雨潇潇 回复日期:2008-12-19 11:19:44 

  1855年,惠特曼出版了《草叶集》,公然宣称“我胳肢窝的气味比祈祷更美妙”:
    
     想瞧瞧灵魂是个什么东西?
     看看你自己的形貌......
     意义就在你的身体,
     灵魂就是你的身体。
  ~~~~~~~~~~~~~~~~~
  呵呵~~
  说的不错

作者:独臂蓝衫雨潇潇 回复日期:2008-12-19 11:21:22 

  作者:严老哥 回复日期:2008-12-18 10:39:31 
    止痛药可以理解成最典型、最极端的特例。
  
  ~~~~~~~~~~~~~~
  镇痛原理是截断疼痛受体传导通路
  
  人快乐会分泌多巴胺
  
  具有镇痛作用

作者:吱嘎的一声 回复日期:2008-12-19 15:53:36 

  其实就是Placebo与Nocebo effect,安慰与反安慰效应,自我暗示和潜意识的力量无穷,是我们心理活动的一切底色。

作者:严老哥 回复日期:2008-12-20 8:40:27 

  有没有可能通过修炼(如气功、瑜伽、冥想)等方法,扩展、强化人类潜在的心理能力,把这种能力放大。
  放大到能超越肉体凡胎的地步。
  达到宇宙即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