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拓文化-華裔作家倉頡之後:西語中國作家開拓文化新邊疆
來源-趙毅衡 020510



且問,倉頡造字,何以鬼神夜哭? 不得不哭。文字是中國文化的破壞性開端,這些不懂中文的鬼鬼神神從此都被攔在中國文化之外。此後,孔子才能壯起膽子建議:敬鬼神而遠之。

這個開場,不是故作邪噱之筆。下文可以看到,多少個千年過去,內外還是有別,鬼神還留在化外之境。 中文,中國文化之本。文化者,文而化之;文明者,文而明之;文壇者,文而談之--哪能離得開一個文字?

看一下歷史上獲鹿中原的蠻夷之族,大半消失。中外學者都說是中華文化了不起--征服被征服者。我看卻是這些民族著了個致命的誘惑:中文。拓跋建立北魏,改性"元",拓跋銷聲匿跡;沙陀接受漢姓,做了幾朝皇帝,從歷史上失蹤;康熙弘揚中文,如今剩幾個滿人伶俜?還是蒙古人明白,才得退居漠北。

難道條條道路通中文,沒有反向交通?降胡的李陵,迫嫁的文姬,就不說匈奴話?仕於北齊的顏之推,就記載當時漢士人讓子孫學鮮卑語,可以服侍貴人。只是,中國人會蠻舌者,寫"文學"還是中文:李陵致蘇武,用的是五言;胡笳十八拍,唱的胡語,錄下是中文(說是偽托,托的也是中文);歷代文人中,據說李白外語能力第一,他寫詩倚馬立就,詩文中卻難見西域借詞,可見中文之風雨不透。於是千古一文,統統國粹。

以上牽扯,很切題,因為關係到"中國文學"的定義。 我一向堅持,中國文學,不只是中國的文學,而是"文化中國"的文學。而文化中國的版圖,就是使用中文的範圍。因此,中國文學,就是"中文文學",作者的國籍血統籍貫住處經歷等等,一概是其次的事。這定義,幹而脆之,不纏鬥,不戀戰。偏偏一乾脆,就會面臨挑戰。首先,不用本國語言寫作,是否就開除文化國籍了呢?不是,要看這個語言是否該民族的文化語言。

Arundhati Roy 是否印度作家?是。因為英語是印度的文化語言之一。 Wole
Soyinka是否尼日利亞作家?是。因為英語是尼日利亞的文化語言之一。
同例,韓素音不是中國作家,康拉德不是波蘭作家,納波可夫是半個美國作家,貝克特是半個法國作家。 反過來,日本朝鮮越南,現代之前,一直有用中文寫作的文人雅士。他們寫的是不是中國文學?不是,因為那時中文是這些民族的文化語言之一。再反過來,如今用中文寫作的韓國詩人許世旭,寫的就是中國文學作品,不是韓國文學作品。因為現在中文已經不是韓國的文化語言。

林語堂是否中國作家?是,林語堂的中文作品是中國文學。不是,他的英語作品不是,因為英語不是文化中國的語言。我在去年一文中詳細舉例說明:林語堂漂亮的中文小品,完全無法翻譯成英語,他的英語作品,譯成中文,哪怕他自己譯,也拗口得很,實在見不到妙處。這不是貶低林語堂,而是讚譽:無法翻譯,是語言之至美。中英雙美,林語堂千古一人。

話說到這裡,也就夠了。不料天下事不如意常八九。根本而論,文學不只是文字。文學是作家個體經驗的洩露,是他的生活感受帶意圖性的投射。據說到後現代,主體已經消解,恐怕只是在後批評家的闡釋遊戲裡消解。我們經常見到的是主體遍體鱗傷,到寫作中嘔心瀝血;或志得意滿,衣暹鄉到文字裡。

說主體,不是"我"站出來說話。我們現在有太多的自傳,尤其是中國大陸人的自傳。主體性如果沒有在藝術創作中轉化,只不過是直陳家事,那麼只是口述記錄而已。這些目前在歐美泛濫的中國人紀實文字,不在我們討論之列。
因此,我們必須解答:如果一個作家寫的是異國文字,表現的卻是中國生活氣質--不僅是題材,而且是整個文化經驗--那麼他的作品屬於哪一國文學呢?我這裡不是說的作家的出生原籍。出生於日本的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他的小說,例如他得布克獎的《長日徊光》(The Remains Of The Day),以一個英國老僕看貴族生活,浸透了英國文化的精神,看不出什麼日本"民族性"。

這樣的例子,在東方民族作家中,極少。大部分東方作家的民族獨特性,是作品魅力所在。民族性有兩種:一是基因層次,家傳所得;一是體驗層次,經歷所得。任何僑民作家都有此二者,往往以其一為主。新移民作家,我稱為客居作家,他們與華裔作家的區別,在於"用"什麼語言長大。雖然他們現在用來寫作的語言相同,他們用來長大的語言不同,就自然留下語言所依存的文化印痕。在中文中長大的中國作家,比起在異國語中長大的中國作家,生活經驗的中國民族品格,肯定濃厚一些。 簡單化地歸類:華裔作家,寫的是居住國的少數民族文學。而客居作家。文化上並沒有真正"歸化",他們的文字與經驗品格,在作品中產生強烈張力,他們的創作,往往是用英語寫的中國意識。

此處討論的不是一個抽象問題。我在舊金山灣區生活時,就明確感覺到華裔作家,與其他"亞裔"作家,頗為認同,因為同是黃皮膚,在美國社會中的種族感性,極為相似。不自報家門,分不出華裔越裔韓裔日裔。這些作家,與客居的華人作家群,各是一個圈子,很少有交流--至少在八十年代是如此。語言雖通, 背景不同,深交極難,無法成為一個或友或敵的圈子。因此,真正落在既是中國文學,又是異國文學的邊界地帶,出了中國海關,卻還沒有完全進入外國海關,正在文化的不定狀態的雲霧中盤旋的,是用異國語言寫作的客居作家。我們或許可以稱他們為"異語作家"。

說到此,聽起來似乎是文化上的無家可歸,足以使作家精神分裂,實際卻不一定:特殊的經驗,語言的異位,很可能給藝術家更多的生機。多一道鐐銬,或許跳出更新奇的舞步。客居者文學,歷史與華裔文學一樣悠久。華裔作家的祖師母,是筆名水仙花(Sui Sin Far)的Edith Maude Eaton(1965-1914),父英國人,母中國人。因為異膚色通婚,十九世紀英國人大驚小怪。於是舉家移居美國,後轉加拿大蒙特利爾。水仙花的英文很流暢,中文大概就母親嘴裡聽來的幾個詞。作品有短篇集《春香夫人》(Mrs Spring Fragrance),並有自傳《水仙花:這半個血統作家的生涯》。她的視野主要是有中國血統的女子在西方的處境,她強調母親給她的中國文化精神之重要。在本世紀初年,可謂驚世駭俗。

客居文學的祖師母,來頭就大了:上世紀二十年代,德齡公主(Princess
Der-ling)用英語寫的的清宮秘典在西方大受歡迎。其父裕庚,曾歷任駐日駐歐欽差大臣。裕庚及其子女幫助戈迪葉(Judith Gautier)譯成影響遍西方的中國詩選《玉書》(Le Livre De Jade),此事我曾在二十年前所作的《遠遊的詩神》(The Muse From Cathay)一書中加以考證。德齡算是光緒帝遠房表妹,據說本是選妃之列。光緒見而憐之,說"虧得沒有嫁給我這倒霉皇帝"。慈熹太后咸與維新時,選英法語純熟的德齡作了宮廷女官。說紀實說虛構,第三人稱與第一人稱混用,反正滿洲宮廷,事事新奇,又逢多事之秋,碰來碰去翻天大事。只要一一說來,就夠讓西人瞠目結舌。現在的客居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大半的書讀來都像德齡公主轉世,只是下凡了,不復精彩。

兩個祖師母,創造了兩種文學,還創造了兩種敘述模式。華裔作家,經驗中的中國,往往是草根性的:民間情趣,民俗遺風,民情故事。華裔文學重振旗鼓的路碑之作,湯婷婷1976年的《女戰士》,付標題就是《在鬼神中長大的童年回憶》(Memoir Of A Childhood Among Ghosts),一直到她最近的後現代式小說《孫行者》,也是從民間傳說演化開去。譚恩美1989年轟動一時的《喜福會》,故事落在一群打麻將的唐人街婦女身上,第二本書就急著給灶王爺找婆娘。情節當然只是表象:從這群作家的主體特徵來看,他們有個文化的"依母臍帶",似乎這些作家,心裡都有一個會講故事的母親。

我並不是暗示華裔作家出身卑微,相反,當今華裔作家,如任璧蓮(Gish Jen),程美蘭(Linda Ching Sledge)等,都有名校博士學位,而客居作家,成名前恐怕都洗過唐人街的盤子,等著成名的更多,至今在洗 。哪怕是男作家,例如曾經呼聲很高的英國作家提摩西茅(Timothy Mo),第一本小說《猴王》(Monkey
King)寫香港。其1982年成名作《酸甜》(Sour Sweet),對女性心理的擬摹,超出一般男作家的敏感。無怪乎美國作家雷祖威(David Wong Louie)抱怨說:"我們好像不被看成是作家,而是人類學中的什麼主題"。

我說"依母臍帶",還有一個佐證:華裔作家,往往弄不清他們究竟姓什麼。傑出的紐約詩人John Yau,我曾討教他的中國名字,他(請人?)用毛筆寫來二字:姚強。當然他既不名強,也不姓姚,應當姓邱,或尤。我不好意思糾正他。在我的譯詩集《兩條河的意圖》中,用了他自己提供的名字。歸根結底,他現在只是姓Yau,讓邱或尤老先生安息吧。其實,我把Mo譯成"茅",而非"毛"或"莫",是猜測。找不到他本人印證。他最後的兩本小說,1986年的《佔有島國》(An Insular Possesion),寫東印度公司鴉片戰爭前,佔領香港的陰郑1991年的《勇有餘》(The Redundancy Of Courage),以東帝汶的宗教衝突與屠殺為背景,場面宏大,題材沉重,突破了華裔作家的藩籬。三次布克獎提名而未得,殊為可惜。我個人認為他比同輩的石黑一雄出色,邭鈪s遠不如。兩個人都想突破"民族性"局限:Mo走外線,走大氣派路子,石黑走內線,做婉約派。他們的經驗很有啟發,不過當另文為之。 對主流出版社失望之余,1995年Mo自己登記一個"無槳之舟"出版社(Paddleless Press),出版《在麵包樹大街烤黃爽》(Brownout On Bread fruit
Boulevard),寫歐美白人在菲律賓的行徑,倍受批評家讚賞,卻因無銷售網而無法維持。Timothy他原先供職於一家拳擊雜誌,四年前,放棄了文學生涯,離開英國。筆者百般打聽,無法知其下落。看來,走出"人類學"範疇的華裔作家,是要付出代價的。

沿用同一個邏輯,客居作家應當抱怨:"我們好像不被看成是作家,而是政治學中的什麼主題"。這批作家,精英色彩很濃。我不是說德齡公主那樣的顯赫出身,而是作者的精神意識與社會歸屬。畢竟,中文之難,使中國社會一直是個文化分層嚴重的社會。

華裔小說突然興盛,是從湯婷婷1976年的《女勇士》起。可以說,是六十年代以美國黑人為首的少數民族權利邉樱瑔拘蚜巳A裔精神。追溯遠祖脈絡,也是回顧。而客居文學的傳統,卻綿延不斷,只要有中國文化人來西方,就會隨身帶來。 第一個中國英語詩人,1920年在美國出版《珠塔》(A Pagoda Of Jewels)的詩人Moon Kwan,看來是華裔青年,就學於落杉璣。我弄清中文名關文清後,依然無法尋找其蹤跡。最近讀電影史,才發現他後來回國主持上海聯華三廠,三十年代在香港創立大觀影片公司,是香港電影業鼻祖。鼎鼎大名,只是我沒有想到隔行去找。

二十年代後期,出現華人英語作家蔣希曾(H. T. Tsiang),他曾任職於孫中山辦公室,後來到美國攻讀。國民黨清黨時,在美國被捕,經杜威等人營救出獄。雖然以酒吧打工稚_始用英文寫作,1931年的《中國紅》(China Red)一書開始其普羅小說家生涯。同時,他在紐約從事民眾戲劇邉樱甏崞趶奈膲А_@次我有了經驗,"跨學科研究",到影劇人名錄中去找。果然發現他在好來塢做演員終其一生。

緊接著出現的名字,就盡人皆知了,三十年代的林語堂名震一時;四十年代初寫《花鼓歌》Flower Drum Song的黎鍝P,是著名語言學家黎逦跞值苤唬晃迨甏谟惺Y彝,在法國則有盛成,連張愛玲這樣的中文大師都用英文寫作;六十年代有韓素音的一系列小說,七十年代則是《自由中國》欽案犯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後來成為駐華外交界女主人包珀漪(Bette Bao Lord)的《春月》(Spring Moon)。由此雪球越滾越大,文革後,來了大陸留學生的西行大軍,於是雪崩之勢已成:我扳著指頭算,從中國文化區來的客居者,眾多詩人暫不數,用西文寫作出版的小說家,已有幾打之多。 如此寬廣的鋒面,擊中目標是必然的,多次的,脫穎而出的將不會是一個兩個。客居作家的主體性中,文化"依父臍帶",難拆難解。他們的作品,對中國文化是直承式的--他們大都是用西文寫中國故事。他們並不需要一個"會講故事的母親"作為文化遺產傳遞者,中國根深蒂固地長定在他們的體驗世界裡,不可能漠視。他們寫到的中國,不可避免是政治性的,現代中國本來就是政治中國--中國的現代性,根本上說,是政治問題。我說的不是誰上台誰下台的權力政治,而是廣義的政治,生活的公眾性,也就是說,文化政治。

今年在美國最重要之一小說獎National Book Award的哈金,與得到法國最重要之一小說獎Prix Femina的程抱一,他們的作品就是好例。此二人的成就,應作專論,此處很難全面評價。不過我認為哈金的《等待》(Waiting),寫的不是離婚,他寫的是中國人過分的忍耐;程抱一《天一語》(Le Dit De Tianyi)寫的不是三角戀,而是理想主義的錯位。這兩部小說的悲愴旋律,靠中國文化政治史的背景協奏,才成為動人的主題。

德齡公主的書,不斷談到的是她的父親:裕庚在中國危亡之秋,曾協助恭親王主持最吃緊的軍機處,歷任最重要外交使節:中日開戰時任駐日公使,拳亂殺教民時任駐歐欽差,被巴黎抗議的暴民追打。她能放著這些精彩場面不寫,一味寫閨中瑣事? 這是最遠的例子,再跟一個最近的例子:閔安琪以《紅杜鵑》(Red Azalea)的強烈私人性開始她的寫作生涯,第二部小說《Katherine》就沉入了中西文化衝突--現代中國最使人困惑的文化政治問題。最近她剛寫完的近作《變成毛夫人》(Becoming Madame Mao),則是寫二十世紀頭號政治女人江青的一生,反過來點出了《紅杜鵑》裡的同性戀,在文化革命的背景上,的確是個政治行為。我仔細查了幾遍,實在找不到幾個客居作家迷戀母親講的民間鬼神故事。可見,他們只是從倉頡與孔子跨出了半步,華裔作家則跨出了一整步,走出了邊界。

今後,這兩部分作家,不會再只聞標題名字,老死不相往來。FOB不可能永遠寫中國故事,ABC或BBC也不可能不走出母親傳奇。可以預見這兩部分文學,在今後十年,將漸漸匯合成一個更壯觀的文化現象。

回到本文開場:中國文學,是否即中文文學?我依然堅持作如此觀。這是文化中國唯一的穩固立足點,也是中國文化發展的堅持點。 但是,今日中國並不是漢族中心的第一千年,也不是只能靠"以文化夷"的第二千年。中國現代性的一大特徵,就是中外文化在各個領域中的滲透融合。以中文為基礎的中國文化,應當擁抱世界。這不僅是信心,這也是中國文化的唯一前行道路。第三千年的頭開得不錯:外語中國文學終於站住了,中國文學終於推開了中文的自我封閉。哈金與程抱一的傑出成就被英法主流批評界確認,中國文化明白無誤地已經延伸到異國文字中:中國人聰敏才智,用外語寫作的能力,在這個邊界區,已經繁花似澹钊四坎诲诮o。二千年後的蔡文姬,用胡語寫十八拍。

夏志清先生最近著文,認為"要二十一世紀的中文文學邁進一步,超過二十世紀的成就真是難上加難,我對中國人在海外從事英文創作……卻十分樂觀"。這意思是,今後的中國文學沒戲了,中國人用英文寫作,才是希望所在。夏先生的根據是:"嚴肅文學的讀者愈來愈少,作者同讀者一樣對中國的古老傳統不感興趣,國文的根蒂也愈來愈差"。(見《明報月刊》2000年1期,24頁)對此,筆者不敢苟同。夏先生的觀察有道理,他的結論太悲觀。世界範圍的中文文壇,一直在產生越來越出色的作品。近二十年的中文文學,與世界上任何文學比較,都並不遜色。 但是,筆者能夠呼應夏先生的熱情,他的樂觀本身並不錯:海外的中國作家,中文作家,客居英文作家,華裔英文作家,正在共同創造一個新的文學奇蹟。說哈金和程抱一,是中國文化圈產生的新的文化英雄,他們會說"慚愧,不敢當"--碰巧這二位都是很謙遜的人--說他們是拓荒者,當之無愧。


摘自《世紀中國》 2000年07月31日
作者:趙毅衡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執教於倫敦大學東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