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董鼎山
安裴智
原载深圳特区报
日前在书肆淘得由上海两家出版社新近推出的美籍华裔学者董鼎山先生的两本新作《留美五十年》和《最后的罗曼史》。夜半展读,心中十分惬意。月光从窗外倾斜地射进来,而先生诗意的灵光也正悄声地叩击我那尘封的心扉。第一次知道董鼎山的名字,是90年代初。那时,我在北方一家报纸编副刊,常奔走于京城文艺界各大写手之间。记得有一次在蓝英年先生家,先生谈了一下午的索尔仁尼琴和《古格拉群岛》。临别时,忽然激动起来,就提起了当时风靡中国读书界的“董氏二兄弟”。他说“二董”是他的至交,二人的文品人品均属一流,可找来看看。“董氏二兄弟”,就是身居美国的华人学者董鼎山和在国内从事美国文化研究的董乐山。那时,董鼎山先生在《读书》杂志开辟“西窗漫记”专栏已有几年,它使国内读者较早地了解到美国读书、出版、新闻和文化界的信息,因其写法高华深远、文笔轻松雅致,在国内上层读书界颇负盛名;而董乐山先生则是国内知名度较高的翻译家和杂文家,在诗、书、画、木刻等方面也颇擅长,堪称多面手。其时,《读书》刚发了香港评论家柳苏评董桥随笔散文的一篇文章《你一定要看董桥》,蓝先生便套用柳苏的句式,幽默却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看董鼎山!”
蓝先生是国内较早对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作出公正评价的专家。“一定要”三个字,见出了他对董鼎山人品文品的推崇与尊重。此后,我便有意无意地踯躅于书市,专寻董鼎山之书。他在《读书》写的那些精巧的散文随笔,我也带着敬意去读。总的印象是,董先生学养丰赡,对中西方文化的剖析能深入骨髓。他的散文平淡自然,却处处机趣;虽然弥漫着浓郁的美国文化气息,但也时时传达出一种淡淡的文化乡愁;他的散文,是学识,也是一种闲淡的心情。
不久,董先生的一本书评集《纽约客书林漫步》再一次风靡大陆读书界。我在居住地最大的书店尔雅觅得,夙夜捧读,不能释手。集子里的文章,篇幅大约在二三千字,介绍了美国读书界和文学界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虽是读书札记,却见出了先生的“才、学、识”和真性情。他的书评很注重个人的真实感受,一点也不浮华,写得轻松简洁,让人一看就懂。赏读这些文字,宛如林间散步,也似泉边小憩,不累,一点也没有“啃天书”的沉重感。
这次由上海书店推出的《留美五十年》,以一种平淡的笔调,详尽、细腻地写出了董先生在美国50年生活、工作和经历的种种见闻。他对美国生活方式的感受和思考,绝不是隔靴搔痒,雾里看花,也不是浮光掠影,随意编造,而是有着生活的印迹和真切的感受。无论写留美生活,还是叙家事私事,或讲书事书情,都以真情动人。董先生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国学功底深厚,赴美后又深受西方文化熏陶,这使他成为中西合璧式的人才。他1947年留学美国密苏里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在纽约市立大学任英美文学的教授,系海外中国文艺复兴协会副会长。2000年12月,他荣获纽约国际文化艺术中心“终身成就奖”,可谓一生荣耀,享尽繁华。然而,先生的创作心境始终平和如水、淡泊如风。他的文风是绚烂之极的平淡,拿元遗山的话,是“豪华落尽见真淳”。
避华丽而趋平易,这种风格在其40年代写的短篇小说中也很明显。多年来,大陆读者通过《天下真小》、《西窗漫记》、《书·人·事》、《第三种读书》、《纽约文化扫描》等书,较多地读到了先生的散文、随笔与书评,却很少能窥到其早年小说的风貌。正是基于弥补阅读空白的考虑,百家出版社今年6月精选推出了董先生赴美以前的16篇爱情小说的合集《最后的罗曼史》。这些小说大多是以“令狐慧”的笔名在1946年沈寂主编的《幸福》月刊发表的。一时间,“令狐慧”成为专写十里洋场儿女风情的高手,名噪海上文坛,读者反而不知有董鼎山这个名字。这些爱情小说,真实而自然地写出旧上海青年人之间惟妙的情爱心理,有一种理想主义色彩。现代文学专家吴福辉先生在谈到40年代海派小说时,曾把20岁的令狐慧比作当年30岁的穆时英,认为他“善于描绘新一代洋场儿女风情”,是“张爱玲时代的一个漂亮的尾声”。这已传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董鼎山先生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因了与生命的这种天然情份,先生的每篇文里便葱葱郁结着一股真知赤心沉郁之气,虽然先生选择了自然与散淡这样的表述方式,但正是在这种自然之河的流淌中,我们读出了一种生命的意义。
- posted on 07/19/2008
从古希腊到纽约双塔───读《珍奇之旅》人文随笔丛书
文/董鼎山
近来因为妻子入医院作她一生第三度的心脏开刀,心绪甚劣,既无兴趣读书,更无心思作文。
幸而危险期已过。前日在书堆中重新发现未读完的五本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李华敏所编的《珍奇之旅》人文随笔丛书,兴致盎然,把它们匆匆的读完,深为国内读者群、特别是那些对异国风情向往者喜悦。
李华敏是国内编辑中最受我敬重的一位,不仅是因为她在两年前替我出版了《纽约客书林漫步》,也因为她敏锐的编辑眼光。名记者赵浩生的回忆录经她之手就成了畅销书。(她也曾多次敦促我写回忆录,我以「老、懒」为理由未能动笔)。这次她所推出的《珍奇之旅》就证明她的取材的眼力、对读者好奇心的认识、编辑的功夫。五本书都附了多幅彩色图片衬出各国历史地理。单是图片的搜集就花了不少精力与时间,而她所选的五位作者都在文艺写作上有成就,而且四位是女性,(是不是女编辑本人偏心?)以她们的文笔,这些书并不是通常的旅行记。
这五本书是:郑黛君的《希腊风》(希腊卷),凯梅的《天边外,不寂寞》(瑞典卷),胡仄佳的《晕船人的海》(新西兰卷),施雨的《美国的一种成长》(美国卷),沈漓的《从伦敦塔到多佛港》(英国卷)。编辑的聪明从此可见。我可以想像,此丛书如果畅销,「法国卷」、「德国卷」……就得以一直编下去,很容易成为出版社的品牌。
我到过希腊首都雅典,参观过古迹,游过海边小岛。郑黛君以个人旅游的经历描写希腊的风土人情,格外令读者感到亲近,与我自己的走马看花所获感受大不相同。特别珍贵的是书中图片都是她与偕行的夫婿亲自摄制,并非街上所购明信片式的。而作者的精采文笔把一本旅游记录升华为旅游文学。《希腊风》有两个主题,前半本是纪录在旅游行动时的新发现与出乎意外的惊喜,下半本才细细记述在逗留时对当地生活人情的体验。结果是一本毫不浮浅而意味深刻的游记,把作者所遇到的各种人物活生生地描划出来。
就我个人而言,除了美国、中国以外,瑞典是我所最熟悉的国家。四十余年来,我曾多次携妻女前往探亲。我初到瑞典时,东方移民尚少,妻子所住的小镇初见华人,在报上登了新闻。
现在不然,非洲、中东、亚洲移民的众多,把一个以纯种自豪的小国一化而为世界性国家。《天边外,不寂寞》的作者凯梅于九十年代移居瑞典,学习瑞典语与历史,嫁了瑞典人,几乎已经同化,现从事旅游与翻译工作。本书的照片有瑞典旅游局提供的,也有作者的瑞典亲属拍摄的。出生于内蒙古的作者终以瑞典为家,《天边外,不寂寞》的书名就道出了她的心情。
此书以描叙瑞典历史地理开始终而介绍她个人在「瑞典大家庭」的生活经验,把读者带入另一个境界。四十余年来,我自己有过类似的经验。她的描述与图片特别令我感到亲切。
我没有到过新西兰。新西兰与澳大利亚是我退休后欲要旅游的目的地。由于路途遥远与自己年事的增长,此生恐无希望,因此我特别细心地阅读了《晕船人的海》。与瑞典卷作者同样,本书作者胡仄佳也从中国移居新西兰,在当地成家,我曾看过好几部新西兰拍摄的电影(最近所看的是《Whale Rider》),对当地土著毛利人生活特别感兴趣。本书就有很多图片与描述,胡仄佳以写散文著称,书名就具有散文诗意。
书中所述另一动人处是她的夫婿祖先自英国移民至新西兰的历史。我们都知新西兰与澳大利亚当初都是由英国移民开拓,今日成为太平洋上两个英语国家。新西兰是个岛国,人口稀少,风光旖旎,气候温和,是他地人士所最企羡的旅游地,我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因而特别觉得此书的珍贵。
我每赴国外旅游,最喜到英国去,一是语言的便利,本人对英国文学历史的认识;二是伦敦剧院的吸引。作为一个戏剧爱好者,我认为在伦敦观剧较在纽约更为方便而便宜。
有一时期,我与妻子于每年一月前往伦敦一次。一月里旅客少,什么都便宜,在着名百货商店购圣诞节余下的廉价商品更是一种乐趣。沈漓的《从伦敦塔到多佛港》介绍了英国的历史地理,但我所特别欣赏的是讲述莎士比亚与伦敦的戏剧的有关章节。这里许多图片都是从互联网上采集的。
沈漓文笔富具幽默感,他谈及英国人与小动物的有关章节很有风趣,而该书对英国的移民、种族、同性恋各种热门主题的涉及,也表明了作者对这个国家的深入了解。
我把《美国的一种成长》放在最后,是因为我对美国太熟悉了。我一生四分之三时间在美国度过,因此可说我对美国情况比中国情况更为熟知。施雨是五位作者中我所唯一认识的一位。她的职业是医生,而我欣赏她的诗与散文。
此书是一位诗人所写的美国历史,任何对美国历史有兴趣者都应从这本轻松易读的读物开始。书中《纽约,纽约》一章令我感到十分亲切。而我与她同样地经历了「九一一」惨剧(我在纽约,她在新泽西),我要特别推荐书中《消失的双塔》一章,任何目击双塔崩坍的惨状者永远不会忘记。施雨的叙述与图片的配合让那些远地不克目见只能想像的读者平添一种现场感。「九一一」象徵了美国的一种成长,令我们对人性有了更明确但又更迷惑的了解。
(二○○三年九月廿二日于纽约)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