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我是猫》,夏目漱石著,于雷译,译林出版社1993年7月第1版,1995年4月第4次印刷。这个版本我感觉不错,于雷用东北话翻译,妙趣横生,原来的书本身的内容就很好,再用东北方言一阐释简直是锦上添花了。而且四百多页里只有三四处错别字,在九十年代初的书籍里做到这点很不容易的。
  说来我还是在高中的时候看了一本儿《亚洲文学导读》中提到了《我是猫》之后才努力找来看的,买这本儿书的时候也是在高中了吧。一直放到现在才看,以前我曾经拿出来看过一次,看了两三页就坚持不下去了,只记住了在此书序言中引夏目漱石的那句“病妻室内灯昏暗,苦熬晚暮度秋天”,还有开头那句“咱家是猫”。前两天看《世说新语》有些累,就想拿哪本儿书先轻松轻松,于是又看起了这本儿《我是猫》。这回看就比较痛快了,首先我有了些写小说的经历了,比较容易得就能从这些瞬息万变的内容里找到脉络,其次是这个小说写得确实不错,行云流水,左右逢源,我竟然能一口气的看下来,这就让我感到比起高中时的我来说,现在的我确实是有些进步了哈。这种拉拉杂杂混乱不堪,没什么主要情节和悬念,完全耍贫嘴的滑稽小说,我感觉还是比《世说新语》好看。说来自从高中时看了那三页《我是猫》之后,虽然没看完,不过倒是记住了夏目漱石这个名字,于是又买了他的《心》和《从此以后》,还没看呢。
  说来日本的文学作品好像专门有这么一派就是完全用世俗调侃世俗的,这个套路有点儿像好莱坞的英雄主义电影,从很久前就有这么写的,没完没了,一直到现在仍然有这样的作品,而且竟然让我百看不腻,还能品尝到丰富多彩的味道,人味儿。这些充分的扑入到生活之中,又反复思考了生活之后,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调侃,从日本古老滑稽戏的“狂言”,一直到上个世纪末的那些日本小漫画,真是生生不息,却又处处打着当时时代的烙印,雅俗共赏,由此多少也可以看出些日本的文化精神了吧。前几个月看了一个日本漫画《岸和田博士的科学与爱情》,大概也是《我是猫》的这个路数,更泼辣,更荒诞,更疯狂;还有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则是纯粹的世俗写生;宫崎俊的《我的邻居山田君》中不但有世俗的调侃,而且还挖掘出了不少让人感动的成分——呵呵,这些都激起了让我继续学习日本文化的兴趣,比如说铃木牧之、小泉八云等人的神鬼作品,比如看看《万叶集》《古事记》。一系列作品能够让一个国外读者对他们民族的文化感兴趣,我觉得这样的文学就算是非常成功的了。
  《我是猫》这样的小说更像是散文,它和我产生共鸣之处在于我的《老马》系列作品的路数跟他的这个相差不多,只是废话少了一些吧,不以情节为主,只写自己最想写的,小说的形式只不过给我想写的内容提供了表达上的方便。如果单纯写议论文或者散文,虽然干货比较多,但写起来生硬,读起来也累。通过预设的人物、事件等等这些思考工具,形成了一个话场,一个表达环境,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同时才会激起读者在阅读此段文字时所应抱有的情绪;而且用自己编造出来的木偶演戏,也是得心应手的,这点纪实文学和现实主义作者们是怎么也不会想通的吧。小说只是一个表达方式,“达到表达的目的”便是表达的目的,也是写小说的目的。如果想不出一个成体系的有结构的故事,编不出特别经典的情节,也不能因此就剥夺了人们写小说的权利,就像不懂英文的并不妨碍他说英文是一样的。在写小说的同时,作者本身的水平随着自己进入了叙述或者论说的情绪状态中,自然就会慢慢提高的。《我是猫》的第一章和后面的章节比较起来时显得幼稚了一些,看得出作者一开始写的时候还是很追求散文或者小说的形式的,认为至少文字写成这样才算是个文章,到后来就大胆多了,胆子一大了,说话就自然顺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也不在乎别人是否能够跟得上自己的思路,这就对了,有语势在那里放着呢,即使内容乱七八糟也不太可能不会让人不理解。《我是猫》最后一章是谢幕演出,几个主要演员都出来了,并且发了长长的议论,天马行空啊!作者不再刻意的追求字里行间的诗意,而是透彻的剖白,看得出来,在写《我是猫》的同时,作者的境界也同时提升了。如果把写小说这个动作本身当成一种人格的修炼,那么夏目漱石做到了自己洗礼自己。
  人们有时候会认为自己说的话就是自己想说的话,其实不然,说话多的人尤其如此,一个很简单的想法被自己的话一层又一层的给包裹上了,只有把那些话都从脑子里倒出来,一层一层的脱衣服,写到最后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写的了的时候,再写下去,那才是自己真正想的事情。这也是小说作者平时练笔的一个功能,通过写来找到自我。夏目漱石从一开始走的路子就是对的,我原来说过要骂别人就先骂自己,要捅别人的糗事,就先把自己的糗事亮出来。骂自己最容易也最不容易,夏目漱石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架子放得很低,小说里的主人公苦沙弥就是作者自己,因为《我是猫》一开始写出来是给熟人看着解闷儿的,所以他说自己如何别人定会判断出真假,所以即使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要通过猫的嘴对自己数落一番,什么自己太固执,自己不喜欢现在的工作,自己脸上有麻子,自己很懒,自己不把家里事儿放在心上,等等。这就相当于我骂人的时候先声明“我是一个大傻逼”,然后再骂对方,反正傻逼怎么骂人也不会让人当真的。《红楼梦》里把两个先知先觉的高人写成了癞头和尚和跛脚道人,也是如此手法,这样他们两个在别人家门口唱《好了歌》这种丧门星的曲子才会使人不反感,进而去体会那歌词的意味。这可能就是通常说的“诙谐”吧,不过我看《聊斋志异》中的注解说诙谐和滑稽原来是一个词,是一个外来词的不同音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普通话里这两个词的意思是有微妙区别的了。夏目漱石通过贬低自己,就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先把自己打醒,至少是提提神吧,然后再做对自己想法的探讨,同时不忘了娱乐大众,结果就写出了猫言猫语,句句通神。
  从“序言”和“译者前言”中可以看出《我是猫》是作者给一个杂志写的连载,没有怎么修改就拿出来了,所以也就没有什么预先的构思,写到哪儿算哪儿,信马由缰,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也是有的。如果给作者一些时间,把《我是猫》整理了之后再发表,我想可能在结构上会更有意思一些吧,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损失了现在这篇小说中特有的奔放。要说小说真是有意思,这么写好,那么写也没问题,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一定之规的。我理解小说的最高境界是从文本形成口头文学,能够让人们在平时聊天的时候带在嘴边儿,顺手拈来,只要是能够达到这个目的,不管故事编得多么糟糕,也照样是有生命的了。《我是猫》达到了这个目的,其中妙语连珠啊,而且那些小事儿也很典型和传神,那些议论虽然和我的想法不很相同,不过聊天儿时拿出来跟朋友吹牛还是很不错的,说《我是猫》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儿,他的想法很有意思,我觉得这就很了不得了么。人自从学会了说话,就总想通过说话来和其他的人交流,可是说什么呢?小说提供了丰富的话本,如果让一个人自己琢磨那么多有趣儿的话定是很让人头疼的事儿,多看两本儿小说就有了,而且同时还能体会一次当演员的快乐。不过现在的人好像更善于沉默,偶尔有一个喜欢耍贫嘴或侃大山的人,却被人们是肤浅的卑贱的没教养的,真真岂有此理,这比起魏晋清谈以侃山为贵的时代来说,真是天地变化大啊。
  不知道,现在的文学作品里长篇大论的对话确实很少见了,这也是社会的如实反映,不过我仍旧很憧憬那个认谁都能搭两句碴儿打两句哈哈的年代。否则快乐岂不是太少了么。

  另外,前几天还看了马丁·加德纳的《从惊讶到思考——数学悖论奇景》,科普书,有点儿意思。嗯,只是还没有对它有什么感受吧,所以也就不好写读后感了。这里顺便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