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娉儿·
父亲今年八十岁。
父亲在四十多岁时曾说过:我能活到六十多岁就满足了。可我亲爱的老爸今年就要八十岁了,而且患有我这个医生能想出的一切疾病: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糖尿病,痛风,脂肪肝,肾功能不全……但他还没退休,仍旧享受着工作,也享受着生活的乐趣。要不是我们姐妹三人提醒,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他瞪着无辜的眼睛: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说那种话?幸好有我们姐妹三人一起作证,否则,他是一定要翻案的。
今天,人活到八十岁的并不算少,但父亲这样长寿在我心中算是一个奇迹。他从小体质瘦弱,年轻时得过肺结核,中年时经特有风暴的冲击,更是逐渐把能得的病都得了。他在这样一个战乱,动荡的社会中,几经沉浮,受到的创伤和挫折是熟知那个年代的人都可以想像和体会的。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不管经历了多少变迁,不论发生过什么大喜大悲的事,父亲仍在人生的路上走着,“健康”,快乐地迈向他的八十岁。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我们老家是湖南。天杰地灵的湖南,有条著名的浏阳河,我爷爷就出生在浏阳河边。据考,黎姓来源于九黎的后裔,沧海桑田,有一大支便定居于湖南。爷爷曾与李立三等人同学,并和毛泽东等人共同办过杂志,是毛泽东在长沙发展的中共早期党员之一,因人忠厚又年长,毛泽东等人尊称他为“黎大哥”。在国共合作时期,爷爷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中都有很多朋友。
国共合作破裂后,毛泽东亲自送爷爷上船到上海与地下党接关系。爷爷在他国民党朋友的劝说下,加上也没有为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的信念,并没有如期接关系,而是坐船到了南洋。爷爷在去南洋的船上遇见了奶奶,两人日久生情,共结连理。在南洋办学几年后回国,经国民党友人介绍,在国民党新闻界任职。父亲在战乱中随着爷爷奶奶一路奔波,一路求学,从南洋,上海,南京,桂林,重庆南开,最后到了北京,上了北京大学。他也从桂林,重庆,北京一路遇见了我妈妈,从陌生,甚至吵架,到相识,相知,相爱。四九年后,父亲多年从事教育和研究工作,教书育人到如今。
父亲从小虽然体弱,但聪明顽皮异常。他是奶奶最宠爱的孩子,爷爷在三任奶奶生的七男三女中,最宠爱后来最依靠的也是父亲。有张父亲小时候在南京戴着童子空军帽,顽皮地举手敬礼的照片,精灵可爱。
爸爸小时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学生。在重庆南开上学时,他很偏科,文史极佳,喜爱天文,可数理化老处于边缘状态。爸爸又很淘气,不遵守校规,干过不少违法乱纪的事,比如熄灯后在寝室里带头尖叫,并因此而被记大过。后考上北大,主攻文科,一路到今天。
爸爸一生有三件心爱的东西,书,音乐和美食。在几十年前住所并不宽敞的家里,爸爸就拥有一张巨大的墨绿色书桌,他在那张桌上看书,写字,放音乐。他的兴趣广泛,什么书都喜欢看,人物地理,天文医学,上到飞禽飞机,下到汽车枪炮,侦探武侠,无奇不有。他爱,爱买书,看见书眼睛都会放光。经过几十年的积累,他的书,十几书架,十几书柜,泛滥成宝。
他的书多也有很多好处,我们就像有了一个家用资料库,一有疑问,他的书就是现成的参考资料。他的记忆非常好,哪类书放在哪都一清二楚。
爸爸爱音乐,他喜欢古典音乐,在他读书写字时都会放上悠扬的音乐,帮助他思考,帮助他放松。他还喜爱美食,爱吃,懂吃,遍尝各家名菜。
他的书,他的音乐,他对美食的热爱,尤其是他的性情与为人处世,让他在激烈动荡的年代中和各种疾病的磨难中,得以保持身体和心态的相对平衡,平缓悠然如水行舟。
亦师亦友的慈父
爸爸在学术上的成就自有内行人士评说,他对于我,是慈爱的父亲,更是良师和朋友。
我们家是典型的慈父严母。爸爸一向脾气非常好,又心细,我们小时候上幼儿园的家长联系本他都好好保存着,上学时的成绩册,评语,奖状他也保存了一大包。
在我一懂事时,妈妈就叫爸爸老头子了,那时他才三十岁。我从没见过父母亲吵架,长大后才发现,如果妈妈忽然在里屋不出现了,而爸爸颠着脚,跑进跑出,一副殷勤异常的样子,不断端水,送吃的,那一定是两人有了什么矛盾,妈妈不太高兴了,爸爸在尽量扭转局势。他经常给我们讲他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劣记,包括他和妈妈的相识经过。是妈妈和他在南开中学办刊物时分别为男女生编辑,因意见不和,第一次见面就大吵一架。在南开由于晚寝时捣乱被记大过等。爸爸还经常以一副异常欣赏的样子对我们讲述妈妈,开头总是:哼,你们老妈儿……从十几岁中学相识,到妈妈去世,他们恩恩爱爱过了五十多年。
我们家是由妈妈制定家规的,我们很听妈妈的话,长大后我们戏成她为老佛爷。她虽然从不高声对我们说话,但我们都明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拿她的话当圣旨,句句照办。爸爸就不同了,他脾气好,没什么原则,老是我们三姐妹违反家规的突破口。
我们姐妹星期天经常赖床。在床上讲故事,互相在背上画小人儿,最后多演变枕头大战。妈妈对我们起床时间是有规定的,但如果战火起了,那就不分青红皂白,立即全体起床,分头做家务。妈妈不在时,爸爸就对我们完全失去了控制。我们可尽情地进行激战,他不时过来很温和地提醒我们一句:孩子们,该起床了。我们置之不理,继续战斗,直到我们打腻了,才握手言和,起床。
爸爸没对我们发过什么脾气,更不要说体罚了。但唯一的一次”体罚”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妈妈下农村了,爸爸有时忙工作到很晚,家里只有一把钥匙,爸爸嘱咐我们睡觉前把钥匙放在门口某一块预先约定好的蜂窝煤下。
我们三人经常疯玩得忘了钥匙的事,又睡得特别死,根本听不见敲门声。可怜的爸爸狂凿门不开,只好敲开对面的门,由对门的姥姥在他腰间栓一根纸绳子,姥姥牵着,从两家相连的五楼阳台上爬过来。爸爸开始还耐心地提醒我们,但这样的事在很短的时间内一连发生了三次。奇怪的是我们虽然经常忘记放钥匙,可从没忘记过锁门。
有天我们又一如既往地锁了门睡觉,把爸爸忘在脑后。半夜突然被爸爸的叫声惊醒,原来他又腰栓纸绳子被对门姥姥牵着从阳台上爬过来了。爸爸命令我们全体起床,站成一排,他到处找,终于找到了我们上学用的一把小塑料尺,他勒令我们全伸出手来,他把小尺子高高举起,依次在我们每人手心里敲了一下,我根本不记得有疼痛的感觉。我们心怀恐惧躺在床上后,忽听砰的一声,好象是一个玻璃杯被摔碎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犯过类似的错误,爸爸和对门姥姥连手演出的夜半阳台草绳惊魂记也就此告一段落。
爸爸经常不按规矩出牌。上小学时,我们三姐妹在一个学校。有次学校辅导班请爸爸去介绍教育孩子的经验,校长,家长,学生坐了一大片。爸爸上台扶了扶眼睛,说:这教育孩子嘛,我的经验就是:无为而治,也就是说什么都不管!说完后感觉很佳。台下面面相觑,都不清楚爸爸到底要干什么。有个老师不甘心,问:那您是怎么教育她们好好学习,尊敬师长,团结同学,热爱劳动的呢?爸爸说:从来没教育过她们,都是顺其自然。主持人看爸爸实在是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只好客气地请他下台了。爸爸以后提起这件事还洋洋得意,自我感觉极为良好。
和爸爸在一起轻松自然,当然也有尴尬的时候。上中学和大学时有时和爸爸一起骑车,爸爸的车技一流,趁没人时他会给我表演车技。他会压着路上的白线骑,还会在红灯时定住把,拐来拐去,坚持着不下车。他还可以先把车骑得飞快,然后从后面一越而下,车顺着惯力,仍在往前走着,他再从后面飞身上车。他还会撒把骑车,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如果他得意忘形了,就会摇头晃脑地吹起口哨。我这时开始紧张了,惊慌地东看西瞅,生怕有人注意我们。我会小声警告爸爸:你这样别人会以为你是流氓了!爸爸大言不惭:流氓就流氓,有什么了不起?都是些哈巴!天,对着这样一个爸爸,你还能怎么办?没人还好,有人时,我只好尽量和爸爸保持一定距离,希望人家别把我当成和他一伙的。
从小爸爸就给我们讲故事。我记得刚上小学时,他给我们讲安徒生童话,讲得感情投入,我印象最深的是”海的女儿”。那美丽善良的小美人鱼,为了她深爱的王子,不肯用十二个姐姐用金发换来的刀子刺入他的心脏,用他的血让自己得救,而等待她的将是化为大海中的泡沫。我为担忧那小美人鱼的命运陷入深深的恐惧中,抱着爸爸大哭。
文革其间,书都珍贵得象金子一样,中文书难找,爸爸弄了几本英文小说,其中有福尔摩斯探案集,他看一篇给我们讲一篇。我们那楼里一大帮孩子听说了都塞到我们家来听。他们听得上了瘾,每天都催我们:你爸爸什么时候讲啊?到我们家时,他们为制造气氛,还坚持关了所有的灯,让我们都处在黑暗中,只留一盏我爸爸跟前的小台灯,让我爸爸边看边讲。他们占据了我们家的一张床,谁先来谁就可以躺在床上听。后来大家就叫那床为”魔床”,因不管谁躺上去,没听完就都睡着了。“血字研究”“四签名”等中篇,还有好多短篇,都是那时候第一次听爸爸讲的。
爸爸诙谐有趣,顽劣之心不改,秘密给他的同事及心爱的学生们起了很多外号。这是我们家庭内部保存的秘密,从不外传。他经常说:都是些哈巴(四川话),还老爱说:狗子。当然这都是他在家里的特殊用语,在外面他还是尽量作出很严肃的样子的。
我爱给爸爸讲笑话,他也爱听我的笑话。有个相声叫英雄不死。我看了后大笑不已,回家给爸爸学。爸爸看得津津有味,此后便一门心思想看那个相声。有天,他告诉我:小皮儿(我在家里的昵称),我看了那个相声了。我兴奋地问他:好看吧?!他垂头丧气地说:比你演得差远了。
家里经常来学生,有大学生有研究生。爸爸总会很严肃地跟他们谈话。看着爸爸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总觉得很好笑,有时会故意捣乱。有次来了一个学生,那时我已经做医生了,我看着爸爸收敛了笑容和他谈话,心里就痒痒得不行。我假装很有礼貌地为客人端茶送水,乘机站在一个爸爸能看见,而那学生看不见的地方,对着爸爸做了各种鬼脸。爸爸要使谈话进行下去,又要忍住不笑,还舍不得不看我,痛苦极了,眨吧着眼睛,抿着嘴,强撑着。我见大功已告成,便心满意足地退出了。
我喜欢和爸爸谈天说地,他在我眼里几乎无所不知,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知识渊博,记忆力又好,他虽然去的地方远不如我多都,但他对每处的历史,地理,文化,现状,都比我知道的详细和深入得多。
至情至亲的老父
姐姐说爸爸是一等老头,脾气好,不挑剔,对下一辈的孩子们也很宽容,始终奉行他的无为而治的方针,孩子们从最初的陌生,到喜欢,到最后被姥爷的知识和宽容征服了,两个孩子会围着他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世界地理图册。
爸爸也从不干涉我的家事,我要想告老公的状是没门的。老公对我的家人非常好,我父母来他都尽心尽力地照顾。有时我们俩有点小小的争执,老公感到很抱歉,会特地到我老爸那去说一声:啊,刚才我们没影响您吧?爸爸就会说:是嘛?我耳朵不好,没听见你们说什么。
人在世上,尤其是在中国那种一辈子几乎在一个单位干到退休,往往积怨甚多,再经过反右,文革等大的政治运动,连父母儿女夫妻都常有反目的,更不要说朋友同事了。父亲始终以宽容平淡的心情看待这些特殊时期发生的恩恩怨怨,不计较曾对他有过过激行为的人,也在能力有限的范围内,尽量保护他的同事和朋友。反右期间,他牢牢顶住,他的下属单位没有一个人被划为右派。
进入老年后,爸爸对很多事情都顺其自然,不抢不争,有则享受,无也坦然,保持心态的平衡。他有很多学生,他们爱戴他,尊敬他,他象一棵树,虽然树干记录了时代的沧桑,年轮复复,但枝繁叶茂,果实累累。
亲情对一个人的心态和健康,尤其老年人的健康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父亲很重亲情。在北大求学时,奶奶就因中风去世,他没能赶上给百般宠爱他的奶奶送终。爷爷49年后还算幸运,没被镇压和劳改,而被收编进文史馆,回忆旧事,并接受教育和改造。爷爷一家用文史馆发给的生活费和爸爸每月寄的钱过着清静平淡的生活。文革期间,爷爷两次中风,父亲正剃了光头接受批斗和劳改,爷爷临终时也没能见上一面。父母去世均未能送终,对父亲心灵上的创伤是不小的,但他有母亲相伴,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母亲八年前白血病去世,父亲晚年丧偶,对他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使他的精神和健康状况一度降到低谷。我们姐妹三人只有姐姐在北京,她在母亲去世后,宁愿多跑路上班,又搬回家陪伴父亲。父亲充分享受了亲情和关爱,有了精神上的寄慰,生活上也得到了姐姐和姐夫精心和无微不至地照料。
学校授予父亲终身教职,父亲仍在力所能及地工作,讲学,写书,参加会议,这也是他精神甚至身体状态的一味难得的清凉补剂。
爸爸晚年生活愉快,象个老小孩,甘心依赖地接受姐姐的照顾,保护,监督和管理。患脑血栓后,父亲走路要用拐杖,走在路上,他会用拐杖敲打路边的树和土堆,一路说俏皮话。他有糖尿病,饮食是要严格控制的,我看见他会在晚上以为姐姐不注意的时候,轻手轻脚钻到厨房,给自己拿片面包,涂上一层厚厚的黄油和果酱,再顺便挖一大勺冰激凌,把吃的藏在身后,颠颠儿地潜回自己的房间。姐姐其实对老爸的小伎俩明察秋毫,但美食是爸爸生活的一大乐趣,对食物的热爱也是他之所以能在多种疾病的状况下,保持精神及体力旺盛的原因之一,姐姐也就放他一码。
象旧汽车一样,爸爸每年都要进医院检修,我上次回京,他就住在医院里。我陪老爸在医院里散步,他满头花发,拄着拐杖,我搀着他的胳膊,心里充满了骄傲,就象他当年拉着我的手上学,他心里充满了骄傲一样。
爹爹留下无价宝。父亲用无形的语言带给我的宽容,豁达,仁爱,乐观,幽默,博学,勤奋,我今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亲爱的老爸,人生八十才开始,但愿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儿。
□ 寄自加拿大
- Re: 黎娉儿:人生八十才开始posted on 07/14/2008
Hats off to an old man from Hunan! His parenting of "doing nothing" proves effective in bringing out a very talented writer.
Re: "他经常说:都是些哈巴(四川话)"
--四川话? "哈巴" means "a fool" in Hunan dialect, too.
I wonder if this Li family is related to the Li (musician) who wrote the old pop song, peach blossom 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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