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人在雨声中
作者:Noir(五月)

很小的时候,我便见识过男人的心软。

弟弟的奶妈、奶爸,用我们南方老家的话,叫 “寄娘”、“寄爹”的,每年过春节时都会来我家小住几天,探望弟弟。弟弟从出生第三天开始,便寄养在寄娘寄爹家,吃了寄娘十个月的奶。对这个宝贝“寄儿子”,寄娘两口子宠得厉害。直到弟弟八、九岁时,他们来了还会把弟弟抱在膝上“乖心肝”、“乖儿子”地叫个不停,看得一旁的我暗暗羡慕,心里嘀咕:怎么我小时候就没被送出去寄养呢?

那时父母亲在外地工作,我们姐弟平时跟着外婆过,父母寒暑假才有机会回来管教我们。弟弟从小就淘气得厉害,偏偏父亲家教甚严,认定小孩子不打不成器,但凡有个什么错失,便要责罚,绝不因为有客人在场而心慈手软。而且我们那儿还有一个奇怪的说法:小孩子过年前就该挨顿打,这样下一年就老实长进了。当地人管这叫 “吃‘年料作’”。那次寄娘、寄爹正好在我家作客,弟弟不知又做错了什么事,招来父亲的“戒尺”伺候,算是吃上“年料作”了。

其实父亲最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但凡弟弟肯认个错、有些悔改的意思,那也就无多下文了。可弟弟却是个犟性子,每次不管手心挨多少下尺子,他硬是咬着牙,连吭都不带吭一声的,只管两眼瞪得滚圆,怒视父亲。那架式,简直就是向父亲叫阵呢:有本事你今天打死我,然后你坐牢去。就算你把戒尺打断了,也别想我会讨一声饶……。所以这样的戏码每次都是以母亲的苦劝力阻收场。那次也不例外,一个声色俱厉地打骂,一个软硬兼施地劝阻,当中挨揍的那个反倒跟没事人似的,倔头倔脑地直伸着手,不出声地忍着……。这种场面我早已司空见怪,上去跟着劝铁定“连坐”,连我一块吃戒尺;不挺身而出又显得不仗义,有点对不住弟弟。最明智的办法是走开去找点家务活干,眼不见心不忧,没准一回身“战火”已经平息了呢。

我家后院有口井,打水算个力气活,而且是每天家中的必修课。我拿着水桶往后走,路过天井时,看见寄爹一个人侧着身子站在天井旁的夹弄里,正偷偷地抹眼泪。要知道寄爹是一个很壮实的汉子,平时不用说一般的田里农活,就连做砖坯、出窖那类脏累活儿他也全都拿得起来,可那会儿,见弟弟挨打,他受不了,一个大男人竟独个儿躲起来哭。

我先是一震,拎着铅桶愣愣地停在天井里,然后醒过神来,踮起脚、轻轻疾走开去。那一刻我宁愿吃戒尺的是我,然后也有个什么人,因为舍不得我挨打而直淌眼泪……。

不知是不是因为弟弟挨打的镜头太过刺激,寄娘寄爹临走时再三求恳,过了年让两个小的到他们乡下去玩几天。我们眼巴巴地盯着父母,心里暗暗祝祷,希望他们这回能答应我们去作客,因为寄爹已经私下里跟我们说了,去了就做糍糰给我们吃,想吃几个就吃几个,还可以让弟弟试一下舂糯米……。

我们的心狂跳不止。

父亲果然是不答应,母亲架不住我们期盼的眼神,使劲帮着求情,最后,父亲勉强点了头。

寄娘寄爹的家在近郊一个叫“山峰”的地方,紧邻着一大片茶场,整个村子安落在一个山凹里,山清水秀,像个世外桃源。先要坐好几站农郊公共汽车,然后得下车走上三、四里路。对小孩子来说,这三、四里田埂路可不轻松,但那种鸟儿出笼的心情却着实轻快欲飞。

寄娘特意在正屋那张暗红色椐树木、挂着“福禄袋”的大床上多铺一层厚厚的稻柴(即晒干的稻草,可当柴烧),再垫上新棉花絮的棉花毯,织锦锻面的棉被也在白天放到太阳底下晒过了,还早早地冲好“汤婆子”(从前南方常见的一种扁圆形铜制品,上面收成一元硬币那么大的口子,往里灌入开水,拧紧盖子,可用以取暖)给我们焐被褥……那几床织锦锻面棉被,是寄娘的嫁妆,他们自己平时是不舍得盖的,只有待客时才取出来用。夜里,我们两个城里来的小客人就钻到暖烘烘、软乎乎的被窝里,听寄娘讲许仙白娘子小青法海的故事。弟弟只管静静地躺着,平时的顽皮劲儿不知跑哪里去了,似乎也很懂得要好好享受这寒冬里难得的舒服、惬意和暖和。

早晨是在一片香气中醒过来的。燃着的稻柴发出的特别清香,加上浓浓的米香。天还没有完全亮足,房间里黑蒙蒙的一片,迷迷腾腾中听见灶间传来“悉索毕剥”的声响,却是寄娘寄爹正忙着烧火蒸糍糰给我们吃呢。

糍糰是我们那里乡下的一种特产糯米点心,街上的点心铺子里轻易买不到,就算买到也不见得好吃。吃糍糰要趁热,那种松软香糯呀,当真是描摹不出的世间美味。不过好吃的东西做起来总是极费功夫,糍糰也是。

先选上好的糯米洗净、清水浸泡、沥干后蒸熟,然后把蒸好的糯米饭倒进洗干净的石臼中,用木杵使劲捶捣。寄娘他们村有一口大石臼,安置在村中一片空场的老杨树底下,谁家做糍糰谁家用。糯米粘性强,所以舂糯米饭绝对是重体力活,一般由身强力壮的男人来完成。那次我们上午到的,下午寄爹就请了寄舅来相帮做糍糰。看他们舂得很得劲的样子,弟弟吵着要试一试,寄爹爽快地把木杵给了他,可是木杵捏在弟弟手里,却像是给什么钩住了一样,怎么也提不起来,末了弟弟只好悻悻地丢开手去。

舂着舂着,糯米饭慢慢变得松软而后就越糍越紧,牢牢地粘在木杵上,起起落落中,在石臼里“啪啪”作响……这时候,一股糯米独有的清香也随着杵捣之声热腾腾地四下里弥漫开去。

糍糰的馅一般都用黑芝麻,取其香。芝麻还得舂,不过用的是小石臼甚至木臼。这个不需要那么大力气,我和弟弟轮番舂着玩,算是帮上了点小忙。炒熟的芝麻边舂边添加白糖研成末的过程,也一样地香飘悠远,让人口水直流……舂好的糯米饭里包上芝麻白糖馅,搁在撒了一层薄薄米粉的案板上,轻压成圆圆的饼,考究点的还会用食用颜料在糍糰中间点上一个小圆点,很像印度女孩眉间的额饰,红艳艳地煞是好看。寄娘家的糍糰就有这么个漂亮红点儿。

那个早上,扎着蓝布围裙的寄娘进出了好几趟,看弟弟和我醒了没有。“快趁热吃”,她笑咪咪地说道,“吃完了再睡回笼觉”。我们在寄爹递过来的热毛巾上胡乱擦了下手,然后就一人一大个糍糰,吃了个肚儿滚圆。那糍糰每个少说也得有二、三两重,奇怪我们两个半大孩子,居然吃得犹嫌不足呢……。

后来有一次和朋友去逛纽约一个多国文化节,那次参展的南美洲国家好像特别多,阿根廷、巴西、智利、哥伦比亚、秘鲁……个个扯着国旗在摆摊。这些地方的人看上去总是没来由地无忧无虑着,成天乐呵呵地享受阳光、烧烤和音乐……。这不,街两边一溜烟摆的大多是吃食摊。我们在一个厄瓜多尔的烧烤架前停了下来,等着来上一串鲜香扑鼻的三文鱼辣椒大虾。收钱的女孩是个典型的山地姑娘,人特别热情。我在她不停地给我们递着面包、水和叉子纸盘的间隙,发现桌上摆着一种棕黑植物叶子包裹的东西,样子跟荷叶糯米鸡、鲜肉糯米粽有点相像。女孩说,是芋叶,里头包着肉。

不知怎么,我一下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窝在寄娘寄爹家织锦锻面棉被里的温馨早晨,那个叫“山峰”的冬日小山村,天还没有完全亮足,灶间飘出稻柴的清香和糍糰的糯香,寄爹看着狼吞虎咽的弟弟眼里流露出格外满足的笑意,似乎弟弟因为吃“年料作”而受的苦,终于由他作了适当的补偿……。

天阴阴的,当我们端着一大盘吃食坐到树荫下时,真的就飘起了细雨。我由手里捧着的厄瓜多尔芋叶包肉讲到寄娘寄爹家的糯米饭包黑芝麻白糖,一路讲着一路把自己密密收藏的记忆宝盒打了开来……。

雨势趋大,朋友突然说:我给你变个戏法吧。然后他就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张报纸,打开来,遮在我头上。这位“魔术师”一向是个粗旷霸气的男人,可是那一刻,我觉得他的心很软很软。

如果说岁月真的是一条河,那我的这条河里满盛着各色珍馐佳味,隔着这些美食,我和童年那个拎着铅桶愣在天井里的女孩儿遥遥相望。身边的雨还在沥沥下着,乐呵呵的巴西人在雨地里跳着桑巴舞,糍糰的香味重又从久远的寒冬清晨飘来……那张摊开的报纸,可会为我遮出一段没有眼泪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