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是我敬爱的王洛宾老师逝世十二周年的祭日,每到这一天,我都十分想念他。
刚刚与在北京参加王洛宾纪念活动的海成兄分手,又连线了远在新疆的王洛宾的孙女王平,她是王洛宾次子王海星的女儿,近年来,我们常有联络,她从小就与爷爷住一起,五个月的时候,就天天在爷爷背上听歌,是由爷爷抱大的孩子。爷爷去世后,王平也辞了工作,与父辈们一起,专心做传播爷爷音乐的工作,还办起了一个“王洛宾音乐网”。
前些天我接到王平传给我的王洛宾遗嘱的影印图片时,问起今天的新疆纪念活动,王平说会在乌鲁木齐市的九龙生态园王洛宾雕塑前举办一个纪念性质的歌曲比赛,每年都搞的,参加人数曾达到三千多人。但这次赞助也没拉到,场地及奖品等可能要几万元,实在不行,就准备自己掏了……我听了一时无语。
王平希望有更多人能看到她办的这个“王洛宾音乐网”,如果支持她,就请大家去点看这个网,我替王洛宾家人谢谢大家了。
前些时候,我出了一本《娱乐没有圈》,里面收了一篇纪录我与王洛宾老人交往的故事,书寄给王海成后,他很高兴,决定要永远珍藏在吐鲁番、达坂城等三个王洛宾纪念馆中,我听了十分开心。
王洛宾的遗嘱
“王洛宾的遗嘱”中有这样一句话:“没有收养过任何人”。众所周知,在王洛宾去世后,有不少人自称是王洛宾的儿子、女儿,也曾闹得沸沸扬扬。而这份王洛宾老人亲笔写下的并经过公证的遗嘱的面世,就显得更为弥足珍贵。
遗 嘱
立遗嘱人:王洛宾,男,1913年12月28日出生
汉族,新疆军区文工团顾问
住乌鲁木齐市幸福路32号
本人现年事已高,近期患病住院治疗,特立遗嘱如下:
一、所有遗产均由我的法定继承人(长子王海燕,次子王海星,幼子王海成)继承。除他们兄弟三人,任何人均无权继承(没有收养过任何人)。
二、法律规定著作权中可继承的内容均由他们兄弟三人继承,并依法进行保护。
三、一切有关我的名誉权、姓名权、肖像权、荣誉权受到不法侵害时,均由我的三个儿子依法进行处理、保护。
立遗嘱人:王洛宾(手印)
1996年3月4日
王洛宾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首歌曲
王洛宾一生作品无数,特别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掀起你的盖头来》、《达坡城的姑娘》、《玛依拉》、《在银色的月光下》等可谓家喻户晓,成为华语经典歌曲。但老人最后一首作品是什么呢?王洛宾幼子王海成在“我的父亲王洛宾”一书中披露了其父生前最后一首歌为《歌唱万年青》,歌词是:
“一盏标灯照耀老年航行,啊朋友,那不是标灯,那是万年青的歌声,那歌声热情奔放,那歌声奔放热情,照耀着老年的第二次航行;一声春雷响彻万里云空,啊朋友,那不是春雷,那是万年青的歌声……强烈的召唤着世界和平。”
这首歌曲是王洛宾应美加利福尼亚州万年青合唱团的105名老人所作,创作于1996年1月16日,是在病床上写成,这时离老人去世不到两个月。这首歌,表达了老人盼望世界和平的心愿,洛宾老人生前曾多次说过“多一双弹琴的手,就少一双拿枪的手”,他甚至还“天真”地说过:如果大家都去学音乐,街上的小偷也会少点,监狱里关着的犯人也会少些。
今天是“西部歌王”王洛宾的祭日,我从《娱乐没有圈》中摘出关于王洛宾的片断,以纪念这位伟大的人民音乐家。
老人生前,我们有过一些令人愉快的交往,但未及有信件的往来更深入和彻底。我一直细心珍藏着老人给我的三封亲笔信,长短兼之,共有万言之多。其中有一封信中,老人嘱托我,可在三、五年后再发表。今天,十二年后的今天,我遵其嘱将这三封信几近全文披露:
如果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恐怕早喝敌敌畏了!
老人在给我的信中谈到很多他对音乐的感受,当年他采风并创作的过程,还有对音乐版权风波方面的看法。洛宾的儿子王海成后来在与我的一次见面时感慨地说:没想到家父生前都安排好了……
那是1994年5月12日,我与正在北京的王洛宾先生电话长谈。谁料,电话搁下,81岁高龄的老人竟连夜给我写信,第二天便以航空寄出:
第一封信:
健夫同志:你好,关于某报的文章,我不计较。我即将出国讲学,将使海外同胞与外国友人,更爱我的歌。
今寄去《我和阿拉木汗》一篇短文,希望你们暂时表示沉默。
我和阿拉木汗
《阿拉木汗》是半个世纪以来海内外流传的一首新疆民歌,这歌是40年代初,在青海西宁向一位维吾尔族商人阿不都.哈迭尔学习来的。
近来发生一件纠葛的事,海外某先生假冒我的名字出版了与他大合作的音响制品,并且把唱了50年的阿拉木汗唱词,大加修改,既没有语言逻辑,又缺乏汉语修辞。这件纠葛使我很痛心……(略)
洛宾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三日
第二封信:
健夫先生:你好,我于二月住院,三月手术(胆摘除),恢复良好,四月底可出院工作。 版权争论事,已超出学术讨论范围,下半年音乐活动排得很紧,无暇与之计较。
近日写了一篇短文,主要阐述传唱50多年的民歌中必须有改编者的大量创作,其实我个人感到改编一首民歌,有时难于写一首新歌,写歌是纯主动的,改编则是被动加主动。
撰安
王洛宾
我和西部民歌
30年代末,我爱上西部民歌,并想把它精雕细刻,成为声乐小品。60年来,自己一直在这样做。
有人认为民歌工作,只是记谱填词,是一种简易的劳动,没有什么创作性,近来国内外对我编写的民歌有些争论,在此我发表一点个人意见……(略)
又:我个人尚活在人间,为什么有些问题不问我一声呢?
王洛宾
一九九五年四月九日
1995年11月10日,我又收到王洛宾寄自新疆的一封快件,捧读这封嘱咐“三年五年后才能使用”的信后,我不免为恢复健康的老人高兴。
第三封信:
健夫艺友:你好!你们对我很关心、爱护,衷心感谢。今寄去几段资料,也许三年五年之后,你们会有机会使用。
一:音乐创作劳动是我终生的嗜好,过去戴脚镣的年月,仍在编写歌曲,因此在1994年5月以来,对攻击我的人,没有拿出时间来与他们纠缠,只是努力拼搏自己的音乐活动。 ……(略)
王洛宾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五日
三封信,从“健夫同志”到“健夫先生”再到“健夫艺友”,称呼上的变化,我注意到了,并感欣慰和感激。
洛宾亲笔记录与三毛的首次见面
在与老人交往的过程中,不能不问及老人和三毛的事情,但那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也是老人心中的痛。我小心翼翼地问,老人回答不多,常常沉思不语。因为当年演出时,老人特别爱唱那首他写给三毛的歌《等待》,所以我问及此事,也便有些来由。我后来在与海成会面聊天时,也数次说到三毛之事,海成特赠送我他撰写的《我的父亲王洛宾》,其中,有着他父亲亲笔记录与三毛的首次见面经过和感受:
海峡来客
一九九0年四月十六日
是谁在敲门
声音那样轻
像是怕惊动主人
打开房门
顿吃一惊
原来是一位女牛仔
模样真迷人--
镶金边的腰带
大方格的长裙
头上裹着一块大花巾
只露着
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
用这支短歌,唱出海峡来客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们注视了一阵,客人开口:
“洛宾先生吗?”
“是,请进!”
我把客人引进客厅,端水返回时,她正摘下礼帽,打开花巾,对着钢琴上的镜子一甩头,把弯蜷的长发披满了肩头,简直是神话中的仙女动作。当时我心中编了一段歌词,作为《掀起你的盖头来》的第五段:
掀起你的盖头来
美丽的头发披肩上
像是天边的云姑娘
抖散了绵密的忧伤
(五月间,我把这首歌词寄到台北,她回信向我致谢,并夸赞我眼睛锐利,能把她生活中极小的动作,攫取来作了歌词。)
当时精神集中在客人的鬓发上,竟忘记问人尊姓大名?还是客人自己做了介绍:
“我是三毛,月前受台湾明道文艺编辑部的委托,顺便为你带来了稿费。”
相互认识后,谈得很投机,相互谈着对方的作品,她问我:
“一个人住在这样空荡荡的房间,有没有寂寞感?”
我未作声,用手指了指钢琴,我反问她:“你到处流浪,不寂寞吗?”
她笑着说:“流浪本身既为了排除寂寞。”
我又端详了一下她的打扮,打趣说:“你是不是把乌鲁木齐想像成一个原始的牧场,街上来往的人都骑着马,年轻人的马鞍上都拴着套马绳?
她笑着摇头不语。
“那你为什么这身打扮?如果你的皮靴后跟上再钉上一对马刺,人们一定以为你是双手开枪的女牛仔呢!”
说得她仰天大笑。
我心里说:“真是一个热情、开朗、洒脱、无羁的女人!”
她为我唱了自己的作品《橄榄树》,她的歌,她的声音以及感情都很美,我很快得想到;一个人唱自己的作品,容易唱得好,因为感情的表达,在创作过程中,已经下过很大的功夫。
我也为她唱了一首狱中的作品——《高高的白杨》,并介绍了歌中的故事:一个维吾尔青年在结婚前夜被捕入狱,美丽的未婚妻不久忧郁而死,青年为了纪念死者蓄下了胡须。
当我唱到“孤坟上铺满了丁香,我的胡须铺满了胸膛”时,三毛哭了。唱罢,我向她表示谢意,因为她的眼泪,是对我作品的赞扬。
我问她:“是不是因为荷西是大胡子,你才喜欢这首歌的?”
她说不是,是听了这首歌后,更喜爱大胡子!
……(略)
洛宾
回 访
四月十七日
第二天到宾馆,忘记了房间号,只好到总服务台去查问.宾馆小姐查遍了五楼客人的登记表,并没有三毛,叫我到五楼自己去找,并高兴地向我道谢,我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谢我,宾馆小姐说:“两天以来,我们根本不知道台湾旅行团中有三毛,是您给我们带来的好消息。您知道吗?我们这里一百多个姑娘,都是三毛的崇拜者,其中四楼的一个姑娘,还用三毛的作品治疗她周期性的忧郁症呢!”
宾馆小姐的这番介绍,引起我极大的兴致,同时又很担心,三毛的真名泄露,会不会给她带来许多麻烦。
在五楼,一位戴眼镜的小伙领我去敲门。
门开了,三毛先向“眼镜”道了谢,然后引我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定之后,三毛走向墙边打开了屋顶上的聚光灯,在灯光下站了一会儿,正像演员们在舞台上暂时的亮相。
噢!完全不是昨天那位风尘仆仆的女牛仔,而是一位披着一头秀发的窈窕淑女,美丽迷人。是不是女人们装扮多变,使男子感到奇异,也是她们的一种享受。
三毛提着长裙,轻微地摆动了两下,似乎等待我鉴赏,我却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
“亲爱的作家,晚上好!”
三毛为我倒了一杯茶,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略)
洛宾
当王洛宾走出宾馆时,三毛还在他的身后大声喊:“给我写信啊,回去就写,我到台北就能看到你的信了!”
20天后王洛宾就收到了三毛的信。
我亲爱的朋友,洛宾:
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分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
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与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回来早了三天,见过了你,以后的路,在成都,走得相当无谓,后来不想再走下去,就回来了。
……(略)
三 毛
公元1990年4月27日
现在,三毛给洛宾老人信,都保存在王海成手中,成为一段美好画面的见证。
两位均已作古,我们赞美他们曾有过的友谊和感情。
(摘自鞠健夫《娱乐没有圈》)
□ 书香世家
- Re: 西部歌王王洛宾(两幅照片) (鞠健夫)posted on 03/17/2008
三毛果然超凡脱俗,风度迷人。 - Re: 西部歌王王洛宾(两幅照片) (鞠健夫)posted on 03/18/2008
十二年了?光阴似箭啊。曾和老人在LA渡过难忘的一天。传奇人物。 - posted on 03/18/2008
出关(上)
·汪成用·
〖作者注:四年前三月的一个早晨,民歌大师王洛宾在中国西部的乌鲁木齐安静地辞世。被称为西部民歌之王的洛宾并非土生土长的西部人,他是在二十几岁那年身不由己地着了魔,自讨苦吃从东边跑了去的。半个多世纪以来,循他足迹而去的人络绎不绝,香火未断,凭著一颗颗执著之心,谱下了一曲曲西行者的歌。然而,是欢歌是悲歌,是凯歌是恋歌,是寻觅的歌还是失落的歌,却是见仁见智,非只言片语说得清楚了。届洛宾辞世纪念日之即,谨以此文献给那些顽强的西行者们。〗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于是,一曲“阳关三叠”送壮士远行。
骆驼无声无息地踏上征途,此时正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
一九三八年。
大雨滂沱的六盘山脚下。
一个本来一心想去法国巴黎学习西方歌剧的青年,在一曲冷峻又凄苦的原始西部民歌的强烈撞击之下,心灵迸出了火花。就在那个名叫“五朵梅”的车马店女老板将西部特有的“苦音”调甩向六盘山的一瞬间,他被征服了。这个崇尚意大利美声学派的北京师院音乐系的高才生,乖乖地被征服于她那缺乏胸腔共鸣,说不清发声位置的近乎直直地呼喊似的歌喉——
“走里走里著,越哟地远哈了,……”
歌声在雨雾迷茫的山谷中游荡,久久不肯散去。
养育“五朵梅”的是片贫脊的土地。那里的人们因缺医少药,头疼脑热时唯有在脑门上拧一串梅花状的紫红。女老板因此而得名。
而他却在拙朴的山歌中惊喜地顿然领悟出了艺术的真谛。
从此,这个青年一头扎进西北的穷山恶水之中,从万里长城的最西端,丝绸之路的最东端,开始了探索西部音乐瑰宝的艰难的人生之旅。
这个青年,名叫王洛宾。
(二)
半个世纪之后。
美国芝加哥。
一个被称为“清汤挂面”的小女生,以“头悬梁,锥刺股”的发奋,四年寒窗苦读,摘取了芝加哥大学作曲博士的桂冠。
因为这是中国大陆第一个获作曲博士的女性,当地的中文报纸刊登了一则报导。照片中的她笑了,笑得很甜。然而,平静的笑容之下,眉宇间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实现了幼时的理想,在学术殿堂的金字塔上,她几乎攀到了顶端。
然后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捧著鲜花,在那么多人羡慕的目光下,带著几分骄傲,几分惆怅,走出了这所最高学府的大门。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毕业于芝加哥大学的杨逢时博士。
(三)
“执著的风追不散的云。”
那个痴心青年火热的冲动,被一场冷雨浇成了坚硬的决心。
他纵身跃上一匹快马,走青海湖,出嘉峪关,经敦煌石窟,跨帕米尔高原……
面对令他兴奋不已的一片歌海,他张开了双臂。
一粒石子,在空中画出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歌海瞬间泛起了一阵涟漪,推著装满旋律的小舟,轻轻漂向他的身边。
他如醉如痴。采集著,编织著,把青春的足迹留给了那片处女地。
处女地上,拓荒者们通宵达旦地狂饮。
将进酒啊!杯莫停,……
一个维吾尔族司机嘴里嘟嘟囔囔,念念有词。就是不醉,也难得听懂几句。——
“你要嫁人呀可别嫁别人呀……不如作我的老婆呀……”
青年莫名其妙地激动了起来。一种原始的冲动使他一把抓住那个满脸胡子的醉仙:
“朋友!喝呀!唱呀!有种儿的和我乾杯啊!……”
哈!……嘿哟!……
手指在琴弦上飞舞。——
“达板城的西瓜大又甜!……两只眼睛真漂亮!……”
大胡子那五音不全的宣泄把他的冲动搅拌成脱缰的灵感。四两烈酒下肚,烧得他热血沸腾,坐卧不安。乐思随篝火突突地跳动,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当星光渐渐在晨曦中失去光彩,暗红色的炭火终于烤熟了一串喷香的音符。
那个汉话讲不清三句的维吾尔族司机披上皮袄,眨一眨惺忪的睡眼,一踩油门,像飞向天边的一朵云,消失在一片烟尘里。永远……
年轻的洛宾面对晨光,鼻子一酸。
它们,歌与歌者,共属于那样一个世界:
——一个暂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
(四)
正在扩建中的芝加哥中国城,大兴土木。
城东南角,有一座典型的中国式的亭宇,与新建的华埠广场及主街的牌楼恰成三角鼎立之势,遥遥相对,颇为壮观。
那个小女生,正坐在亭宇对面一家中国餐馆的一个邻街的位子上,享用著早已在西方深入人心的中国文化,——吃。
她天生吃不胖,长得清瘦,柔弱。不必“减肥”,体重从来超不过一百磅。能毫无顾忌地宏扬中国文化,也是一种福分。
那天说不清是一个什么中国的传统节日。歌舞升平。
满目黄红色。绣球狮子和龙。
她顺便叫了个番茄炒蛋。
一群青少年使尽浑身解数,舞枪弄棒。喝彩声中,鞭炮锣鼓齐鸣。
她默默地看著。饭菜凉了。
中国文化,渊源五千年的中国文化,在这小小的城郭里被精炼为对西方人易懂,对东方人实惠的“简化本”——烹饪与功夫。
五千年啊!耍狮子耍龙的人们脸上泛起了红光。来自那个传奇的东方古国,披一身荣耀,挟数代风骚!
朦胧中,似乎听见在无伴奏混声合唱那一片雄浑又飘逸的“啊……”声中,侧逆光以暖色把朗诵者打成了剪影。一展“旭日东升”式的舞姿——“啊!黄河,长江,……”
她觉得汗毛孔里有些不自在,一片洋洋喜庆之中却隐痛了起来。古代的繁荣,近代的衰败。这“五千年”的桂冠究竟是褒还是贬?
好容易冲破了泱泱大国的沾沾自喜,寻寻觅觅的一群漂洋过海。却又在这只有二百年历史的新土上筑起无形的城池,重新凝聚起五千年的豪迈。
手中的笔在餐巾纸上随意乱画著。无意中,在那鼎立的三点间画出一脉蜿蜒的长城来……
(五)
当他在驼峰之间哼唱出“在那遥远的地方”时,他一定没有想到这支歌会成为名曲,一支家喻户晓的名曲。他只感到心中有一股热流搅动著五脏六肺,不吐不快。
迎面扑来的青海湖那略带咸涩的晨风,摇动著不解风情的驼铃。眼前仍然跳动著卓玛那镶著金边的衣裙……
艺术,其实是一种发泄。
“在那遥远的地方”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心中的爱,以音乐形式的一种释放。
火热的,像卓玛关好羊圈,回头一瞥时那热辣辣的目光。
宽广悠长的,像一对相对无语的青年在古老的草原上策马飞奔……
月黑风高。
他在包裹著一池青春骚动的帐房外久久徘徊,沉浸于音乐家那奔流著热血与爱河的旋律世界……
很多年后,在洛宾晚年定居的乌鲁木齐的寓所里,挂起了一付卓玛女神象。这是青海湖畔的牧人送给他的。那里的人们理所当然地相信,是这尊女神为他们带来了福气:
绿色的卓玛,象征收获。
红色的卓玛,象征爱情。
有人问,那个当年拨亮洛宾心中艺术火种的卓玛姑娘,是不是人们今天供奉的卓玛女神呢?
洛宾始终没有回答。
(六)
搓成一团团的五线纸扔了一地。她苦苦地寻求著出路。
当俯身冲出云层的飞机“咯登”一声把她送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时,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将面临著一个全新的挑战。
“外面的世界”是精彩?还是无奈?
第一次领教现代先锋派音乐就使她目瞪口呆。这已不再是创造纯粹的听觉享受。西方古典沃土上滋生的新音乐把她领入了智慧与思辨的迷宫。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著五花八门的音阶与序列。她忽闪著一双寻觅的眼睛,云里雾里地追踪著跳跃的思维。教授终于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这个腼腆的小女生。
“逢时,中国的音阶也许完全不同吧?”
她嘴角动了动,本能的紧张使喉头有些哽咽。脸大概红了。
“啊!是……,可又不。我想,音乐总还是音乐。比如说……”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她站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向钢琴走去。她要让那八十八个黑白相间的琴键为她说话。一旦坐在琴前,自信突然凝入指尖。像鱼跃入水,鸟冲上天,她拥有了无限的自由,广阔的空间。
十指在琴键上飞了起来。
“这是湖南一带的小调音阶,排列与西方的和声小调一致,旋法却大相径庭……”
麻与辣。芝加哥起码有几十家湖南餐馆。
“这是西北的苦音调式,降七音,与混合利底亚调式相似,韵味却天壤之别……”
教授与同学们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她越弹越顺手,先前的紧张早无了踪影。
“……如果再配上现代和声……”,说话间,她双手一抓,捧起一把不谐和的音块状和弦,又如画泼墨山水似的朝著那片白悠然地甩了下去,随即又藕断丝连地放开。轻轻点一点延音踏板,那一团浓浓的墨便悄然无声地散开,散开……
……如果再配上现代和声……
她突然觉得,她有能力创造出另一番天地。
(七)
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
那个风席浪卷的时代。
王洛宾却终日游荡于边陲西域的城镇,沉醉于音乐的王国,编织著他的理想,——采集世间的美与人类的爱。
九州中原,硝烟滚滚。他却抚琴弄瑟,乐思横流……
倘若当时的西部能有今天这般发达的立体交通,迅捷的网络信息,量他也难有这种吟诗作歌的雅兴。
是边疆的落后与闭塞给了他机会。
其实,那些统率千军的群雄,早晚都将成为过眼烟云,而“在那遥远的地方”是永远不会被人忘怀的。
(八)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会唱这支歌。奇怪的是,似乎任何人没教过她,像是天生就会。
她出生的时候,洛宾正在坐牢。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自由”的她与失去自由的他几乎享有同等的文化待遇,——五十步笑百步,大同小异。唯一的优惠,是妈妈常给她五分钱,让她到弄堂口去看那几个不知看过多少遍的电影。这是洛宾所不敢奢求的了。
十亿人看八个戏。一个有著最大限度的自由者赏赐给亿万不自由者的小小的恩惠。
当那个“史无前例”的时代终于寿终正寝时,有一天,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茫然地站在乌鲁木齐一所监狱的门口。他被释放了。除了一叠用仅够维生的口粮换来的民歌,他一无所有。
“执著的风追不散的云,这是永远无悔的追求”。
悔或不悔,那是后话。眼下总得有个落脚之地,找个糊口的生计吧!
他苦笑著摇了摇头。尽平生五十年西行探求,何苦啊!
而她,却正在不知死活地恶补西方音乐史,眼睛瞄准了那百里挑一的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
又一代人步先人西征的后尘而去。
也罢,也罢。顶多又是一个“无悔的追求”。
(九)
她犹豫过,但最终舍不得放弃。
可为之付出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呕心沥血。
她坐在尤如少女曲线般柔美的竖琴前。那垂直的由粗渐细的琴弦分割了琴后一双思索的眼睛。
爸爸告诉她,竖琴的前身是箜篌,汉朝时由西域传入中原。
“你为什么不把它谱出来?”竖琴老师听完了她哼唱的民歌,激动得用棒槌样的手指拨出一串琶音和弦。
是啊,那果汁般甜美的西南民歌使她心醉神迷。也许,神迷心醉的国人正因此而拒绝了先进的西方音乐技术的叩门声。
她曾赞叹过朱载育⑴精确计算出的十二平均律,比西方的巴赫还早一百年。
她也曾叹息过落后的近代中国工业与孤芳自赏的封闭使朱载育的聪明才智只能永远沉睡在书斋案头。
这是历史的遗憾。
竖琴已由七弦箜篌发展成为四十七弦的能自由转向任何半音的现代竖琴。
可箜篌仍是箜篌。
再不能背这历史的负担。
她开始尝试用这架现代竖琴唱出古老的东方旋律。琴弦振动著,模糊了琴后探索的双眼。
一个普通的七月。七月唤起了她的随想。随想拓展了五声的空间。她像抚摸著她那只心爱的小白猫样地轻揉著旋律的曲线。指尖一挑一弹,那旋律又像猫样地跳了起来。
她要让七弦箜篌的吟唱冲出千年的山庄。
忘了时间……
当她余兴未尽地走出教室,身后的老师一把拉住了她。老师无声地抓起了她的双手,盯著她的磨破了的指尖……
闪著金光的皇后般高贵的古意大利竖琴琴弦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那流动著东方旋律的年轻的血……
留著大胡子的胖胖的竖琴老师几乎要落下泪来。
(十)
苦心积蓄著实力。耐心寻找著机会。
实力与机会,像两个各自以不确定的速度在相切的两条圆形轨迹上运行的球。两球相撞,即发出夺目的光彩。
也许,某天早上,两球突然相遇。
也许,永远永远,两球失之交臂。
注⑴:朱载育的“育”应为土字旁加教育的育(土育)。因GB码缺此字,故以“育”代替。
〖未完待续〗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0 华夏文摘 cm0003a.
- posted on 03/18/2008
出关(下)
·汪成用·
〖接上期〗
(十一)
她曾胆怯地从听众席上站起来,在掌声中不知所措地走上舞台,向演奏她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的演奏家们握手道谢。
此时,在同样的地点,芝加哥大学音乐厅的舞台上,她向胸前抱满鲜花的王洛宾伸手指了指台角的麦克风,示意洛宾讲话。
这是她所创办的东西方音乐艺术团成立后的第一次大型音乐会——“在那遥远的地方”。
洛宾轻轻敲了敲话筒,对著全场的观众,坐着的,站着的,半张嘴的,含满泪的,以他那略带沙哑的男中音样的喉咙,史诗般地开了腔:
“在我国的西部,有一条漫长的路——丝绸之路……”
一阵难言的激动,眼睛模糊了起来。脚下似乎生出一座桥,朝着被聚光灯笼罩着的洛宾,曲线状地延伸了过去。
身后站着的每一个演员,都深知她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十二首作品,编创,排练,再加上繁重的组织工作。她常常胃痛,整夜整夜地失眠……,图个什么呢?不但别人不理解,她自己也不很明白。
此刻,就在洛宾举起鲜花的一霎那,满台的演员,全场的观众,都深深地理解她了。
她朝着洛宾走去。一步步,像是踏在丝绸之路上。耳边掠过混着果香的中亚暖风,把洛宾的话送向每个角落。
“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和美国的文化,又来了一次大交流!”
观众喝彩着,歌声填满了这座古典式的,声学设计完美的音乐厅。
一个激动的观众在演出后一把抓住洛宾,非要让他在自己的白衬衣上留言。洛宾被人围着,来不及多想,顺手写下了一行字:
——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九日 王洛宾。
(十二)
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两种颜色:——
黄的是沙丘,蓝的是天。
作为语言符号的文字已存在了几千年。可惜作为音乐符号的五线谱,至今不过几百年。
丝路民歌靠的是传唱,一代代人的传唱。像欧洲中古时期的吟游诗人,歌声随着歌者的死去而死去。那连绵不断的沙丘下,一定埋葬着千古不见天日的乐魂。
像猎手,又像地质勘探员,洛宾在沙丘间被骆驼踏平的崎岖小路上艰难行走。为一首歌的来胧去脉,他不惜跑上好几个村镇。
他顺藤摸瓜地拜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她口中获得了她的爷爷唱过的古老的歌。
他欣喜若狂。
月亮,太阳,姑娘的黑眼睛。宇宙间的三大要素。
心中的琴弦猛然被拨动,发出了坚实的基础大三和弦。
天刚蒙蒙亮,他又上了路。当走近一片残缺不全的房基时,他的心被一种沉重的历史感震慑了。——
晨曦中,那座隐约可见的废墟一定是当年的驿站。白天往来于路上的商队夜晚一定在这里欢歌。
他凝思良久,出神地站在那黄蓝相接的地平线上。
(十三)
“王老,您采集的丝路民歌到底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
“非马非驴。”
“您是说,它是东西方的混合体?”
“对。纯粹的难存活,杂交的有生气。”
“正因为这样,我更喜欢用西方的传统和声来处理丝路民歌。”
“我喜欢你这样的处理,因为旋律并非纯粹的五声,充满了西方式的半音。”
“从历史上来说,正是半音化使中古教会和声发展成为古典传统和声。”
“可半音化的无节制使用最终使传统和声分崩离析。”
“也就是说,西方传统和声在发展的初期已孕育了瓦解自身的因素了。”
“不仅音乐。你说,丝路为什么衰落?”
“是因为西方的航海术。”
“可罗盘的发明和使用是航海术发展的关键。别忘了,这是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我相信罗盘最初是通过丝路辗转地去了西方。”
“啊!丝路。你传播了东方古代文明,却最终毁灭了自己。”
“这并不是坏事。海路取代陆路是人类的进步。只是我们的祖先千百年来眷恋着土地,却敬畏着海洋。”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马可波罗十三世纪就从海上拥抱东方大陆,而一百年后的明朝还在重修长城。”
“长城确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它留下了祖先的智慧与创造力。”
“但也挡住了中国面向世界的目光与勇气。”
“是呵!六盘山上的民歌再动听也难翻山越岭,漂洋过海。”
“我想,您采集的丝路民歌正是因为非驴非马而留传久远。”
“一想到此,我就觉得丝路的衰落充满了悲剧色彩。也许,可以写一部歌剧?”
“任何事物无论再辉煌,总有死去的一天。”
“人也一样。……不过,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要活五百年。”
(十四)
她出生在粮票比钱重要的年代。
就连七八岁的孩子都知道如何把米先蒸后煮可自欺欺人地多出一半。
妈妈看着喝米汤的婴孩,摇着头叹了口气:“真是生不逢时。”
可爸爸硬是相信定会时来运转。
“就叫她逢时吧!”
逢时也罢,不逢时也罢。家里疼爱着她,她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
而此时的洛宾却正在细心地数着大豆,盘算着如何靠它挨过今天。
饱汉不知饿汉饥,百科全书中编写“饥饿”这一条目的人不知是否有过挨饿的经历。
……差不多了。他精确地计算着时间。应该到了可以享受半块窝头的时辰。
洛宾正襟危坐,端起了作气功的姿势。先喝下一口水润底,然后庄严地捧起了窝头,送向嘴边……
突然,半张的嘴停住了。他的耳朵难以置信地收到了乐音的信息!眼睛难得地放出光来,他身不由己地顺着声音找去,听觉神经完全抑制了味觉神经。
绕过大墙,他终于找到了那声音的来源:一个背对着他的犯人边干着活儿边哼哼唧唧。那曲调奇特古怪,是他从未听到过的一种旋律。
他堆着笑,斗着胆:
“朋友,唱得好!……”
那人毫无反应。
“兄弟,请你再……”
“兄弟”猛一回头,洛宾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两眼冒着凶光,头发与胡子连在一起,活像一头困着的狮子。洛宾再次鼓了鼓勇气。
“我是说,你唱的歌……”
“滚!”
洛宾的眼睛湿了。肚子“咕噜”一叫,顿时掉回到现实里。
洛宾啊,洛宾。都说世界上吃饭问题最大,你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还执迷不悟?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撞了南墙还不回头啊!
一不做,二不休。他把眼泪往肚子里一咽,心一横:
“来!窝头归你!咱们换。”
重赏之下,必有音符。那个家伙实在经不起窝头的诱惑,开口了。
那个年头儿的大牢里天南海北什么人都关。他乐了。做梦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用不着我走南闯北,民歌送上门来。他觉得他成了最富有的人,占有那么多的民歌!他如数家珍地摆弄着一页页记录着音符的旧报纸。呵!这是伊犁民歌,比柯尔克孜民歌欢快风趣;这是新疆境内的俄罗斯民歌,与苏联的俄罗斯民歌既不同又相似……
一叠叠的乐谱是他硬从嘴里抠出来的粮食啊!可用粮食换歌,值!
数学家华罗庚把他的风行一时的“优选法”归结成一个神奇的数字——0。618,即“黄金分割点”。
一首乐曲的“黄金分割点”往往是全曲的高潮点。
一个作曲家生命的“黄金分割点”往往是创作成熟期的巅峰。
贝多芬活了五十七年。他在生命的“黄金分割点”三十六岁,创作了不朽的“英雄”交响曲;
柴可夫斯基活了五十三年。三十五岁时创作了洋溢着青春才气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莫扎特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五年。但他在二十二岁时就创作了惊人的“巴黎”交响曲;
王洛宾长寿。可“黄金分割点”前后十几年,创作巅峰期坐大牢,狱中采风数十首,编有民歌三集……
还能让人说什么呢?逢时权且称逢时。生不逢时者,当属王洛宾。
呵!丝路可有情?歌海可有情?
古老的长城啊,你的“黄金分割点”在哪里?
(十五)
中国的“吃文化”在美国被西化了。甚至在中国菜中应分离出又一菜系——“北美菜”。
不管是“正宗川菜”还是“道地粤菜”,反正都卖甜酸肉和蒙古牛。而且美国人还潇洒地浇上半瓶子酱油。
真中国菜反而被“北美菜系”挤入城内偏僻的小巷子里,只好仅做那些识货的国人们的生意。
饭后奉送的“幸运果”(Fortune cookie)是“北美菜系”的又一特点。据说近来 “幸运果”逆向倒流回中国,居然反客为主了!
其实不必大惊小怪:
琵琶本是“胡乐”,秦汉时流入中国,至今已成为名正言顺的国乐。然后再反流回西方,倒使老祖宗的乡亲们大吃一惊。
这些文化上的“版权所有”早就成了无头案。
她看幸运果完全是觉得好玩儿,助消化的调侃,读完一笑了之,从不放在心上。
而这一次,她久久注视着幸运果里的小白纸条,竟当了真。
……窗外仍是熙熙攘攘。锣鼓声渐渐远去,狮子与龙也精疲力竭,歇着去了。
“幸运果”带来的并非幸运,却是理想与责任:
“你过去的成功,将在未来的奋斗中黯然失色”。
(十六)
“社会闲散人员”王洛宾,终于被“政策”落实了。
一个文工团请他为一部歌剧配乐。报酬丰厚——人民币七十元。
压了那么长时间的创作欲火烧得他寝食不安。半个月写了部歌剧!
莫扎特的作曲速度大概是被追着屁股的催债人逼的。而王洛宾的作曲速度一定是被十几年的“乐荒”憋的。
但他不满意。
他期待着有朝一日,从创作脚本开始,写一部真正的自己的歌剧。
(十七)
洛宾很守信用。
一部抄写工整的歌剧脚本,厚厚的一迭,从新疆寄到了芝加哥。
“逢时,这个脚本和音乐素材是我多年的心血。如果你能把它完成,我愿明年秋天再来芝加哥参加首演。”
奴隶的爱情。一部爱情悲剧。
结尾时的情节使她的血沸腾起来:
一轮暗红色的月亮,低低地挂在树梢上。公主与她热恋中的奴隶按约定在崖上相会。甜美的情歌背后,是一支支弓箭。暗中布下的天罗地网,要将这不可容忍的爱情毁灭。爱的高潮中,乱箭将奴隶射死,公主悲痛殉情。
山崩地裂。像瓦格纳的巨型音乐剧“指环”中瓦哈拉天宫的崩溃, 一时强悍的某王国在烈火中塌陷。
罗密欧朱丽叶的死,使世代相仇的两大家族言归于好;
梁山伯祝英台的死,使坟开墓裂,情侣双双化蝶;
奴隶的爱情,是否可称为东西方融和的宏大的爱情悲剧?东方式的浪漫主义的虚幻,西方式的现实主义的力度。
洛宾对结尾的处理太残酷了。也许,这正体现了他对丝路衰落的悲哀?
丝路确实衰落了。
无可挽救地衰落了。
现代技术的发展,无情地淘汰了原始的交通渠道。
而古老艺术的价值,却永远不可能被先进的科技所淘汰。
保护敦煌壁画的呼吁已引起了世人的注意。但丝路的音乐呢?洛宾采集的丝路民歌,不少仍在沉睡之中。
……剧场灯光暗转……,序曲应以结尾时的情歌主题开始,但以骚动不安的节奏型为背景,以预示悲剧性的终结……
她提起笔来,给洛宾回信。
(十八)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四日。
一代歌王王洛宾与世长辞。
她木然地在电话机旁呆坐了一会儿,突然萌发了一个不可遏制的欲望:
——飞到乌鲁木齐去,为洛宾送行。
她抓起电话想询问飞机票,一看表,凌晨四点半。
当晨曦破晓,窗外池塘上的晨雾悄悄散去时,她的思路渐渐清晰了起来:
去乌鲁木齐,只了却了她一人为洛宾送行的心愿。
而留在芝加哥尽快举办一场纪念王洛宾的音乐会,却是这里千百个热爱洛宾的人的心愿。
她又没日没夜地工作了起来。
一个月后。
芝加哥一宏伟的教堂。
肃穆中,一个中国孩子,一个美国孩子,身穿黑色的礼服,用心地将两排蜡烛点燃。她有意不安排奏乐,让无声函盖一切。
她扫了一眼满场的观众,抑制着胸中翻腾着的激动,用尽量平静的声调,揭开了音乐会的序幕:
“一九九三年秋天的一个傍晚,
我第一次见到了洛宾老人。
秋天,收获的季节,黄金的季节,
可它对洛宾来说,却来得太晚太晚。
当一九九四年洛宾在鲜花和掌声中告别芝加哥时,
我们曾约好,两年后的秋天芝城再见。
然而,秋天的夕阳瞬间即逝,
洛宾匆匆地走完了生命里程的最后三年。
在这平凡的春日里,
将这不平凡的蜡烛点燃。
烛光凝聚起我们的回忆,我们的思索,我们的怀念。
在那遥远的地方,曾埋下一颗爱的种子。
在那遥远的地方,洛宾老人安详地永世长眠。
永远伴随他的是,丝绸路上驼铃声声。
永远围绕他的是,青海湖畔星光闪闪……”
(十九)
十月的上海,浑身抖擞出“东方之珠”的魅力。
在音乐学院旁边的一个旅馆里,一个八旬老人,一个年轻姑娘;一个西部歌王,一个留美博士。两代音乐家握手相见。
虽然这是逢时第一次见到洛宾,但洛宾却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陌生感。也许,是洛宾的歌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使她感到他们已认识了很久很久……
洛宾妙语连珠,思路敏捷。在谈到将来的计划时,他突然略停片刻,然后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心声:
“我有一个心愿,走遍天涯海角,传唱我们的丝路民歌。”
逢时眼前一亮,忽然感到了她的历史责任。
天色渐晚。两代音乐家心灵的撞击,点燃了浦江两岸连绵的灯火星光一片。
(二十)
三年后一个冬日的下午。洛宾辞世前的整整两个月。
风和日暖。芝加哥一月份里难得的好天。
东西方音乐艺术团在此举行盛大的“丝路之歌”音乐会。音乐总监:杨逢时博士。
洛宾因病魔缠身,未能出席。
逢时登上指挥台,心情异常地平静。满场的观众,安静得像无人一般。
她向由中美音乐家一百多人组成的乐团与合唱团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举起了洛宾送给她的那根白色的指挥棒。
霎时间,眼前出现的,竟是大雨滂沱的六盘山脚下的车马店。一个疲惫不堪的青年在黄河十八弯两岸的黄土地上蹒跚地追逐着西去的大雁。面对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血红的太阳,他张开双臂,扯起了喉咙:
“走——里——走——里——着……”
残阳披挂了他的全身。他沿着一脉依稀可见的颓垣断壁跌跌撞撞地艰难跋步,像是追寻着一条游龙的苍莽的脊背。黄昏中,他蓦然矗立于豁然开阔的千里戈壁,仰面喷射出和着汗碱的苦音调来:
“越——哟——地——远——哈——了……”
石破天惊。一片浑然的跌宕起伏之中,回答他的,是一座暗灰色的高耸的城楼,以鬼斧神工之势飞一样地向他压来。借着晚霞,门额上三个血一样的大字扑入他的眼廉:
——嘉峪关。
呵!游龙在这里沉落。他来到了长城的终点。
世界文化的丰碑,民族血泪的见证。长城。
西风呜咽。
呼啸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一个老人的声音在苦苦地挽留着西去的壮士,又娓娓诉说着两千年的兴衰:
青年哭了。
沉思了片刻,他突然俯身跪地,将十指深深地抠入黄土,抛洒下涌出心口的悲壮的呼喊:
长城,你本不该衰老。辞你而去,是为了寻回你年轻的生命。
他站起身来,敞开汗水浸透了的衣衫,让晚风狂吻着裸露的胸膛,噙着泪,大步走出了嘉峪关。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哈——了……”
歌声激荡着残断的城阙。乘着苍暝的暮色,他飞身冲向满目黄褐的戈壁滩。 在他身后,那一阵滚滚的烟尘,渐渐地凝成了一座坚实的桥,随着那青年,通向无尽的西山……
她沉着地挥起了指挥棒。
定音鼓低沉的滚奏,似远方阵阵雷鸣。
……大桥飞去之处,歌声, 风声,呼喊声在山谷中此起彼伏,渐渐地,织成了一曲雄浑完美的古典式复调,在音乐厅里回旋……
她突然感到,丝路并没有衰落,它的昌盛仍方兴未艾。为踏上今日的丝路,她要再出嘉峪关。
极目远望,一览众山小。一阵无比的舒心悦目。如山风荡尽了惆怅,吹散了云霭。
双臂一收,嘎然止住。弱起渐强。
低音提琴颤弓,大提琴涌起浪的律动,持续音凝聚着黎明前的紧张度,积蓄起呼之欲出的奔腾。指挥棒如一道白色的闪电,携雷霆万钧之力,向着“黄金分割点”——攀登!
(二十一)
“带着光荣与沉重,
我们来自遥远的昨天。
为了寻找失去的世界,
我们远渡重洋,涉水跋山。
前方已经蒙亮,
那是明天在召唤。
把光荣与沉重放下,
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向前。
我们还年轻,
我们正勇敢。
有什么能把我们阻拦?
……”
日出。山呼海啸。
西征者。
启程。
……
〖全文完〗
□ 寄自美国
※ ※ ※ ※ ※
刊登在 2000 华夏文摘 cm0003b.
- Re: 西部歌王王洛宾(两幅照片) (鞠健夫)posted on 03/18/2008
我把汪成用写他妻子,中国第一个女指挥博士杨逢时的故事搬来。杨逢时拿了芝加哥大学音乐系的博士,我们曾在同一个教会里很多年,后来他们搬到郊区去了。杨逢时每年6.4在芝加哥地区举办6.4纪念音乐会,我也几乎每年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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