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猿语

  提起三峡的景观,不能不让人想到那闻名久远的巫山猿语。

  长江在巫山腹内绵延东进,浩浩荡荡,所向无敌,以大自然鬼斧神工之笔凿通了三段宽窄不一、气势恢宏的峡谷,在三峡两岸森林繁茂、幽深隐密的山谷里,生存着一种小巧的巴猿,此猿乖巧灵敏,常隐身于涧底瀑洞之中,觅果而食,性灵通人,尤以其叫声凄惨至极、哀鸣宛转而名于世,常令过峡之人肝肠摧动,心生愕然,相传三峡巴猿极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旦中年丧子,或老年丧子,即悲啼不止,直至肝肠寸断,气绝而亡,凡过往三峡闻之者,莫不动容下泪,当地的渔民曾有渔歌这样唱道:“巴东三峡巫峡深,猿啼三声泪沾裳;巴东三峡猿鸣悲,猿啼三声泪沾衣。”因此,自古以来,两岸猿声就曾作为峡江上的一道摧肝撕肺的风景,而留给人们极深的印象,但就是这种与三峡壮美的景观极不相称的风情,千百年来,却不止一次地打动了无数文人墨客的伤情,成为其入诗入画的佐料,他们放舟三峡,在纵情地领略了大江形胜之后,却被偶而传来的数声猿啼伤了文学那根敏感的神经,这猿啼使他们不自觉的联想起自身或不幸或失意的人生遭遇,产生出一种对世事的感慨或对故乡的怀念之情,于是,他们便借景生情,怆然涕下,用一支生花妙笔创作了大量的有关巫山哀猿的缠绵诗篇,可以说,在这种境况下,猿啼本身对文人诗作的影响是深远的,很多人在文字里与其说是在写猿啼,倒不如说是巴猿的那种哀绝的叫声打动了他们的那颗多愁善感之心,他们纵情抖落心中纵横的情感,吟出了许多令人垂泪湿衣的诗篇,一直流传到现在,成了有关三峡诗文的一个重要组成内容。

  最早见于史书的有关巫山猿语的记载,莫过于南北朝时期北魏的郦道元了,他在《水经注》的江水篇中,不遗余力地描绘了长江三峡的秀美景色,《三峡》(后人加)这篇文章与其说是一部著名的地理文献,不如说是一篇很有文化氛围的游记作品,在这篇游记中,郦道元从峡段的不同,分别阐述了巫山巴猿的悲鸣之声,幽怨绵长,哀动古今,他在过广溪峡(今瞿塘峡)时这样写道:“此峡多猿,猿不生北岸,非唯一处,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闻声,将同骆兽渡汶而不生矣。”细致地记述了此段江峡中的许多猿猴本不在长江北岸生活的习性,虽有人抱往,但北岸也听不到其叫声,这种提法不知确切与否,却与下文中巫峡的猿啼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表明了巴猿在三峡地区不同江段的生存状态,寓静于动,为后者埋下了伏笔,紧接着,全文笔锋一转,随江水疾驰入巫,“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不绝,故有渔者歌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在这样一种晴雪初霁、涧阴林蔽的时刻,在这样的一个重岩遮日的氛围中,偶听到哀转绝伦的高猿长啸,人们心中的感伤之情自是可想而知了,此时的猿声恰到好处地窜入了诗人的心境,令人抚首追昔,怆然涕下,这也与当时峡江的险恶地势有着直接的关系,古时,在三峡四百里的川江航道中,因峡谷湍急,山形险恶,舟毁人亡之事时有发生,船入峡江如入鬼门关内,此时啼猿入梦,扰乱客家清凉之心,似也成了一种心灵上的应和,在这里,诗人赋予了巴猿很多人为的情愫,人和猿的命运是相同的,二者相依相伴,伤心伤情,成了一对生活中的朋友。顺江而下,在“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的西陵峡内,又出现了“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泛泛不绝”的情景,将巫山猿啼的清境又向前推进了一步,飘飘荡荡地串连于整个峡江上下,同时与大三峡壮丽的景色相比,这不和谐的一幕似也已深入人心,让人们在感叹三峡的鬼斧神工之余,自是平生一段怅惘,并没有破坏整个画面的完美性,相反却给三峡补充了一些更完美的内容,这内容的主角——巫山之猿,便从此一次次地摆上了历代文人的案头,在三峡地区不断地流传了下去。

  梁元帝萧绎似乎对巫山猿语的骨肉之情感触颇深,这位南北朝时期的皇帝一生虽然政治平平,曾遭被俘失国的命运,但确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诗人,在他的诗中,字里行间充满了离愁别绪、情意绵绵的亲情和乡情,给人一种人生惜秋、悲凉孤独的情绪,由于生存空间的局限,他一生多次入蜀,留下了许多吟咏三峡之作,他曾在《折杨柳》一诗中这样写道:巫山巫峡长,垂柳写寒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托,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全诗用对巫峡猿声凄啼的描写,将别家离乡的苦情渲染得更加浓郁,将思念故土的情感表现得更为挚切感人,让人联想到奇异的山水此时根本无法消减游子内心的彷徨,寒月轻舟,听两岸彻夜猿啼,更加牵动了诗人思乡的感情,以至于难以自控,涕泪沾裳,这也与诗人当时的忧患处境是分不开的,梁末侯景之乱,武帝萧衍、简文帝萧纲先后死难,宗室顷危,时萧衍诸子中,萧绎居长,以湘东王的身份镇守荆州,武陵王萧纪为萧衍的第八子,镇守巴蜀,先是萧绎发兵靖难,已擒杀侯景,而萧纪却抢先称帝,并率军沿江东下,以讨侯景为名,欲攻陷荆州,萧绎岂肯相让,率兵与之对峙,大败萧纪,后萧纪畏惧,上书请和,绎不许,杀死萧纪于乱军中,骨肉相残之甚,始有其名,萧绎在另一首《遗武陵王》的诗中曾以猿啼回忆亲情:“回首望荆门,惊浪且雷奔,四鸟嗟长别,三声悲夜猿”,以四鸟的典故告诉萧纪,弟兄已恩断义绝,誓不两立,虽如此,但萧绎的心情此时还是十分沉重的,还是以三声夜猿来表达了自己对骨肉相残的不忍之心,在这两首诗中,他不惜笔墨把自己喻成巴猿,虽未免存在装腔作势之嫌,但也不能说并无真情可言,这也注定了萧绎最后的人生悲剧命运,即无奈于骨肉相残,又悲悯于巫猿啼血,矛盾致极,当属此例,悲剧性格由此塑造了一个悲剧人物,到后来,灭掉萧纪后,西魏军来攻,孤立无援的萧绎终于破国被俘,也是情理中事,只是这至悲至恨的巫山猿语,又凭空地多添了一段历史的章回。

  唐宋是我国诗歌文化发展的一个巅峰时期,在这段广阔的空间里,涌现出了一大批著名的诗人、词家,他们以各不相同的手法,尽情地讴歌盛世的繁荣,创造了一个登峰造极的诗词文化世界,在这些流芳万代的诗词里,其中也有不少讴歌巫山猿语的佳作,诗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心情淋漓尽致地抒发着自己心中的感受,这个时期的有关三峡的作品,与其说是受两岸猿声的渲染,倒不如说是人们自己的心性使然,是诗人们自身的心血凝成的结晶,唐初的阎立本曾在诗中这样写道:“可怜欲晓啼猿处,说到巫山似妾家”,形象地喻示了自已当时苍凉凄清的心境;中唐时期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李绅,在畅游三峡时,曾由感而发留下了这样一首诗:“见说三声巴峡深,此时行者尽沾襟,端江州口连云处,始信哀猿伤客心”,此情此景,与他写那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时的状况一样,不管对人对物,都充满了无限哀怜之心,给予了深深的同情,这也是诗人内心完美世界的一个表现;而曾策杖到三峡访秀的诗人刘禹锡刚刚吟咏完了神女峰的秀丽:“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转而又被巫猿的哀鸣扰乱了身心,以一首“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为此行作了一次伤心的结缀;素有“诗圣”之称的杜甫也毫不例外,他晚年时曾颠沛流离到夔州两年,公元766年,他在《秋兴八首》中的第二首这样写道:“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一声泪下,是为自己多年来穷困潦倒的生活;二声泪下,是为阔别多年的故乡;三声泪下,是为风雨飘摇的家国。安史之乱时,杜甫曾避难于四川成都,结庐自居,艰难地打发着孤苦无依的日子,后来虽叛乱已平,但当时的唐王朝早已千疮百孔,内忧外患加剧,藩镇割据,复兴无望,恰在此时,好朋友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了依凭,迫不得已,沿江东下,滞留夔州,诗人晚年积郁成疾,知交零落,壮志难酬,心境的凄苦与寂寞可想而知,也正是在这种穷困潦倒的情形下,诗人听猿下泪,饮恨秋风,一腔悲苦绝望的情绪为后人留下许多嗟叹,成了巫猿哀啼下的又一个天涯孤客,从此这三声猿啼便伴随了诗人一生,直到四年后客死于一条从潭州开往岳阳的船上,才了却了一段千古悲歌,四百年后,这份感伤又渲染了另一位同样终生不得志的叫陆游的爱国诗人,当时的陆放翁,苦于与唐婉被迫离婚、愁于杀金无力报效无门,也是怀着与杜甫同样的心情来到三峡的,驻足巫山脚下,沐浴西陵晚风,诗人的心情极为复杂,他由此写下“江上荒城猿鸟哀,隔江便是屈原祠”,“神女庙前秋月明,黄牛峡里暮猿声”,便极其鲜明地章示了当里的处境,也正是这一缕忧国思民的责任,使得诗人把目光的着眼点放在了数声猿啼上,即喻物指人,又给巫山猿啼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从此,巫山猿啼便永久地活在了唐宋的诗词里,并一代代地流传开去。

  与前面几位诗人的离愁别绪正好相反,素以一代“诗仙”自居的李太白,在耳闻巫山猿语之后,心境则又是别有一番天地。

  欲提李白还得从头说起,从三峡说起。

  走长江不能不说李白,过三峡不能不忆李白,长江是李白的梦,长江是李白的舟,长江是李白的情,长江是李白的魂,而三峡则是李白梦中怎么也挥之不去的乡愁,李白一生三出三峡,留下了大量的脍炙人口的篇章,有人这样说:李白不出三峡就不是李白,李白不吟三峡就不是李白,诚然。“文人自古出西蜀”,生长于川西北涪江之滨江油市青莲镇的李白,自幼便对西蜀前贤司马相如和杨雄崇尚有加,“余少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少时的李白不仅文从马杨,而且也练就了笑傲江湖的剑气和胆气,还是在他年轻气壮之时,偶然的机会,拜读了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后,李白便为文中的那“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的长江之水而浩叹;为三峡的“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簌”的原生状态而神清气爽,为神女的“夫神女之皎丽兮,含阴阳之渥饰,被华澡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像无双,其美无极”的巫山云雨而陶醉,于是少年李白便有了他的第一次的仗剑三峡,他在赏完影入平羌的半轮峨眉山月之后,便“夜发清溪向三峡”,去寻觅楚王旧梦,神女遗踪,留下了“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的绝唱,可以说,此时的李白对于猿声的理解与他前代的诗人是一样的,少年时期的他生活经历毕竟不多,只是出于对巫猿的同情而徒发一番感慨罢了,之后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轻荛舜,笑孔兵,弄朝中伶臣,戏九五之尊,似乎已到了人生欢悦的颠峰,但就在其五花马、千斤裘之后,命运却又给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

  那是在唐肃宗乾元二年的春天,一叶轻舟逆江而上,缓缓而行,此时江弯水急,船头之人鬓发零乱,目光迟滞,他望着脚下混浊的江水,心情极为沉重,李白的这次回三峡,是负罪之身,一路羁绊,变故起因是那样的苍促,苍促得让谪仙人无从预防,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为扶危局,急令第十六子永王任江陵大都督,负责保卫长江中游的防务,而当时正在庐山瀑布脚下闲散的李白,却认为报效祖国、统一大局的时机已到,便应邀下山参加了永王的幕府工作,孰料,主非明主,永王因阴谋造反而致身败名裂,李白也因之获罪,流放夜郎,因此,在转了一个360度的大弯之后,人生又把他重新抛回到了三峡,此时的诗人,放眼前程,一路愁心,一江寒水,不禁思绪起伏,感慨万千,“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当年长安城里“降辇步迎”“御手调羹”的灸手可热的人物,一夜之间变成了秋霜满鬓、落寞满怀的潦倒之士,笔逗风雨,文惊鬼神的李太白,于心何忍何安,于是睹物思故的他眼望云山渺渺,回首烟水茫茫,此刻身边唯有一江流水相伴,两岸猿声悲啼,他愤然在巫山旅店的墙壁上写道:“归途行欲曛,佳趣尚未歇,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辞山不忍听,挥策还孤舟”,猿声入耳,凄凉之情不言而喻,船到瞿塘峡口的白帝城下,正当李白愁染白发、泪沾青衫之时,却忽闻一道诏令:“以旱降死罪,流以下原之。”而得到平反,这突如其来的赦令,使李白欣喜异常,“但闻诏书至,却放夜郎归,暖气变寒谷,尘烟生成灰”,心中的狂放不言而喻,于是耐不住寂寞的他立刻顺江东下,一叶小舟折返江陵,这一愁一悲,一惊一喜,把李白折腾得又生又死了一回,直到此时,他的一腔才思才又开始激荡起来,站在船头,眼望着如昨日一样的这山、这水、这云,尤其是耳听着这憾人心魄的哀猿之啼,他文思如涌,笔势如山,翻江倒海般地倾泻而出,喷薄成一首流传千古的绝唱: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碧峰万仞,古林猿啼,是何等的缠绵,何等的激扬;岩壁江声,轻舟一叶,是何等的清爽,何等的飘逸。诗是好诗,是神品,全文洋溢出诗人在经过困苦岁月的压抑之后突然迸发出来的澎湃激情,即雄性集中,又豪情欢悦,同样是哀婉凄绝的巫山猿啼,在李白的笔下,丝毫不见悲凉气氛,却成了助他一路顺风的航帆,这是一种何等的气魄,何等的雄武,充斥八极,凌属九霄,那一叶江上的轻舟,两岸不住的猿啼,就这样一直从白帝飘到了江陵,从大唐飘到了现在,从历史飘向了未来。

  而在今天,随着社会的不断前进,人类对地球资源的无度掠夺,早在本世纪之初,那曾嘹亮大江两岸、令无数游人心绪悲然的猿啼却渐渐地消失了,当年世外桃源般的三峡逐渐被一片片光秃秃的山岭所取代,如今江上行走的人们只能从来往的气笛声中来感觉当年谪仙人诗品中的神韵,这不免让人心生遗憾,究其原因:是严重的乱砍滥伐毁了巫猿的家园,是泥石流的滑坡弄脏了三峡的绿衣,是严重的水质污染熏黑了长江的心肠。那曾迷乱了多少人情思的巫山猿语啊!就这样消失在了梦醒后的巫山,那些后来的歌者,当您站立船头,尽情地欣赏神女的万般音韵、凭吊屈子遗存的楚风时,您是否会想到,就在这巫山的两岸,在千年前的今天,那夜里如子规啼血的哀鸣,曾醉透了多少诗人的愁肠,如今,江流依旧,明月依旧,只是这一声哀妻别子的悲鸣,却早已回忆在三峡的旧梦之中,湮没在茫茫逝水之下了。

  我问青莲居士:“两岸猿声在哪?在哪?!”

  回答者的声音是肯定的,长江有幸,三峡有幸,伴随着三峡大坝的兴建,两岸水土保持工作的不断深入,长江上游天然林的全面禁伐,古老的长江又重新披上了绿装,焕发出了勃勃生机,那两岸消失了多年的猿声,似也该重现有

  望、回还有期了!

  我为此而欢欣鼓舞,而神思驰骋,面对高峡,心垂两岸,唯愿下一个能涕泪沾裳的,会是我的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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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猿啼倒也从诗里啼到诗外,绿化,有情趣!如果这猿是长臂猿(Gibbon)的
话,这“啼泪”恐怕是有些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