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学大师纠错

孔祥军  □大学教师,江苏扬州

  著名学者严耕望先生曾指出:中国近世史学大家有四位,钱穆、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四位大师各有风采,其中陈垣先生颇以立论坚实、考证谨严而著称。陈先生字援庵,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广东新会,自幼便对文史之学产生浓厚兴趣,虽无师承,自学成材,在宗教史、元史、历史文献学等诸多领域造诣颇深,形成了极有特色的治学路数。其中,史源学即由援庵先生唱发,流播肈域,影响深远。然而一般读者大都只闻其名,未知其实,即使在学界,也颇有对之误解者。上世纪八十年代,陈智超先生曾将其祖史源学方面的范作聚为一集,名之曰《陈垣史源学杂文》,交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书最近又由三联书店修订新版发行,增加了不少资料。笔者翻读此书,颇生感喟,援书简述,期明史学源之梗概。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援庵先生先后在北平师范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大学开设了一门课程,初名“史源学研究”,后改为“史源学实习”。陈先生是这样解释这门课程的:“择近代史学名著一二种,逐一追寻其史源,检照其合否……”,“取清儒史学考证之书如顾氏《日知录》等为课本,注重实习,因其所考证而考证之,观其如何发生问题,如何搜集证据,如何判断结果,由此可得前人考证之方法,并可随时纠正其论据之偶误……”可以看出,史源学实习课的研究对象是前代史学考证名著,择取的标准是要有错误,“惟其中时有舛误,所以能做‘史源学实习’课程,学者时可正其谬误……错误以《剳记》为最多,《鮚埼》次之,《日知》较少”,“若全篇无甚错处,则不能作课本用矣”。故《杂文》中的范文大都是围绕赵翼《廿二史剳记》、全祖望《鮚埼亭集》和顾炎武《日知录》而作。具体做法是对著者考证论据进行审查,“将文中人名,故事出处考出,晦者释之,误者正之”,“看其叙述有无错误:人名、地名、年代、数目、官名”。这是史源学的核心内容,大抵可分三步:首先,确定需要审查的诸多义项,所谓“人名、地名,年代、数目、官名”等,这对研究者的学术敏感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其次,寻找出诸项最早的文献依据,是至为关键的步骤,也是最为困难最见功力的一步。古代文献浩如烟海,没有过硬的目录学知识,根本无法判断需要去查找什么书,遑论找出各个义项的出处。然而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可以借助电子文献检索系统(如电子版《文渊阁四库全书》)方便快捷地进行搜索,当然对于搜索结果的甄别和取用仍然需要过硬的目录学知识。第三,将查出的最早文献与著作论据进行核对比照,若有相异之处,则需要进一步辨析、判断孰是孰非,完全要依靠研究者的考证本领来完成。《杂文》中收入的各篇范文从不同的角度实践了史源学的具体方法,印证了史源学在史学研究中的价值。

  实际上,陈氏创设史源学的意义更多的应该在于启发思考。就陈氏本意来说,史源学研究对象的范围似乎过于狭隘,而且对于初学者来说,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握进行史源学研究必备的大量知识,因此难以完成既定目标是可以想见的。但是若从开启史源学思路来说,则其意义要深广许多。从引用文献的角度来说,史源学思路告诉研究者必须择取最早的材料来进行论证,否则其取信度自然大打折扣。如需要征引汉初某条史料,则首选是《史记》,若使用《汉书》,甚或是《资治通鉴》,则显然有引据失当之嫌。日本学者清水凯夫根据萧统《文选》中的诸多篇什已见《晋书》的情况,认为《文选》是依照西晋以来的定评编选而与刘勰《文心雕龙》无关。顾农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晋书》乃唐初官修编选远在南朝梁萧统编选《文选》之后,实际上是受到了《文选》的影响而录入一些经典篇章的,清水所言是乃倒果为因之论。此处清水便是没有理清《文选》和《晋书》之间的史源关系而闹出了大笑话。在版本系统中亦是如此,若存宋本,则不当用明本、清本,即使有后出转精的可能,但仍不如宋本有说服力。古代文献并不能拿来就用,需要进一步甄别,史源学思路的引入,使得研究者可以准确鉴定文献内容的真伪,从而为正确使用文献提供坚实的基础。不仅如此,史源学思路又为解决史学疑窦提供了一把钥匙。古代文献中经常出现关于某事的完全不同的记载,如何处理这种矛盾,深深困扰着文史研究者,若是从史源学的视角出发,问题往往会迎刃而解。与此同时,史源学思路对于古代文献的校订辑补也有着重要的作用。最为典型的例子是《旧五代史》的辑补。清乾隆时编修《四库全书》时《旧五代史》已经亡佚,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将之辑出,流行于世,其缺憾在于对《册府元龟》引用的大量史文未能重视。《册府元龟》一千卷,原名《历代君臣事迹》,是书史源在于历代正史、实录,故而可据之逆推《旧五代史》原本的面貌。陈垣先生早年即提出依据《册府元龟》重辑《旧五代史》,今人陈尚君先生最终实现了这一构想。

  陈垣老史源学为史学研究拓展了一方新的天地,值得深入探讨和吸收。但正如上文所说,亦步亦趋的模仿没有太多的意义。而且抱着挑错的心理阅读前贤著述,似乎于读书正道有所偏离。“学者以找到其错处为有意思”,以纠谬来刺激学生的研究兴趣,虽然未尝不可,但终嫌目光短浅了一些。况且,鸡蛋里总能挑出“骨头”,所以笔者以为更为重要的是将史源学思路展现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