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 秦


早在吕不韦决意将自己的妻子献于秦庄襄王之初,人才济济的秦国(在始皇帝统一天国之后这一状况更是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就已经有卜官占卜出了秦国的遥远的将来,或许还有那个时间点之后的更久远的纷繁世界。居然也可能仅止于不确定的猜想,而且像如此离奇伟大的猜想也只存在于极少数人的漂浮性质的思想之中,并且极有可能这极少数人(或许只是一个人)会对此保持缄默态度,也有的会主动招致屠戮之祸,因为如此神秘的时间之链即使在那遥远的未来也会钳制住它的卑微仆人的口,以便它不为人所知地贯彻下去,直至达成其自身。
之后,嬴致就不可避免地出生了,加入到将由他主导的秦国命运之中,并且总有一天,强大的秦国会成为如周天子所辖的大秦朝。在他出生的那天夜里,秦庄襄王命令卜官纷纷为其占卜,种种卦相都在向他显示这个孩子的不俗,即使是在他最感到无望的时刻,这个孩子所散发出的强劲霸力也足以使他振奋不已。渐渐地,他到了暮年,相对于赢致的最终顺利执致而言,这之前宫廷里的一切的明争暗斗全都不值一提,甚至毫无意义。这一点也许连他最有竞争力的兄弟也早已料到了。
成为一国之君后的赢政尽管有时不免残暴,然而其君临天下的姿态依然使其成为众贤之的。卜官们不得不每天记下新的星象,以便为即将到来的大变革准备足够详尽的说明材料,这项工作即使在夜晚下瓢泼大雨时也未曾中断,在这种情况下,最高一级的卜管会在经蓍草烟熏过的天下最为精美清楚的铜镜中观看星相。每天星相的变化都在预示秦国的继续强盛。不过即便如此,那最高一级的卜管也在不断地观测远在四十年后的秦国命运,而他的一名下属观测的可能就更为久远。神秘的时间之链在不停地收回某些窥探者生命的同时,又在迫不及待地培植更多的窥探者。所以,这种技艺根本无需习得,它会通过卜管的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对一片树叶的特别关注,或者自己所撒下的一个卦相中得以掌握。
当然这样的卜管不单秦国有,当时的各个国家都有。他们有的人甚至从某些卦相上看到了从未谋面的秦王,而且那种精确程度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诧。于是,他们甘冒牺牲的危险向本国国君提供不利于本国利益的迸言,致使本国国土不断被削弱,成千上万的士兵也因战败而死,秦国的箭几乎要直击国君的心脏。所有这些都只为了实现一个史无前例的强大秦朝的成立。
不过在这些卜管里有的只能看到秦朝的建立及它昌盛的面貌,有的却因为看到了它的迅速衰败倾覆而暗自有了很多安慰,有的卜管还因为看到本国人的重新崛起而狂喜不已:他们的国家并未从此淹没无闻,历史的狂涛即便再冲刷无数个世纪也无法将他们从史书上抹去。所以这些人在将自己的国家往坟墓里推的同时也在暗地里为自己的国民而感动,他们能清楚地计算出现在所集聚起来的仇恨会多少倍地在今后的岁月中爆发出来,以便完成对秦朝的颠覆。而更为优秀的卜官又对此充满了看透一切的厌倦,因为纵然历史未能将本国彻底抹去,但其之后的不断交融又会在另一个向度上瓦解自己的国家,纯粹的赵、楚、燕、韩只能在被秦国灭掉之前才存在,当然他们无法阻挡这一历程或者延缓它的发生,他们只是不明白历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样子。
“然而我们的秦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个秦国的卜管在一次卜管集会上如此呼应着别国卜官的忧虑。他被处以极刑,像他昨天晚上在卦象上看到的那样,尽管他并未说出秦国究竟会怎样的“何尝”,但他语气中的失望与颓废情绪是令秦国人无法容忍地;整个秦国都沉浸在功城掠地的狂喜之中。
早在赢政当政之初,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就开始筹划起了自己陵墓的建设,与此一同进行的还有与之相反的求仙问药,以便让那个浩大的工程成为自己向世人炫耀的奇迹。而不是真正埋葬他九王至尊身躯的一项浩大工程,到那时,他会时不时地进去,体会一下死亡的气息。也许他会在某一次的巡视观察中幸福地自我结束他那漫长地几近无聊地长寿。那个时候,他应该会从另一个不为所有卜官所知的方式了解到有关时间之链的秘密,他会看到或者说推算出今后的历史进程,一个是有自己在的,一个是没有自己的。总有一天他会厌倦自己在时的一成不变,从而选择自杀,以便那第二个未来能如他所见般地成为现实。那时,这一浩大工程就不只是摆设了,它会成为真正的地下王宫。
但这些猜测是不会出现在卜官们的头脑中的,只有那些负责炼制丹药的人才会去想这些。因为卜官们早已看到了那不太远的未来,并且根据他们的经验以及众多不断应验的事实,他们知道那个未来的确定无疑性就如蓍草燃烧时所散发出来的烟一样真实,也像它那特有的香气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这就是伟大的始皇帝!
炼制丹药的人同样身手不凡,同样地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从各种材料中提炼出一种可以让生命停止的东西。这如何可能呢?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天也不可能让水完全停止流动。既然有了卜官,为什么还要这些炼丹的呢?然而这看似矛盾的两种人在伟大的始皇帝那里却是合而为一的。前者的目的是为了充分洞察未来时间之链的走势,以便更好地做出各种决策,从军队出发日期的选定到战场上每一个士兵应该在的位置,从始皇帝祭祀的具体时辰到皇宫内每一个器物的摆放。而后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始皇帝充分地、长久地享有天下。总之一句话,他要把所有的因素都确定为对自己有利的、不变的因素。他要时刻让自己有握有天下的真实感觉。所有的卜官们都告诉始皇帝:您一定会拥有天下的,陛下!同时所有炼制丹药的人都这样对始皇帝说:所有这的一切还都不够,远远不够!
然而时间之链只有一条,而且是早已确定了的一条。卜官们早已看到了那些炼丹者的死,尽管他们有的为了让始皇帝相信自己可以长生不老而偷偷溜出宫去黯然地迎接死亡。当然,他们也看到了始皇帝的死,看到了他的绝无仅有的隆重葬礼,看到了陪葬的大量车马,兵马俑,金银器皿,玉石奇玩,还有数目惊人的活人殉。有的卜官在自己的卦相中很早就知道了自己会被当作活人殉,这些人不会害怕,当然更不会庆幸,因为一切都早已确定不可移了,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更加确信什么,或者更加拥护什么。这些人同时也明白到时自己该带些什么东西进去能更好地显示出始皇帝的伟大,那就是他们最为拿手的占卜工具。这些工具会在它们被活人挖掘出来的一瞬间呈现出它们该有的或者说该是的卦相,这个卦相就是显示它被发掘出的确切时间,甚至发掘人的许多特征。这样,他们就得以在那久远的未来,再次显示自己在占卜上的能力,而且这一能力的印证是和伟大的始皇帝联系在一起的。
“伟大的始皇帝陛下!”
这一发自肺腑的喊声是会激荡于世世代代无数人心中的。这一点是包括别国卜官在内的人所无法否认的;我们的始皇帝在他大一统精神上是永生的。这一永生比他想要从丹药里得来的永生要更为丰盛,它来源于自己对整个中国的大统一,来源于他对各种制度的大统一,来源与那蔓延不绝的长城,也来源于他烧毁的书册,坑的文士,来源于他死后所葬的规模庞大的坟墓,来源于他生前死后众多的疑团。
然而所有这些只是他不曾死去的一个方面,一个相比较其他而言有些微不足道的方面。他不曾真正死去的另一个证据就是:在秦朝灭亡之后,其下的各个朝代的各个皇帝身上都有始皇帝的影子,他们不但延用了“皇帝”这一称谓,他们的某些做法也同他相象,甚至某些皇帝在长相上也和他酷似。那次当我见到明朝的一个皇帝时,我差点喊出声来:“伟大的始皇帝陛下!”


是的,就是我在讲述着这些。我,一个始皇帝身边的卜官,一个有相当级别的卜官,一个被选中做始皇帝活人殉的卜官。
可是在最后一件事上,我没能完成始皇帝的命令。不但如此,而且我想你们也应该猜到了另外的一件事,这件事本来可以改变我的命运的,事实上它也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但只是我的命运,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许许多多人的命没能因此而改变,但也许这才真正是他们的命,因为之前所有卜官所占卜到的时间之链都是现在的这一条,那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后来,因为那件事,我脱节了,但我的脱节并未对这个确定的链条产生什么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无一丝一毫的变化。是造化在嘲弄我的微不足道,还是那件事独立于时间之链的奇异性所在。
是的,那件事,就是我吃了那粒献给伟大的始皇帝陛下吃的唯一的一粒不死仙丹。
唯一的一粒,除此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二粒。
也许这就是它的奇异性所在啦。因为一粒丹药,既然它能够被炼出来,那么同样的,第二粒也应该在情理之中的可以被同样炼出来,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粒丹药是从造化之外投入到我们的造化之中的,所以任何一个卜官都未曾占卜到它的存在,自然,他们也无法占卜到它所该在的位置和它所应该起到的作用。
从现在看来,它确实是一个偶然,因为时间之链的进程从未改变过,也因为在我吃了它之后,依然没有一个人能占卜出什么异样来,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内,一直到始皇帝死后要将活人殉赶到他的坟墓中去时,我才发现那个本该有我的名字的造名册上竟然没有了我的名字。满心疑惑的我立刻回到家中,沐浴净身,然后连续占卜三卦,它们无一例外地告诉我:我本不该在活人殉之列。也许这只是一时的错误,时间之链马上会弥补它的过失的。然而一直等到九九八十一天始皇帝的坟墓完全封闭之后,也没有人下昭说我应该是活人殉中的一员。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哪里也没有错,一切都顺理成章地继续着。所以,我们这些卜官们是对的,那些炼制丹药的人也是对的,只是他们无法知道而已。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因为随着始皇帝驾崩,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被处死了,杀他们时所流的血一直臭到坟墓完全封闭那一天。
当我周围的亲朋好友渐渐老去,我感到了生活的宝贵,再当我经历了无数的战争,数不清的朝代更替时,我又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而当我一次次地企图自己结束生命时,我的失败又让我充分领悟到了生活的重复无聊。那次绝无仅有的偶然在服从着伟大时间之链的同时又毫不顾忌地在嘲讽它的无能。更为荒诞的是,这一偶然竟会选中我这么一个最不可能相信它的人,也许这是证明它不可捉摸的最绝妙手法。同时我也认识到,当初如果伟大的始皇帝陛下真的吃了这粒丹药,那么即便他下令天下的人都来杀他,他也不可能死去的。那时,他可能真的要躲到他的坟墓里不出来了,他会躺在自己的金玉棺材里看能工巧匠为他安的月亮和星辰。
那粒丹药的能力真的是无法揣测的。它是如此地游离于时间之外,游离于这个世界的因果链条之外。比如当我有意违背它的自然本性而动,就是说在我想方设法去自杀时,无论我用多高明的手段,多精密的计算,多残忍的武器,多么地让这次自杀看起来像是一次不经意的偶然事件(而这样危及我生命的偶然事件也确实经常地临到我身上,有很多次我都要庆幸自己的解脱了),然而它却总能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让你化险为夷,而且过后你还总认为这种方式是很合情合理的。
比如当我第一次感到厌烦时,我就想到了触犯当时的皇帝,因为这样一来,全天下的人对我都会持人人得而侏之的态度。这样做时还可以一睹龙颜,重新感受一下九五至尊的气息。很顺利地,我就见到了他(这种事对一个长生不死的一流卜官而言是再容易不过了)。我当面斥责他犯下的种种惨绝人寰的暴行,指责他如何违天逆时,不求正道,甚至刨根问底地把他们的家史全都端了出来,骂完他的祖宗后,我怕还不能坚定他对我处以极刑的决心,于是又说到了他的江山会怎样的丢掉,他的儿孙们会怎样的无能堕落,任一般人欺压凌辱(这些对我而言全都一清二楚,而且我所说的也全是时间之链的真正走势——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求得一死,哪怕此后的时间之链完全断裂或者改变我全都无所谓了,对于生命的厌恶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承受程度,甚至迫使我把维护天的天职抛诸不顾——然而时间之链依然纹丝不动,依然按照它既定的方向行进,丝毫不因为我的泄露天机向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就是说,这个皇帝本来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他的皇朝该怎么覆灭还是怎么覆灭)。我一切都可以占卜出来,唯一无法占卜到的就是此时皇帝的心情。不管他身边的大臣如何地劝他把我杀掉,他都不以为然,相反还很高兴地问起我许多历史掌固来。他用这样的话来说服身边的大臣不要对我所说的话认真,历朝历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哪一个天下的得来不是先让天下凋敞?哪一个皇帝的祖上没做过坏事?至于他说的今后之事,大家尽可以不必当真。想当年秦始皇身边有那么多的卜官,结果呢?他又要让自己长生不死,结果又如何呢?凡事当信则信,不当信则去之。于是,我被无罪释放,我的话成了无谓的瘙痒之辞。那粒丹药的偶然性又一次发挥了它的作用,我看见时间之链依旧是那么地固守着自己的运行轨迹。
皇帝的话当然很有道理,但却错了,而且错得是那么恰逢其时,让你不得不惊叹于那粒丹药的强大力量,它的无所不在。我再一次的,一次又一次地被它击溃。
谈到这个皇帝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口气,甚至他整个的思维模式,都和始皇帝是那么的像。尽管之前我已经在卦相中见过他,但当我面对他时仍然不免心中一惊:“伟大的始皇帝陛下!”我竭力压制住自己不让这句话说出口。
不错,我们伟大的始皇帝陛下确实死了,但他的卜官们以及炼制丹药的方士们都并没有错,只是一切都有定数而已。而且这个定数好象到始皇帝时就已完全确定下来了。当时的卜官们(包括我在内),与其说占卜到了时间之链,毋宁说他们自己确定了时间之链。因为当时频繁的卜事活动将每一个游离于时间之链的不确定因素变为附着于它的确定因素——当时的卜官是多么地精于此道呀!于是,随着始皇帝诞生,一个确定不变的时间之链也随之诞生了。伟大的始皇帝陛下就籍由这一条时间之链不断地准确地自我复制。炼丹的方士们成功了,但始皇帝认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那粒丹药,也许他是从我这里间接地看到了那条稳固的时间之链,他知道自己将籍着它而得到永生:不是和我一样的重复无聊的永生,而是非富多彩的永生,真正令每一个人都羡慕的永生。同时,做为对我工作的奖赏,他让我吞服了那粒丹药,好让我作为见证人,直至永远!
这么说来,那粒丹药并不是出于偶然,它也是附着于时间之链的。唯一能游离链条之外并能把握它的只有始皇帝一人。
伟大的始皇帝陛下!
21.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