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昨夜写的:
林中所见:诱惑
廖康
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个青年带着空麻袋来到珍宝山,他忘记了老人的警告,只顾往麻袋里装珍宝。太阳下山了,他还不肯走,非要把麻袋装满不可。麻袋太沉了,他背也背不动,拖也拖不走。终于,他像其他寻宝人一样,也冻死在山谷里。妈妈是教我不要太贪财,可我从未碰到过无休止赚钱的机会。然而,另一种诱惑——好奇,倒是经常出现。
今晚去散步时,夕阳已挂在林梢,将绿莹莹的树叶镀上道道金边,拴住我的目光。今天,学生考试的成绩下来了,他们考得不错,我们教师简直比学生还高兴!兴奋持续着,催着我跟朋友叙说。我一边儿走,一边给朋友打电话,不知不觉,已走过通常散步的区域。信号弱了,朋友关切地嘱咐我别走丢了。但天还亮,我向林深处走去。
左边这片林子比其它各处的树木更高更密,一条小道弯弯曲曲,神秘地诱人深入。但路口有个牌子,说是研究生态的领地,严禁闲人入内。要是以前,或在别处,我会假装没看见,径直走进去。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也得为人师表啊,只得悻悻地走开。右边的灌木丛中也有一条小径,下面还有大片树林,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不停地跳跃着,也不知在忙活什么。地上也时不时传来簌簌的声响,不知是野兔,还是其它小兽,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只要不是蛇就好。不过,我穿着登山靴呢,手中还有根柱棍。路窄林密处,我总要先拨拉一下,也是为了避免碰到毒漆叶。
一道金光在地上闪烁、游动——是条蛇。我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望着它。在夕阳的余辉照耀下,它闪着光,不慌不忙地走着之字,优雅地穿行在灌木丛中,时而露出头,时而露出尾。一会儿,不见了。
记得我第一次在野外见到蛇是在江西五七干校;我和另一个男孩本能地捡起石头,追赶那可怜的家伙,把它打死了。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见蛇不打三分罪”,文革更是要打倒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西方人也是一样,《圣经》说蛇是魔鬼的化身;蛇要咬人的脚,人要打蛇的身。我第一次看到相反的说法是D. H. Lawrence的诗Snake,他描写一条蛇在大热天先于他来到水槽饮水,蛇的优雅令他惊艳,可能他也有点儿害怕,没有按照他所受的教育那样立即抄起棍子打蛇。直到那蛇离开,入洞之际,他才抓起一块木柴扔去。虽然没有打到蛇,但他后悔自己本能对美的喜爱未能抵挡住人们灌输给他的“善”,冒犯了这位地下的国王。这首诗彻底改变了我对蛇和许多野生动物,以及所谓敌人的传统看法。那是八五年,动物保护的概念还远未普及。当然,六十多年前,诗人的醒悟更是直觉的,来自于美感和独立思考,而非自然科学。我对美的感受比对善的领悟真切多了,尽管我已听到过许多环保教育,要不是由于这首诗,今天这蛇也许还会死于我棒下。
这思绪领着我走入坡下那树林。黑压压的林中,一条曲径引我左拐右转。“这树林真可爱,又深又黑/而且我不必急着把家回;”(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And I have no promise to keep)我叨念着篡改了的弗罗斯特的诗句,一个劲儿前行,仿佛走入一个神话世界:空中没有一丝风,七扭八歪的巨大橡树静静地矗立着,布满墨绿色树叶的枝杈伸展着,挂着淡绿色的丝绦,一条条垂下来,纹丝不动,似乎画出来的,亘古如斯。我看着这景象发呆,好像在梦中见过,也许是在小人书中。总之,是遥远的记忆。蓦然,我意识到,天黑了。
我想尽快走出树林,却绕了很久。终于,我回到那条 “人路”上,但越走,我越觉得不对劲,看不到任何熟悉的景象,全然不是来时的样子。也许我在林子里转得太久了,再往回走一段就到那山坡了。又走了一会儿,前方地上出现了一个十字。天还没有黑透,尽管我没有带电筒,还是看得出来,那是用白漆涂抹在黑沥青条上的十字,平平的钉在地上。什么意思?是警告吗?前方就是军训地区了吗?也许这底下就有未拆除的地雷?我大概走错方向了吧?
我想到朋友的叮咛,朋友的名字让我想到月亮。我仰起头,身后,一弯新月已露出笑脸,她在西天,是我回家的方向。
2007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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