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指的可能是读书多了,把别人如何做文的形式手法都学到,再练练修辞典故,为文便不难了。我个人还觉得,如果读了一本好书,会有个触动机制,一边读着一边连带地就能想起自己的事儿。看遇罗文小说《我家》,他写他姥姥,就触动了我,真的让我非得写一两笔自己的姥姥不可。遇罗文的书是不忍卒读的,先放一旁。
我姥姥年轻的时候家穷,父母是信天主教的,刚巧我姥爷的父母也是信天主教的,两家父母主事,就成了婚事。我爸爸一直对我姥爷有成见,喝起酒,说到我姥姥,就说老太太也是没办法,嫁错了人。大体上从我爸爸的片言只语来判断,姥爷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像个花花公子模样,不过因为人尚聪明,后来学得了一手好鞋艺,才算能养家糊口。姥爷喜欢跳舞,这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应该顶顶时髦,和现在街头年轻孩子把头发染成绿毛红毛招摇过市异曲同工,算是弄潮儿吧。
我姥姥一生共养育了五女二男,都活着长大了。如果从儿女的角度来讲,真是厥功甚伟。不过好日子没坚持多久,五十年代后半期,毛泽东同志发动全国人民讲真话。我姥爷喜欢说,人直爽,从他喜欢去舞池子搂女人腰这件事儿上,基本能断定是个出风头的人。鞋厂开会,念及到鞋厂对那些退休的老工人待遇不公,姥爷说共产党“卸完磨杀驴”,很快就轮到姥爷被杀了,厂里给他化成“右派”,下放到农村锻炼。
姥姥带着孩子留在城里是不能生活的,就跟着一起走了,这一走就是二十几年,光阴散尽。姥爷对政治的基本评价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谢邓小平,八十年代初平反回城,脱离 了又穷又脏的农民身份,又有了工资收入,重新可以过小市民的生活。
我给姥姥总结三个字,命很苦。
养了一大堆孩子用尽了精力不说,一生都牵肠挂肚的。从城市里带到农村的三个女儿在下放的二十多年中先后结婚,生子,当然包括我妈妈。据我妈妈自己说,读了初中的她学习在班级还名列前茅呢,但个人命运敌不过政治事变,在农村姥姥家是右派,爷爷家是富农,成分都不咋样,孩子找对象难,就只好互通有无。妈妈和大字不识的爸爸结了婚,后来有了我们三个孩子。姥姥回了城市,但始终惦念在农村扎了根的三个女儿,她的痛苦我体会不到。可是如果换成我,相信会直到死亡也不能安生。
按理说,进了城,生活自然就好起来。但是很快,家里就笼罩了一层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阴影儿。小舅高考落榜,人又好胜,长得潇洒,就去鞋厂做了工人,心不甘。很快就有人给介绍了女友,旋即谈婚论嫁。不过因为彩礼上的问题,小舅和姥爷大动干戈,事实上那父子两个也是总不对付。事业失败,婚姻不满意,小舅的前途充满黑暗。小舅结婚前夕,姥爷以家里狭窄为由,把八十多岁的老妈妈送到内蒙古他哥哥家。小舅百般不同意,善良的小舅不愿意因为自己结婚就借机会把老人从家里送走,可是无论如何协调不成。姥爷和姥姥送走老妈妈的那段时间内,某一天,小舅收拾好所有的东西,离家出走,从此音信皆无。八十年代到处都是计划体制,没有人知道小舅去了哪里,再也没回来。我小舅个子有一米八十多,皮肤白,长得真是英俊,我到现在也不多见那么标致的男青年。姥姥也是重男轻女的,小舅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无比重要,轰然消逝,姥姥从此做了心病。姥姥不愿意过春节,别人家放鞭炮热闹的时候,她都是躲在一边哭。姥姥对我也说过,“你小舅啊,就是死了,也让妈看看尸首啊。姥姥这心,不是得挂念到死么?”说完就用毛巾擦泪。姥姥的头发在小舅失踪后不久即告花白,后来她的眼泪都哭干了。她只是翻来覆去地复述,但没有泪了。我小舅自己住的那个小黑屋和他的那些东西,有一两年的时间我姥姥都不让任何人动,她说自己的儿子肯定能回来。
小舅走了两年左右的时间,大舅就超生了个男孩。按照中国计划生育的政策,超生了孩子是要褫夺小孩父母工作的,况且大舅是教师,舅妈是护士,都算是公职人员。表弟就寄养在姥姥家,一方面逃避政策,一方面排遣老人家心理痛苦。姥爷和姥姥特别喜欢这个表弟,这是传人啊,是血脉的延续啊,表弟从被亲爱到被溺爱,成了掌上明珠,放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又怕掉地上摔了。表弟渐渐地长大,和爷爷奶奶亲,和爸爸妈妈就疏远,到了读书的年龄,大舅嫌姥爷姥姥没文化带不好孩子,就把孩子接回自己家去读书,这一接,把孩子彻底毁了。表弟想念爷爷奶奶,大舅看表弟读书不刻苦,就揍他,舅妈对表弟也没什么热情,一来二去的,表弟就厌学,和家里的矛盾越闹越大,最后已无法调和。因为表弟,舅妈和姥姥家的关系也僵化起来。姥姥说,“我帮着养大了孩子,最后还养出罪过来了。”现代社会,几年时间一晃就过去,很快的,表弟果然最后就辍了学。对于一个中国孩子来说,读书成绩不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孩子不去学校读书。表弟开始和坏孩子一起玩,最后大家一起学坏,一个孩子就没得救了。大舅把责任全部推倒姥爷姥姥身上,说是他们宠惯的,姥姥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辨。表弟如今四处流窜,不知道依何为生。育人这块,姥姥又失败了。姥姥跟我说,“我也没什么坏心去害我自己的孙子啊?最后怎么就这样了呢?”我只能安慰老人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中国这社会,就是不要命的得天下,以后表弟会好起来的。”至于好成什么样,我不知道。我表弟也绝对是一表人才,同龄的男孩子里长得那么英俊的绝无仅有,不知道他现在漂在哪里,该有二十岁左右了。
姥姥给我的最大印象是节俭,我从没见过那么节俭的人。我把姥姥比作老蚂蚁,经过她处理过扔掉的东西,就绝对再无利用价值,扔到垃圾桶里,拾垃圾的人根本不用看的,看了也没用。吃煮鸡蛋,有的新蛋不好剥皮,总会带下来一点儿鸡蛋清,哪怕一点点儿,姥姥也要用筷子把鸡蛋清挖出来吃掉。烂掉的橘子,姥姥会用刀把腐烂的那部分切掉,然后把剩余的那半吃进去。这样剩下来的垃圾,连麻雀都没什么可捡吃的了。
我在姥姥家里住了一整年,亲自体会到姥姥节俭以至吝啬的生活态度。妈妈跟我说,“都是挨饿时候养成的,你们小孩子要体谅。”姥姥从来不买贵重的菜,每次都是市场要散摊的时候才去,买些掉了叶子的,或者是有些发冻的。像大蒜等等干菜,姥姥都是去市场批发了的,更便宜。家里不来客人,姥姥从未做过满桌子的肉,就是做了一条鱼,大家也都夹那么一小口,还要吃两三顿才能吃完。寄居在姥姥家,要随俗的,我很馋,但是不敢吃,姥姥做的那鲤鱼,别说几个人吃,就是我一个人也吃完了。姥姥的各种衣服,穿旧了,就做抹布,不能做抹布的,就用剪子绞成片状,一层层地糊起来,做成袼褙,袼褙是用来做鞋垫的。东北天冷,皮鞋里一定要垫鞋垫,否则冰脚,容易做病。姥姥真是太节俭了,我有一双鞋穿破了,丢到垃圾桶里,姥姥又捡回来,拆开之后,胶皮底和鞋面都用来烧炉子,烧得暖呼呼的。姥姥一分一分地攒钱,自己从不舍得花一分。姥姥只有一个爱好,喜欢买花布,但即使买花布,也是街坊邻居相互通告说商场减价后才去的,姥姥的柜子里有不少花布,乡下来了人就送一块,大家都高兴。不要以为姥姥攒了很多钱,后来表弟花钱越来越多,姥姥就成了他的银行,每次给得不多,但似乎取之不尽。我妈妈说,“你姥姥这辈子就是这个命儿了。省着省着,窟窿等着。”
我听话,所以在众多孙男孙女里,姥姥算是偏向我。姥姥也真是喜欢我,她那么节约,和她一起逛街,她花两块钱给我买柿饼干,这是特殊的待遇,别人享受不到。三姨家的小妹在姥姥家呆一个星期就不行了,我却整整呆了一年,为了考大学,姥姥先是心疼我妈,然后才是喜欢我。上学的那阵儿,姥姥很早就起床给我做早饭,任劳任怨,虽然饮食很简单,但常年如一日地这样做事,还是说明了爱。姥姥可以不让我住在她家的,但是她没有。
上一次去看姥姥是在2005年的初春,大地还没有回绿,残雪仍存。姥姥家里动迁,搬进了楼房,姥姥和姥爷两个人住,还算可以。姥姥一见我,就哭了,上下地打量我,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看见姥姥的头发可是全白了。寒暄了一阵儿,姥姥就开始进厨房忙活,那顿饭我可是吃得既高兴,又难过。姥姥给我烙了那种小糖饼,就是饼里面有糖的那种,姥姥的烙饼技术在我看来,绝对一流,既不过火,也不欠火,吃得口脆,糖稀流进嘴巴里,如食仙馔。姥姥给我炖了一条鲤鱼,而且姥姥炖鲤鱼的手艺我就没在任何地方再遇到过。
我跟姥姥说,“姥姥,你花钱了,还买鱼?”
姥姥说,“小平啊,你就吃吧,好吃晚上姥姥再给你做。我就知道你喜欢吃我炖的鲤鱼,最爱吃我做的糖饼。吃吧,放开了吃,别饿着。姥姥这么一大把年岁,你下次还能不能吃着,都不好说了。”
姥姥这么一说,我就把脸背过去,装作没听见她说什么。
我妈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生下来就是苦的,谁也别和命去争。”福兮,祸兮,命运谁也难料。读书的时候,想起了我姥姥,偶尔还真的很想念那个居住在很远很远地方的老人家。
2007/3/9
- Re: 那个老人家posted on 03/09/2007
让我想起了我奶奶。 - Re: 那个老人家posted on 03/10/2007
test - Re: 那个老人家posted on 03/10/2007
这篇太朴实了,又感人。
祝老人家长寿。 - Re: 那个老人家posted on 03/11/2007
也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许多相似的往事. - Re: 那个老人家posted on 03/14/2007
good story!
love and pain, sometimes they are the same thing (her son and grandson).
小平--that's qinggang's name!
It's my nephew's name, 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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