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解罗裳
方壶斋
上课铃响了。老方夹着书走进英语系教学楼三层的8号教室。
“起立!”随着班长一声高喊,全班学员唰地一下子站起来。椅子发出短暂的移动声后复趋宁静,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窗外,隐约传来飞机掠过的声音。那是从豫中机场起飞的班机。
老方默默地看了一眼屹立在面前的这座绿色森林,抬起右臂对着全班行了个礼说:“坐下!” “哗”地一声,绿色森林变成了绿色灌木。
这时候老方忽然注意到在教室的角落,有一片非常不和谐的颜色,白花花的。老方的眼睛略有近视,虽然还没有到非戴眼镜不可的程度,但是十米以外的人就有些不对焦距了。老方朝哪个方向又看了一下,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终于把焦距调得差不多了,才发现那片颜色竟然是一个女人浑圆的双肩。
老方赶紧把眼光收回来,怕露出失态的表情,心里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可不想让自己的眼睛叫自己跌倒。
“这节课,我们检查作业,然后做听力练习。”老方一边说,心里一边犯嘀咕:“那是什么人?跑到军校课堂上还这幅打扮,不是扰乱军心吗?”
学员们纷纷打开课本。老方随机点名检查作业的时候,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把握好时机和神态朝女人看了几次。当他跟女人目光相碰的时候,女人微笑着点点头。老方注意到那是一个鹅蛋脸庞,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
她在一个大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这才想起来上个星期系里开会,说国家教委目前有一个公共英语教学研究项目,在本院蹲点研究。有人会来听课。愿意参加的老师都报了名。老师们还可以在同意听课,同意录音录像,同意采访这三种参与方式中任意选择。老方只选了同意听课。他不想让自己的老脸和灰白的头发存到国家机关的学术档案里去。
莫非这就是来听课的人?太突然了嘛。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老方下意识地摸摸三天没刮的胡子,同时把卷起的衬衣袖口放了下来。他记得卷起的时候,看到有一块污渍。因为早上起床晚了,没有来得及换衬衣就来上课了。
检查完作业后开始听力课。今天听力的内容是空军飞行通话。课程进行得很顺利。学员们的积极性似乎明显比平常高。老方百分之八九十的时间都在用很快的英语说话,学员们也没有表现出理解有困难的样子。老方想,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的存在让学员觉得今天有点新鲜,还是学员们知道有外人听课决心表现好一点。
虽然老方从教快二十年了,但是意识到有人听课,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紧张。特别是这个听课的人还穿得这么新潮。老方是留过美的人,袒胸露肩的见得多了。更何况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穿着也十分开放,现在更是肉色横飞的年代,本来这应该不算什么的。
可这是在军校啊。平常老方上课面对的都是军容严整的学员。下了课以后也只是在宿舍,图书馆,办公室来回打转,而不像年轻的时候隔三差五的跑到舞厅去,所以老方的神经已经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今天这一片国防绿的背景中突然出现这么一片亮丽,着实是太晃眼,太让人心惊胆颤。
“怎么不对进教室的人进行着装规定? ”老方气愤地想。他想下课以后他得找政委说道说道。当然他不能说穿衣服的事。他要说外来人听课应该事先告诉教员。
在学员高涨的积极性中,规定材料很快听完了。这是出乎老方意料的,因为他没有准备更多的材料。
他向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发觉她似乎看出了老方后方空虚,正在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见鬼!可不能栽在这丫头面前!老方想。
他看了一眼教室里的电脑,突然想起来前几年在美国的时候从电视里录下来的美国海军航空兵 EP3侦查机飞行员奥斯本接受电视台采访的节目。这不是很好的真实材料吗。他转身到办公室拿来录像放给学生看,一边放,一边问学生有没有听懂。当然,老方忘不了批判两句,免得可能有学生会打小报告说他放毒。
录像看得差不多了。老方看看表,还有十多分钟。见鬼,今天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说来也怪。一般人见着美女,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这是爱因斯坦说的。可是在老方这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没用了。墙角里分明坐着一个美女,老方却巴不得她赶紧蒸发掉。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们还有十分钟。让我们放松一下。”说着,他在电脑网络里找到自己电脑终端,打开了一个幻灯文件。
文件的第一页上是美国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第二页是她的一首诗:
WHEN roses cease to bloom,dear,
And violets are done,
When bumble-bees in solemn flight
Have passed beyond the sun,
The hand that paused to gather
Upon this summer’s day
Will idle lie,in Auburn,—
Then take my flower,pray!
“同学们,现在我给你们介绍一位美国女诗人。她的诗风非常细腻,感情丰富,很多诗篇可以跟我们中国词人李清照相比。”
老方扫了一眼听课的女子,发现她现在已经不是听课者的表情了,而是变得像一个学生。老方很得意,继续发挥到:“比如这首《玫瑰不再开放时》,其表达的伤感情调,跟李清照的一些词章非常相似。这首诗的意境,我想完全可以用黛玉葬花来比附。现在我且用《一剪梅》的句式,把这首诗的大意解释一下。平仄嘛,就算了:
玫瑰香残紫罗凋,蜂已飞过,夕阳杳杳。拈花之手将何在?夏日犹见,转瞬魂消。墓园之地长眠处,请君替我,落花勤扫。且拾一片凋零瓣,呢喃软语,为我祈祷。”
“哗。。。”学员们都鼓起掌来。老方接着说:“当然,我不能说这是翻译。这充其量是课堂上的即兴写意。好的翻译,不能归化到如此程度,否则就是逼迫洋人脱下西装,换上小棉袄了。舒服则舒服矣,然而异域文化味道尽失,那倒真是嚼饭与人了。”
接着,他又把李清照的《一剪梅》拿出来,让学生跟狄金森比较: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学生都说,美国人的诗真是比不过咱中国人的诗。听课的女人同意地点点头。老方很高兴学生在教委来的人面前表现了高度的民族自豪感。
“老师,”一个男生说。“我有问题。女诗人上兰舟为什么要把衣服解开,又不是夏天?”
大家都笑了。有的学生回头看了看听课人,因为现在这里也不是夏天了。昨天刚刚下过一场秋雨。
女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老方接着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知道,李清照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在封建社会里,即使是在自己家花园的湖里也不会坦胸露肩,更何况我们很难确定李清照的兰舟是不是在公共场合。”
老方没有注意到听课女人的脸红了。
“为此我专门请教过北京的一位李学专家。她的解释让我茅塞顿开。她说,李清照有一首《浣溪沙》与《一剪梅》的抒情环境很相似,其上阕云:“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凉生枕簟”与“玉簟秋”,“起解罗衣”与“轻解罗裳”“夜何其”与“月满西楼”,两词意象都相似或相同。两词的上片都是写女主人公秋夜在卧室里准备入睡的情形。此时她绝不可能忽然“独自坐船出游”的。“兰舟”只能理解为床榻,“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即是她解卸衣裳,独自一人上床榻准备睡眠了。这位专家说得有理:要睡觉了嘛,当然可以穿得随便一点。”
“不过,这种解释,外国人不容易懂。所以你们以后翻译的时候,变通着一点,只要把词的感情表达出来就行了,不必拘泥细节。该替换的意象可以酌情替换。比如这样:
When lotus decays my sleeping mat
feels the coming of autumn
In my silk dress I mount the beautiful boat
Who is to send me a letter from afar
When the wild geese fly past
the full moon hangs on the west tower
Petals fall on flowing stream,each on its own way
My mind is full of sad thoughts and sorrows
How can I dispel this feeling?
My brows no longer knit
Yet my heart still pains
这时,班长指了指手表。老方才发现自己忘了下课的时间。“好了,下课!”他宣布到。
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后悔当初没有答应人家录像了。他想这节课一定给教委的人留下深刻印象,让他们看到军校公共英语课的教员国学也很了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家会推荐自己开个比较文学的专家讲坛呢。
过了两天,系主任把老方叫去,问他那天教委的人来听课的时候,他上课胡说八道什么了。
“没有啊?我就是下课前看还有时间顺便给学生讲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诗。”
“你有没有讲什么轻解罗裳?”
“讲啦,是李清照的词。”
“你没看见那天听课的穿得很露吗?你这不是恶心人家吗?”
“我又没讲她,她吃什么醋?”老方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开讲坛了。“您怎么知道的?”
“那女的是咱们院政委的儿媳妇!政委问我公共英语课为什么讲李清照,说我们不务正业。这不,院里发文了,要全体公共英语课的教员进行一周的培训,重新学习怎么贯彻教学大纲。今天下午四点钟,你们统统到会议室集合去!”
(小说情节纯属虚构)
2007,3,6
2007,4,12 校改
- posted on 03/11/2007
曲名:Danny Boy 歌手:Johnny Cash
专辑:American IV: The Man Comes Around
歌曲:Danny Boy
歌手:Johnny Cash
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Tis you, 'ti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But come ye back when summer's in the meadow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Tis I'll be here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Oh Danny boy, 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
And if you come, when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And I am dead, as dead I well may be
You'll come and find the place where I am lying
And kneel and say an "Ave" there for me.
And I shall hear, tho' soft you tread above me
And all my dreams will warm and sweeter be
If you'll not fail to tell me that you love me
I'll simply sleep in peace until you come to me.
I'll simply sleep in peace until you come to me.
- posted on 03/11/2007
曲:Danny Boy
译:李敖
哦,Danny Boy,
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
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
你,你天涯远引,
而我,我在此长埋。
当草原尽夏,
当雪地全白。
任晴空万里,
任四处阴霾。
哦,Danny Boy,
我如此爱你,等你徘徊。
哦,说你爱我,你将前来,
纵逝者如斯,
死者初裁。
谢皇天后土,
在荒坟冢上,
请把我找到,找到,
寻我遗骸。
即令你足音轻轻,在我上面,
整个我孤坟感应,甜蜜温暖,
你俯身向前,诉说情爱,
我将死于安乐,直到与你同在。
- Re: 听课 Class Observationposted on 03/11/2007
方老师翻译的这首和李的词有一拼。
- posted on 03/11/2007
读了老方的<听课>,怎么就想起了沈从文,不知老方有没有续篇?
<黑凤——沈从文的爱情 >
1928年,当沈从文仍在生活困境里挣扎时,徐志摩曾写信给他说:“还是去北京吧,北京不会因为你而米贵的。”
沈从文没有因此重返北京。后来,他又对徐志摩谈及自己想进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跟刘海粟学绘画的念头。徐志摩说,“还念什么书,去教书吧!”
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
其时,胡适正担任上海中国公学校长,由徐志摩介绍,胡适同意聘用沈从文为中国公学讲师,主讲大学部一年级现代文学选修课。沈从文以小学毕业的资历,竟被延揽为大学的教师,这即便在当时,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大胆而开明的决断。
第一次登台授课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沈从文既兴奋,又紧张。在这之前,他做了认真而充分的准备,估计资料足供一小时使用而有余。从法租界的住所去学校时,他还特意花了八块钱,租了一辆包车。第一次以教师身份跨进大学的门,不能显得太寒酸!按预先约定的条件,讲一个钟头的课,只有六块钱的报酬,结果自然是赔本!
当时,沈从文在文坛上已初露头角,在社会上也已小有名气。因此,来听课的学生极多。今天又是第一堂课,还有一些并不听课,只是慕名而来,以求一睹尊容的学生,故教室里早已挤得满满的了。他们中已有不少人读过沈从文的小说,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传闻,因而上课之前,教室里有人小声议论着沈从文的长像、性格、文章和为人。——他们知道沈从文是行伍出身,小说里又不乏湘西地域荒蛮、民气强悍的描写,在他们的头脑里,遂不时浮现出想象中的沈从文的形象:一个身材魁伟、浓眉大眼,充溢着阳刚之气的男子汉。
然而,当沈从文低着头,急匆匆走上讲台,与学生对面时,眼前这个真实的沈从文,却与他们想象中的沈从文判若两人: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罩着一副瘦小的身躯,眉目清秀如女子,面容苍白而少血色;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稍许冲淡了几分身心的憔悴。
他站在讲台上,抬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心里陡然一惊,无数条期待的目光,正以自己为焦点汇聚,形成一股强大而灼热的力量,将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同时,脑子里“嗡”的一声炸裂,原先想好的话语一下子都飞迸开去,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上课前,他自以为成竹在胸,既未带教案,也没带任何教材。这一来,他感到仿佛浮游在虚空中,失去了任何可供攀援的依凭。
一分钟过去了,他未能发出声来;五分钟过去了,他仍然不知从何说起。……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呆呆地站了近十分钟!
起始,教室里还起着人声;五分钟过后,教室里的声浪逐渐低了下去;到这时,满教室鸦雀无声!沈从文的紧张无形中传播开去,一些女学生也莫名地替沈从文紧张起来,有的竟低下头去;在她们中间,有一位刚从预科升入大学部一年级的学生,名叫张兆和,时年十八,面目秀丽,身材窈窕,性格平和文静,学生中公认为中国公学的校花,因肤色微黑,沈从文后来称之为“黑凤”。这时,她见沈从文行状狼狈,一颗心也憋得极紧,怦怦直跳,血潮直朝脸上涌去,竟不敢抬头再看沈从文……。——这些心地善良而富同情心的年轻女性啊!
这十分钟的经历,在沈从文的感觉里,甚至比他当年在湘川边境翻越棉花坡还要漫长和艰难。但他终于完成了这次翻越。他慢慢平静下来,原先飞散的话语又开始在脑子里聚扰组合。……他好容易开了口。这第一句出去,就像冲破了强敌的重围,大队人马终于决城而出。他一面急促地讲述,一面在黑板上抄写授课提纲。
然而,他又一次事与愿违。预定一小时的授课内容,不料在忙迫中,十多分钟便把要说的话全说完了。他再次陷入窘迫。最终,他只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下课后,学生们议论纷纷。消息传到教师中间,有人说:“沈从文这样的人也来中公上课,半个小时讲不出一句话来!”这议论又传到胡适的耳里,胡适却不觉窘迫,竟笑笑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不知具体起于何时,选修沈从文所授课程的那只“黑凤”的身影,飞进了沈从文大脑的屏幕,而且愈来愈鲜明,愈来愈深入,再也无从抹去。张兆和的美貌和沉静,强烈地摇动着他的心旋,使他目眩神迷。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他的心窝,生发起爱情的潮汐。这时,沈从文已经26岁,早已过了一般人婚娶的年龄。可是,自从离开湘西,混入都市人群以来,他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莫过于吃饭问题,性爱的欲求不能不被求生存的挣扎压抑着。加上在他的人生路上,也未能碰上恰当的机遇,天下女子虽多,似乎全都与他绝缘。尽管同大多数青年一样,沈从文免不了被青春期的苦闷折磨,一切却无从谈起,对性爱的欲望,只能在虚幻的想象中生成,旋又在想象中破灭。
这次似乎有点不同了。眼下,如何活下去已经不再构成最紧迫的威胁,爱的对象又是那么现实,她巳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而是活生生的生命具体。爱的潮汐来得又是那样猛烈,他常常被弄得寝食不安,坐卧不宁。饭后课余,他在校园里散步,常常情不自禁地朝张兆和住的学生宿舍跑去。他渴望着再见到她,并当面向她倾诉点什么。可是,他在人前却是个不尚健谈、口齿朴讷的人,每当他来到张兆和面前,总是愣愣地站在房间中间,不知说什么好。他本想向张兆和倾吐自己的爱恋之情,即便是一点模糊的暗示也好。可是及至说出来时,却成了问她的功课,读什么书,以及家里的情况。到后见她喜欢什么话题,就谈什么。看他站着说话,张兆和请他坐下,他却不坐也不走。见他这副呆相,张兆和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从他的神色中,隐隐约约感到几分蹊跷,反倒有点不安起来。
笔谈远胜于言谈的沈从文,终于用他那支笔,给张兆和写起情书来了,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据说那第一封情书,“仅只一页,寥寥数语而分量极重”。①虽然,它连同随后而来的一大堆情书,在经过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后,早已荡然无存,可是在《新废邮存底》中仅有的一封,从中依稀可见这些情书的大致轮廓。
我还要说,你那个奴隶,为了他自己,为了别人起见,也努力想脱离羁绊过。当然这事作不到,因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觉得负疚,我以为很不好。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作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作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我求你,以后许可我作我要作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一个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赞美,不拘这赞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当,它不拒绝这些从心中涌出的呼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的事吗?
……一年内我们可以看过无数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们头上的,还是那个月亮。这个无私的月不单是各处皆照到,并且从我们很小到老还是同样照到的。至于你,“人事”的云翳,却阻拦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这样安慰到自己也还是毫无用处,为“人生的飘忽”这类感见,我不能忍受这件事来强作欢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忆里光明全圆,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着负疚的,因为并不是由于你爱不爱我。
……我现在,并且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的,故只想怎么样好好的来生活。假如当真时间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时或者还是眼前一样,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学的一个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许多小孩子的母亲,我们见到时,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藤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点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许多动人的诗,所写的就是这些事,我们能欣赏到那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所影响而发生的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因为这理由,天将不允许你长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使你在适当的时间上,转变成一个“大人”。××,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作大人时,我倒极希望知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①这封信写于1931年,距第一封情收已经两年有余了。而在最初,张兆和收到沈从文的情书时,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还稍稍起了一点反感;一个老师,给学生写这种东西,真稀罕!可是,一个少女的羞怯心理,却使她害怕这事张扬出去,弄得满校园飞短流长。她只得听任沈从文一封接一封给她写那没完没了的情书,却一概置之不理。
张兆和的不予理睬,真差点要了沈从文的命。他当然希望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可是结果非但不能得到她的只言片语,连再去看她也不能够。他爱她到了快要发狂的程度,一想起她,全身的血就奔窜得快了许多,浑身发热作寒,十分痛苦,仿佛人生的一切都与他作对,爱情、幸福都与他无缘。他真想从自己所住的楼上一跃而下,在死亡里求得人生烦恼的解脱。
沈从文的烦躁不安,不知怎样一来,很快在校园里沸沸扬扬传播开去,说是沈从文爱上了张兆和,张兆和却不予理睬,沈从文急得要自杀。张兆和的一位女友,听到这消息后,赶紧找到张兆和,对她说:“你赶紧给校长讲清楚。不然,沈从文自杀了,要你负责。”张兆和也紧张起来,她带着沈从文给她的一摞情书,急忙找到校长胡适,怯怯地说:“你看沈先生,一个老师,他给我写信,……我现在正念书,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
她希望得到胡适的支持,出面阻止这事的进一步发展。
可是,结果与她预期的相反。在听过她的陈述后,胡适却微笑着,带着这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神气,对她说:“这也好嘛,他的文章写得蛮好,可以通通信嘛。”
听了胡适的话,张兆和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与胡适谈了一会儿其它事情后,就告辞走了。
自此以后,她既无从拒绝沈从文的来信,心里又没有作出回应的欲望。只好抱定你写你的,与我无干的态度,听任这事的自然发展。
张兆和对沈从文的冷淡反应,并不涉及她对沈从文值不值得她爱的估价——这个问题还压根儿没有被她放在心里掂量过。这既与她当时的年龄还小有关,也与她所受的家庭教养相联系。
张兆和出身名门贵族,原籍安徽合肥。张家为本地声势赫奕的大族,拥有良田万亩,在肥西筑成围子,人称“张家老围”。曾祖父张树声,为同治年间李鸿章统率的淮军中著名将领,曾领兵转辗江苏浙江一带,与太平天国起义军作战,为清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1879年至1884年间,出任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于淮军中称儒将。祖父也曾作过管司法的四川臬台。父亲张武龄,字绳进,是过继给祖父的,祖父死后,承继了一份厚实的家产。由于受近现代新思潮的影响,嫌自己名字太封建,自改名为冀牖,又叫吉友。最初,想投资办实业,因不知如何经营,遂迁居苏州,独资创办平林中学和乐益女中。后因苏州男校太多,便结束平林,专办乐益。凡贫寒人家和工人女儿,一律不收学费。聘用教师也不拘一格,教师中很有几个著名共产党人,张闻天、侯绍裘、匡亚明等,都先后在乐益女中任过教。张兆和有兄妹十人,在她十岁那年死了母亲。张武龄不准自己女儿穿戴耳环,在张氏家族中,张兆和与二姐允和、妹妹充和也是最先进新式学校读书的女孩子。在乐益女中读书时,张兆和兄妹就喜欢新文学,家里订有《小说月报》、《新月》等刊物,还自办了一个刊物,取名为《水》。可是,由于母亲去世较早,张兆和从小又是保姆带大的,一份旧的家庭教育反由家里的保姆实行,逐渐培养起张兆和一份大家闺秀气质,雅静、平和、沉稳。长大后也接受了时代的洗礼,向新思潮认同,却终不能成为大胆、泼辣、热烈、敢于向一切传统挑战的“新女性”。
因此,写情书一事,反倒在她与沈从文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使她时时像山羊躲虎似的避开沈从文。当时,新月书店的会计肖克木,身材长像酷肖沈从文。一次。张兆和去买书,一走进新月书店大门,猛然间见到肖克木,以为沈从文在店里,吓得她掉头就跑。
然而,在她眼里,沈从文的情书写得实在是好!一方面,她害怕这骤然而来的求爱,另一方面,一份秘密的好奇,又使她无法推开这些充满情感的文字的诱惑。她从头到尾读完每一封情书,随后轻轻吁一口气,将这些信藏进一口小箱子里去了。可是,信中那些充满爱慕、混合着忧郁的言语,层积在她的心里。时间一长,却被沤热、发酵。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于那些起初让她脸红生气,微嫌卤莽的文字,并且不再怕它。——一份她并未明确意识到的爱,在她的下意识里,正悄悄萌牙。
张兆和的沉默与退避,对沈从文无异于一种间接的鼓励。
他以乡下人的憨劲,继续着这场马拉松式的求爱过程。在这种不即不离状态中,日子一晃就是四年。
1932年复,张兆和已从中国公学毕业,回到了苏州家中。其时,沈从文正在山东青岛大学任教。他想四年来与张兆和的关系,现在已到了有个了断的时候。他决定亲自去苏州看望张兆和,企望能得到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一放假,他便取道上海,乘火车再转苏州。
这天,苏州九如巷三号张家门堂里,来了一位戴眼镜面色苍白的客人,说他从青岛来,姓沈,来看张兆和的。可是张家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当他得知张兆和这时在公园图书馆看书时,以为张兆和是有意躲着自己,神态窘迫而羞涩,十分不安,正当他进退无策之际,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出来了。问清了,他原来就是沈从文——他给张兆和写过许多情书一事,对张家姐妹已不是秘密。于是,张允和请他进家里坐坐,等张兆和回来。沈从文不肯,终于回转他下榻的中央饭店去了。
张兆和回到家里,张允和劝她去看看沈从文。在兄弟姐妹面前,张兆和脸上有点挂不住,悻悻然说:“没有的事!去旅馆看他?不去!”
张允和说:“你去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回到旅馆,沈从文很懊恼,独自躺在床上生闷气:自己坐了30个钟头的火车,特意来看她,却不想吃了闭门羹。想象中,张兆和收到自己来苏州的信后,似乎漫不经心地对自己说:“你的信我收到了,想来你就来吧。”他在心里自问:我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人家对我那么冷淡,我反而热情到不成样子?我把这次见面看得那么郑重,人家却看得那么随便?他咀嚼着想象中出自对方之口的“你就来吧”这几个字,心里涌起一阵奇特的情绪,似乎十分快乐,又似乎十分愤怒。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两人见面时,可能出现的各自碍难开口、言不及义的情景:她的心里一定想说:“你的信我看过了,那些话我全不懂。
我以为你不必那么倾心。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自己却想说:“你想想吧,我是想透了,只有你嫁我一件事。能使我幸福,也使你幸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像我那么爱你。
她一定明白自己这次来苏州所抱有的希望。她或许会想:“我向他说一点什么好,真有点难于对付。”
如果自己对她说:“我为难得很,因为我爱你。”她会怎样回答?或者说:“不,这是不必要的事。”或者说:“这不新鲜,你信上不止说了一百次。”
如果我说:“你应当告诉我你对这件事的感想和意见,答应还是不答应?”她会说:“我没有什么感想,也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说:“我已经告诉你不必要了呢。”或者因为我愚蠢的发问,她生气了,哭了呢?
——而我真敢说:“你自己决定,或可或不可,当面作一个决断吗?”
我若真敢,她如果说:“不行,”我又敢说:“好,照你的意思办,这是你的自由吗”?
………
正当沈从文胡思乱想之时,有人来敲门了。他起身打开房门。见张兆和正站在门外,仿佛背书似地说:“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去玩玩?!”
说完了,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一切沈从文想象中的纷乱,在现实中竟是这样简便。于是,沈从文随了张兆和,一同回转九如巷三号。
沈从文拿出送给张兆和的礼物:一大包书籍,其中有两部英译精装本俄国小说,以及托尔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集。这是沈从文途经上海时,听从巴金建议,并由巴金代他选购的。另外又买了一对十分精致漂亮的书夹,上面饰有一对有趣的长嘴鸟。为买这些东西,沈从文卖掉了一本书的版权。见送的礼物太重,张兆和退还了大部分书籍,只收下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和《猎人笔记》及一对书夹。
其时,张兆和的父亲和继母正住在上海。她的五弟张寰和,从自己每月两元零用钱中拿出一份,买了一瓶汽水,打开了请沈从文。对此,沈从文大为感动,当面许下诺言:“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后来果然写了以佛经故事为题材的小说《月下小景》里的诸篇章,每篇末尾,都附有“给张家小五”字样。
张兆和的二姐允和,是一个心性宽和、厚道的姑娘,专爱成人之美。沈从文对她十分信赖。返回青岛后,他写信给张允和,托她征询父亲对这件婚事的意见。同时写信给张兆和说:“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其实,这反倒是多虑。张兆和的父亲头脑开明,对儿女的恋爱、婚姻,从不过问和干涉。儿女自己中意了,告诉他,他笑嘻嘻接受,不追问对方如何如何,更遑论门户了。张家一位邻居,曾遣媒向他求大女儿,他哈哈大笑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从此无人向张家提亲。张家的保姆常对外人说:“张家儿女婚事,让他们‘自己’去‘由’,或是‘自己’由来的。”
在张兆和的婚事上,他自然不持异议。在得到父亲明确意见后,张允和与张兆和姐妹俩,一同去邮局,分别给沈从文拍发了一个电报,张允和的电报上,只从自己名字上取了一个字:“允。”张兆和的电报则说:“乡下人,喝杯甜酒吧。”电报员觉得奇怪,问张兆和是什么意思。张兆和不好意思地说:“你甭管,照拍好了。”
这以后,张兆和方始与沈从文通信。至此,这场马拉松式的求爱过程,总算可以望见了它的终点。
选自《沈从文传》 凌宇 著
沈从文和夫人张兆和一九三五年夏摄于苏州
- Re: 听课 Class Observationposted on 03/12/2007
已经续了 - Re: 听课 Class Observationposted on 03/12/2007
其实读了沈、张的恋情,我倒是挺伤感的。张并不爱沈,只不过在胡适等人的劝诱下跟他一起。沈从文是个地地道道的“天才傻瓜”,大家美女张兆和其实并不看得起他。
我打死都不会嫁天才,笨。 - Re: 轻解罗裳 (听课 Class Observation)posted on 03/12/2007
有意思。 - Re: 轻解罗裳 (听课 Class Observation)posted on 03/12/2007
游戏笔墨。两篇越写越靠色shǎi。
- posted on 03/12/2007
《蓝莓之夜》//......
《爱的忧伤-Danny boy》 这首Danny boy爱尔兰民谣,原是一个世纪前,一位爱尔兰父亲写给即将从军的儿子,告诉他说,当你下次回来时,我大概已经躺在坟里,就像整个夏天的过去,花朵的凋零,就像你现在要走,也不能挽留。这首举世闻名的爱尔兰民谣旋律部分是由罗里.戴尔.欧卡汉(Rory Dall O'Cahan)写于1600年间,当时的歌名为《伦敦德里小调》(Londonderry Air)。后来费德里克.威舍利(Frederick Edward Weatherly)在1913年将其填了「丹尼男孩」歌词,流传至今。与《The last rose of summer》和《Johnny's gone for a soldier》并称为爱尔兰最负盛名的三首民谣。
http://flash.15150.com/music111/2006_10_18/3135256_257736_171950.wma
- Re: 听课 Class Observationposted on 03/12/2007
笑喷了.老方惨了,最终还是跌在女人的手里.
还是沈从文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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