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来鸿:听玛丽讲那过去的故事
方壶斋
我住在一个公寓楼里。我的隔壁邻居叫玛丽, 今年93岁,是公寓楼的管理员。她的主要工作是处理与租公寓有关的一切事务,担任房客和房东的沟通渠道。每个月5号之前,我都把一张支票交到她那里去。
玛丽有个儿子,住诟浇羧钗宓毓纯此?带她出去买菜,帮她看看公寓楼居住环境是不是很干净整洁。
因为玛丽腿不好,走路都要借用一个带有两个轮子的支撑器,所以一般足不出户,房客有什么事情去找她,她要找房客了就打电话。院子里面的事情有的时候她的儿子、孙子帮着搞一搞。
别看玛丽93岁了,脑子却特别好使, 而且特别爱说话。每次去交房租,我都是交完以后马上离开,因为害怕听她打开话匣子。
每次去,玛丽总是问我:"我的电视声音大不大?吵不吵你?"我总是说:"不吵。" 而这的确也是事实。
老兵节的这个周末,因为还有一个星期我要去中国一个月,我便到玛丽那里去预交十二月的房租。
按说我们租公寓的时候,都要交相当于一个月房租的押金,所以离开一个月要预交房租似乎有点太那个。不过,如果我的飞机出事了,我的东西指不定还要在这个公寓里呆多久呢,所以预先交一个月也不过分。
我走进玛丽的公寓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坐在一张圆桌子后面。 桌子旁边靠墙有一个长沙发,但是玛丽很少坐在沙发上。玛丽坐的椅子旁边有一把椅子,上边放着一瓶水和一个小药瓶。圆桌子上摊着当天的报纸。电视则是永远开着的。
我把支票交给她,告诉她我下个星期我要离开一个月。她自然问我到哪里去,看什么人。她问我是不是去看父母,我说看父亲,母亲已经去世了。
"我儿子的太太三天前去世了,"她说。
玛丽的儿子住在附近。常常来看她,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老是穿着运动夹克,有的时候让我觉得他更像一个老中。
"是吗?是什么病?"我印象里她的儿子也就是六十岁的样子。可是后来玛丽提到,这个儿媳妇死的时候75岁了。
"她的肺不好,抽烟太多。她小时候就有哮喘,后来又抽烟,抽得厉害。医生说她的肺都不行了,还不如心脏经得住使。"
"她是我儿子的第二个太太。她住院的时候我们都去了,她家的人也在。医生都尽了力。后来医生说没有救了,拖下去就是痛苦。后来就给她注射了药物,让她安静地死了。家里人轮班守候,死的时候是她的女儿在身边。"
"那时候她处于昏迷状态吗?"我问。
"不,她还能说话,后来就说得不清楚了,但是她心里清楚自己要死了。在医院她告诉我她回不了家了。我说你可不能这么想。
"她这个人挺好的。对于死后的安排,什么都不要求,不要举行葬礼。她要火化,火化以后把装骨灰的瓶子跟她收藏的天使放在一起, 等以后我儿子去世一起下葬。"
感动
啊,我想,真是一个生不同寝死同穴的故事。感动。那个小老头真有福气呢。
"这个主意不错,"我说。
"嗯,可是她的家人跟孩子都觉得是一种遗憾。他们希望有个终结仪式。"
就是,入土为安嘛。看来中外此心相通,我想。
"她的女儿对我儿子挺好的,还管他叫爸爸,常常过去看看,给他做饭,收拾收拾。"
这个女儿是女方再婚的时候带过来的。 带过来的时候还小,虽然跟玛丽的儿子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感情上说也是长时间培养起来的。小老头的确有福气。
我看着玛丽精神矍铄的脸庞和浅咖啡色的头发,想到她的儿子常常来看她,有的时候还为她洗脚,想到她的儿媳妇病危期间家里人轮流陪床,不禁非常感叹:以后我到了那种地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93岁了,除了腿脚不好以外,还能安心住在阳光明媚的公寓里,当公寓管理员,很不错呢。
"您家里是意大利血统吧?"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玛丽的家庭背景,可是今天她讲的故事让我想到如此注重家庭成员关系的人一定有其特定的文化背景。
玛丽笑了一下:"我是在芝加哥出生的。不错,我的父母的确是意大利人。他们是从科西嘉来的。来美国的时候互相都不认识。他们是从埃里斯岛入境的。那个时候只要你在美国有人接收你就能办移民。我妈有个妹妹在美国。我爸也有亲戚在美国。他们后来是在芝加哥认识的。结婚以后过了一年生下了我。"
那是1913年的事。 没想到我的问题揭开了玛丽的家族史。我站在客厅里。玛丽跟我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让过座的。我又不好意思坐下来,就只好站着听。
"我父母他们有亲戚在蒙特瑞当渔民。那个时候, 现在渔人码头的那个小海湾里,沙丁鱼多得可以用手捞。他们有一个小舢板,后来发展到大船。他们跟我爸说,你们在芝加哥干什么,来蒙特瑞吧。就这么着我们就来了。
"那个时候蒙特瑞没有几所房子。现在阿尔瓦多街上顶头的那个商店是一个, 威尔发戈银行对面是一个。就那么几个老房子,现在都还保留着。后来街上商店多起来了,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爸他们捕到了鱼卖了分钱,零蹦儿给我们小孩子。我们得了钱就往商店跑去买糖吃。那时候一分钱可以买到一大罐子糖。"
"现在可不中了,"我插嘴道。
"可不是嘛,在那什么店,好糖十多块钱一磅。现在人都变得贪婪了。 什么都涨。你看这个房租一个劲地涨,咂咂!
"后来沙丁鱼没有了,我爸他们就改行了。"
"对,"我说,"意大利早期移民在这里干得不错。他们靠渔业赚了钱,买了房子。渔业垮了以后,就当房东。现在这附近的房东都是意大利人。"
"可不是吗?我爸妈就买了房子。后来一个承包商说服我们家把房子卖了盖了这个公寓楼,但是那家伙是个骗子, 把我们害苦了, 到了破产的边缘。我和丈夫去找律师,律师说只有卖掉。这个公寓楼就卖了, 后来过了三个人的手。他们都还好,让我当管理员。我已经当了六十多年的管理员了。"
大火
这件事,玛丽以前提过。从前的房产主,现在成了寓公。生活讽刺起人来的时候真是毫不留情。
"您还记得太平林那场大火吗?"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想在一个老人面前不甘示弱地炫耀一下对本地历史的了解还是真想向玛丽了解那个时候的情况。
"记得!我什么都记得!我的记性可好呢。 现在我妹妹,别人问她什么,她就说找玛丽去,玛丽记得。 那是雷电引起的油罐着火,就在今天海岸警备队那块儿。"
"我是说太平林中国城的那场大火," 我说。
玛丽说:"知道,"可是又把话题转到油罐着火上来:"那个时候我还小。现在他们把油罐放在奥德基地那边的沙丘地带了。那次大火着起来以后,蒙特瑞要塞的士兵都跑去救火。那时候这里可不是什么外语学院,而是军事要塞。"
我本来打算交完房租就走的, 这时候突然发现玛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口述历史提供人。我告诉她,她应该把这些都写下来。
"我老了,不想写了,不过我都记着呢.。"
"您应该写下来,这是很珍贵的历史资料,是您自己家里的。"我说话的口气几乎是带着崇拜之心了。我眼前的玛丽,现在好像是一个年深日久但是辉光熠熠的古董。"这样吧,等我从中国回来,我来做一个project, 在您这儿架上录像机,您讲讲家史, 要是您不反对的话。"
玛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对倒不反对,你的记性一定很好。我刚才说的这些你都一定能写下来。"
"对,我得马上回去写, 不然就忘了。"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离开的借口。我偷看了一下手表,发觉我已经站了半个钟头了。我开始感到腿发酸。
可是玛丽又提起新的话题,中间没有我扭转局面的余地:"那个时候鱼可便宜了,又新鲜又好。现在店里的鱼,他们总是说新鲜,其实他们懂什么新鲜!有一次卖给我的鱼发臭,我回去跟他们说,我是渔民家庭的女儿,别告诉我这鱼是鲜的。他们只好给我换了。 还有一次,卖给我的螃蟹里边的肉都缩到一块了。 我打电话给他们。他们说你拿来。我说我放在冰箱里,下次带去。下次去给他们看,他们也承认坏了,给我换了一个新的。"
"那个时候在市中心那个湖一带,有很多日本人。他们也打渔。这个国家就是这样,哪里的人都有,所以才叫合众国。现在有问题的是那个拉丁移民。他们偷偷地进来,我们还要给他们付钱。现在他们说要搞一个什么工作签证,可以来这里干活,干完了回去什么的。"
"那是布什的主意,"我说。
"布什!那小子!"她不满地说。然后她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现在他可好看了,得对付一个民主党的国会。他把那个拉姆斯菲尔德也给裁了。 那家伙也不省油!不过施瓦辛格干得还不错。我觉得他是个强人。大家担心选出一个拉丁人当州长,其实那个候选人远远落在施瓦辛格后面。你知道,我天天读报呢!"
"这对您很好。谢谢告诉我这些。等我从中国回来再跟您谈。"我只好挑明得走了。我要回去赶紧把这些写下来,虽然没有录音机录那么准确,但是也比听得太多了什么都记不住强。
"祝你旅途愉快!"玛丽笑着说。
"您好好保重身体!"我几乎要这么说。我确实希望回来以后能够让她细细地讲讲她家的历史,也许还有老照片什么的拿出来看看。
愿上帝保佑她健康!
- Re: 北美来鸿:听玛丽讲那过去的故事 ZTposted on 12/29/2006
Title: Suzanne Butler with Jimmy
Artist: Theodore Earl Butler, See Image. 19.70" x 24" Created: 1893
都没发现这篇啊。哪怕世界上的光缆都断了,一个人老了,思维还不断,还能给你讲故事。多好。新年的愿望是大家都活到九十后。
- Re: 北美来鸿:听玛丽讲那过去的故事 ZTposted on 12/29/2006
壶兄,握手!碰到一位同志。几年前,因为公公的突然去世带走了一肚子的故事,我们有感于老人家想讲故事的时候,儿孙们没有功夫听;而当儿孙们对家里的事情开始感兴趣也有时间的时候,老人们又大多不在了;我们真地策划过这样的project。可是家有房子还有小的要养,最终不敢放下手中的饭碗去做这样的“积德好事”。壶兄住房交租子,好像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倒真是可以完成些“积德壮举”。喜欢读咖啡屋主和众多如壶兄的咖啡客们聊咖啡杯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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