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村庄

南方周末   2006-07-27 15:30:26

  ■地·图·志
  ●越南古芝(东经106°40'北纬10°12')
    
  □霍亮子 图/文
  
  在越南的最后一日,我去了古芝。古芝不是Gucci(名牌时装),当然,如果想的话,在西贡(属胡志明市)那些从殖民时代就初具规模并保留至今的街区里,你总能在冷气充足陈设华美的购物中心或者有着落地窗的精致小店中,买到包括Gucci在内的一切东西。那城市确实曼妙,尤其是在它用热带的阳光调和一切明艳色泽的时候。所以,我想,法国人之所以在日本人败退后不惜代价卷土重来,未必没有情感上的恋恋不舍。
  我去的古芝是距离西贡70公里的Cuchi,大胡志明地区的一部分。40年前,古芝是越共的战斗前沿,南越政府的心头之患,美国军队介入越战的原因之一,那里,在毫无征兆的地表之下,有超过250公里长、深达十数米的地道体系。
  对于越战,除了历史课本上的几个年代地点,我的有限所知不幸都是从美国人那里来的:反战运动,电影,还有,被反复引用的新闻照片———背着火焰奔逃哭喊的女孩,在西贡街头被南越警察当场枪决的游击队员。仅此而已。
  我们一行16人,八男八女,一对美国老年夫妇,一对法国妇女,一对德国大学生情侣,一对西班牙情侣,一对英国男同志,一对以色列少女,一个中年香港男子,一个加拿大男子,一个老年美国男人,还有我———种族搭配男女和谐的程度完全合乎美国连续剧政治正确的标准,可以全班拉去饰演Lost(《迷失》)。这群人的统帅是个精明又狡猾的大肚子越南导游,他自称胖子。
  进入古芝地道游览区的第一项程序是观看宣传片,拍摄于1968年的黑白电影以“古芝是个瓜果飘香人民勤劳的美丽村庄”开始,以古芝地道“英勇抗击了美帝国主义以及南越伪政府”结束。我手里攥着一张简介册页,除了河内的胡志明墓,这是我碰上的惟一有中文说明的旅游景点。身旁的美国女人靠在丈夫肩上,不时耳语并且发出啧啧的感叹,她一路上都在对全球问题发表看法,她的丈夫比她沉默。
  我们的旅程由Ken配合胖子引导。Ken是古芝地道的导览员,三十左右的年纪,很沉着的样子。跟随他在小树林里左折右拐,我们起初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在一棵树下,Ken示意我们停步,他从地上掀起一块草皮,原来这就是隐蔽的入口,大约只有20厘米宽40厘米长,难以相信人能够从这么小的洞口出入,然而一眨眼Ken已经从地面消失。等他双手举起草皮,像穴居动物一般从地下冒出脑袋的时候,游客们才反应过来,报以鼓掌喝彩。Ken保持着举起双手的姿势,面带微笑给各个方位的游客拍照,配合着他们扭转身体,闪光灯下的Ken仿佛奥运冠军。
  Ken为我们演示地道的各种机关,绊马索,铁蒺藜,倒刺,齿轮,这些原始武器造成的血肉模糊的效果比真枪实弹更具威慑力。胖子坏笑着说,这玩意儿是给那些用脚踹门的大兵设计的,那门中间有轴,下面会倒打上来,还人以狼牙棒,直取下三路,“他们下半辈子就完了”。从示意图上看,地道分3层,有明确的指挥区、战斗区、贮藏室,地道网络从西贡一直延伸到柬埔寨边境。经得起坦克重压,防毒防水,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陷阱。
  古芝地道最先建于1940年代中,是胡志明领导的越盟(越南独立同盟会)为了抗击法国人再度殖民而建。奠边府之役后,越南划北纬17度线南北分治。在共产党领导的北越和美国支持的南越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古芝地道被大规模扩建,成为越共直插南越首都西贡的尖刀。1965年,越共在古芝地区获得决定性的胜利,美军随后介入越战,25师入驻古芝。戏剧性的是,美军总部就建在地道上方,他们过了数月才明白为什么士兵会在自家帐篷里遇袭。美国和澳大利亚联军花了成千上万的兵力,搜索地道的方位和入口。为了断绝地道内的给养,他们夷平村庄,毁坏稻田,清除植被;他们派遣身材矮小的战士组成“老鼠队”侵入地道,发生激战和贴身肉搏,伤亡惨重;他们用严加训练的德国良种狗识别陷阱和游击队员,于是游击队员开始用美国香皂,穿上敌人的制服,混淆视听;况且,狗在分辨陷阱的时候,并不比人更精明,那些机关本来就是古芝的猎手们对付猛兽的,太多的狗被杀死或者伤残,吓破胆的主人只好放弃了这种无谓的牺牲。最终B-52轰炸机对这一区域进行了扫荡式的轰炸,在一本美国人写的叫做《古芝地道》的书里,作者说那是战争史上最残酷的轰炸,最浓烈的毒烟,最彻底的毁灭。
  绝大多数的地道系统,包括地面上的一切,都毁于轰炸。我看到的古芝是赝品,展示给游客的地道经过加宽加高,而周围的一片焦土,种上了澳大利亚的树种,代替他们的军队就此长生。
  我跟随Ken爬过一段地道。Ken打头,我排第4个,下面一片漆黑,开始还能看到Ken的手电光,很快,地道Z字转弯,便只能听到身前人的喘息了。弯腰行过一段,Ken建议我前面的加拿大人从备用出口先退出,在车上他一个人要占两个人的座,前面一段已经够他受的了。我继续前移,只能蹲着前行,那无光的洞穴越来越狭窄,一时间,我抚住胸口,喘不过气。我想,那些不得不成年累月待在这里的人们,面对敌人、死亡还有饥饿,需要怎样强韧的心才能捱下来?美国大兵一定是不行的。
  大多数人都是从备用通道缓步走出的。这地道不是为西方人准备的,它属于营养不良的越南游击队员。不过,游客们照例不会失望,男人们还能从中、苏和美制枪械的实弹射击中获得乐趣,按照产地标以不同的价码。
  酝酿了一下午的雨终于滂沱而下。
  我们经过一处展示游击队员日常生活的塑像,几个男子围坐着写家信,另一个女战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那雕塑在雨里如此逼真,我们都误以为是真人。胖子说,地道中有不少女兵,甚至有一些婴儿是在地道中降生的。售货亭的那个女营业员,就是1968年出生在地道里,现在她很健康,也很美。胖子拍拍那塑像的肩膀说,那时候粮食不足,女人们都很瘦,现在不同了,她们都肥了。
  Ken正在我身旁避雨,我问他在这里工作多久了。他说1年,之前曾在韩国和马来西亚的鞋厂做工。我问你喜欢这工作吗?他说,喜欢,很轻松。他身着游击队服,三四十年前的游击队员,大概就是这种模样。
  1975年,越南战争结束。大约5.6万美国人和200万越南人死于这场战争。战争带给美国人的心理创伤似乎远胜于他们的对手。在古芝,曾在地道中战斗的16000名士兵中,只有大约6000人得以存活。大量的化学物质停留在土壤、水和空气中,导致土地贫瘠和“橙剂婴儿”。古芝,一个曾经瓜果飘香的美丽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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