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礼
人的一生要经历许多个发展阶段,三十岁对我来说是分界线,三十岁之前我称得上是愤激牌,或者是激进的左派,而三十岁之后我有点儿变成守旧派了。三十岁之前,我对执政党的任何言行都不满,反正不管你弄得怎么完美,我都能挑出毛病来,我喜欢革命,思想倾向上也喜欢打碎一切旧的东西;三十岁之后迥然不同,我更喜欢从维护现存制度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不喜欢革命了,因为革命只能导致破坏,破坏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我们这些老百姓。
这样,三十岁前做学生的那个阶段我是很革命的,凡是我爸我妈主张的东西我一样也看不上眼,老掉牙,农村家庭里最大的事件就是孩子结婚,大肆铺张,而我偏偏最不喜欢结婚的旧礼俗,我一度主张不举行任何仪式,简单朴素,但受种种因素制约,比如父母在乡亲面前的脸面啦,我哥多年送出去的婚礼红包要借这个机会收回来啦,家里人通过我的婚礼炫耀一番啦,等等,婚礼必不可免,但我还是尽可能地从简;三十岁之后我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开始遗憾为什么当初没有铺排场面好好地搞搞仪式,过于革命而产生出来的朴素其实很乏味,那些仪式都是民俗文化啊,当初盟誓,就意味着这辈子的婚礼只能有一次,仅仅的一次婚礼我却有意无意地蔑视,虽说婚礼仪式可以补过,但那不是个味道啊。通过对比,我发现自己从前有些愚蠢,当然现在还是不聪明。
太太本和我本是地道的同乡,后来举家迁往京津之间的河北地带。按照东北传统的民俗,结婚是要把媳妇从娘家直接接回来的,但这么远的空间距离,无法办到,太太只好提前就到了我家,婚礼还没举行,两个人都睡到了一起,在古代是要受到非议的。
婚前有祭祀仪式,现在的祖宗牌位也都没了,无非是去祖父的坟头烧烧纸。我爸带着哥哥和我,因为我革命,平日里我从来不去给祖宗上坟,我认为太欺骗了,上坟烧纸对于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来说没有丝毫意义,徒增笑料。但是我要结婚,我不能不去,我爸一边烧纸,一边叨咕老爷子保佑哥哥和我升官发财一世太平,末了我勉强地屈尊,磕了个头,头也没着地。为保婚事吉祥,也得给太太的父亲上坟,太太的父亲早殇,深埋在很远的荒地里,孤零零地,太太也不愿意给她父亲上坟,因为当初这个岳父抛弃太太母女三人另起炉灶,太太对其恨之入骨,草草地烧纸了事。可是我在岳父的坟头忽然感触颇深,人的一生挣扎来挣扎去,最后不过一抔黄土几张冥钱,切不可太得意。
正式结婚的那个日子是我妈找人看的,说那个日子结婚一生吉利,我妈不懂科学,偏信奉那些姑婆神汉说三道四,我必须得同意,否则就是不吉利。
为了准备婚礼,我爸提早就张罗了,搭灶台、送信儿、从小学借桌椅板凳等等,不过统统和我们无关。我只是围着太太转,给她打零。我和太太是自由恋爱,就没有了看生辰八字、媒人跑断腿这种类似的过程,男方一般要给女方一些彩礼,我没钱,也没给,岳母相当于白养了个女儿,让我给拐跑。结婚时,岳母说身体微恙不便远途跋涉,派了妻妹一个娘家代表。
忙碌都是别人的事儿,我和太太倒成了看客。2000年7月12日,也就是正式婚礼的前一天,我和太太开忙了。太太要穿婚纱,和太太去选,县城里的婚纱店就那么大,可是太太看花了眼,左选右选也选不中,我站在一旁斜视。我一直想打破旧习俗,别人穿婚纱我们偏不穿,这样才能表现我们与众不同,但是太太守旧,她不和我一条心,非要穿婚纱不可。我看她试着那大长裙子,左右摇摆,还对着镜子龇牙咧嘴比量效果,把我们的界限划得很清楚,她是传统的保守派,我是革命的维新派,我代表未来社会发展的主流和方向,她早晚得被淘汰。女人,就是落后分子,像鉴湖女侠秋瑾那样的太少了。五四运动都过去一百年了,女人的思想解放程度还是不够,胡适他们那些人白吵吵,我太太就很落俗套。
一夜慌乱,等待第二天婚礼如期举行。更俗套的还在下一个环节,太太凌晨就起来,又要去做头型。我劝说知识新女性别像那些农村人一样搞得花里胡哨,难看死了。太太说结婚就得做头型,别人都做尤其是我嫂子结婚也做,凭啥她不做;太太还说,我在她身上花一分钱都心疼;太太最后说,不过不做头型,她当晚就和妹妹回哈尔滨,婚不结了。没办法,思想不开窍,那就做吧。最后的头型大概是把太太的长发盘起来,上面横竖地插了些鲜花钎子什么的,我没细看,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日本女人头顶的富士山。
太太虽然住在我家,但结婚的时候不能在我家,这是规矩,好在太太的族亲都在一地,但是太太和他们没什么感情。太太做完头型的时候还是早晨,就去了她大伯家,等我们去接。
我的婚礼排场其实全部仰仗于我哥。我哥警察学院毕业,回到县城进了警署,不消几年的功夫,里外攻关,认识了许多狐朋狗友。这些酒肉朋友有在镇上当官的,有买卖玉米的,基本上都是镇上的人物。大家相互联络,找来了三十几辆汽车,那是场面,小镇不大,第一辆车开出小镇,后尾的车还没发动。都是我哥安排,我一面心里反对,一面也好大喜功,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可是我的婚礼,尤其我所剩不多的几个老同学对我刮目相看,这农村的孩子到底翻身了。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太太大伯家,小村子鸡飞狗跳,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后面的车根本就没机会进村子打转,小村子装不下了。
照常理都是女婿用力敲门,娘家死活不开,让女婿吃闭门羹,叫“憋性”,意思就是娘家威胁以后得对女儿好些。我们把这个都省略了,进了屋,看见太太抹着大红嘴唇子,涂了白粉的脸,兀自望着我偷笑。新郎是要把新娘抱到车子上的,那时候我瘦弱,太太不算太肥但不瘦,我抱不动,就免了,扶着太太上小汽车。因为没抱太太,太太后来一直记着,看我心情好,就猛地扑到我身上,我在自家的屋子里背着太太转几圈,这个小把戏太太乐此不疲,有几次因为我是在支撑不住,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农村结婚没有使用过这么多汽车的,而是用马车,接新娘子回家的时候,要把马车赶到田间的土垄上,于是马车一路颠簸,就是要让新媳妇受点儿委屈,给个考验。
车队在乡间马路上飞驰,到了我的村子。早有探人飞报,于是我家门口开始大放鞭炮,为了表示庆祝,我爸买了好多鞭炮,不停地放。农村马路到处都是灰尘,车队驶过,带起沙土漫漫,一条灰尘的巨龙。这时候我爸最得意,里里外外手忙脚乱,在乡亲们的羡慕下达到人生的最幸福时刻。我爸养了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谁也没下庄稼地,这在我爸的个人史上相当于辛亥革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爸可以到处不露声色地吹嘘。
回到家,在一片鞭炮声中,太太蒙着一块红布,我牵着她的手,左右各跟着一个傧相,向院子里走。我家院子很长,从大门进到房间的正门大约有二三十米远,中途经过猪圈,可以闻到臭气。左右都是争相抢着看新娘的村人,快到门口之际,孩子们便用早已准备好的五谷杂粮向我们飞洒。五谷杂粮表示年景丰登,里面还夹杂着铜钱,表示发财。农村婚礼,小伙子们用五谷杂粮拼命地击打新郎新娘,新娘给打得大哭起来的事情都有,因为有些调皮的小伙子掀开蒙头红向里面打,新娘子招架不住。我妈早就吩咐过不准他们打我太太,我吗告诉她们我太太是城里人,皮肤嫩,不禁打,于是他们就不打我和太太,打得两个傧相狼奔虎跳。我还希望他们打我,不打我,我少了许多乐趣。小时候打别人很过瘾的。
为了壮大声势,我哥也请了乐队,又准备了婚礼仪式。仪式就在院子里举行,头一天贴的红对联,我发现有“寿比南山”什么的,让又换了一幅,农村人忙得只顾贴,红色的就行,不看内容。乐队大喇叭和鼓手滴里达拉地演奏起来,人们都凑近过来,围得水泄不通,我和太太站在中间,我妈我爸我外公还有证婚人什么的坐在我们面前。主持人好像是县里电视台的,根据他讲话的流利程度看至少有博士后的水准,我哥说还是看面子才来的,要不还请不到。主持人说了一大堆,我这耳听那耳冒,让我们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太太可能是有些紧张,和我的动作不对称,我都拜完了,她刚低头。夫妻对拜还撞了一下头。
接下来是邀请前排板凳上的人分别讲话,当然都是吉利的话,人们沉浸在幸福之中。原来中学的一个老师做证婚人,先说我学习刻苦,讲到最后才讲实话,他说没想到我小子能有今天,意思就是按照他原来的想法,我肯定得顺垄沟找豆包。我外公相当激动,一辈子也没拿麦克风讲过话,先是“嗯嗯、啊啊”地试麦克,接着开始演讲,讲到我在他家学习时对我的“约法三章”,先讲“约法三章”的典故,接着讲对我约法三章的内容,把村里人听得大眼瞪小眼,老爷子讲了差不多十分钟,最后总结如果没有他的约法三章,也没有我的今天。我倒没怎么在意,我爸有些受不了,后来他说当着那么多村里人的面,我外公不应该把功绩全揽到他身上。我爸也没在大庭广众之前用麦克风讲过话,拿着麦克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最后说,“我赵国恩也有今天”。我妈根本就更说不出来话了,主持人给她话筒,她直躲。其实主持人急死了,我的婚礼上大家都不按他指定的套路出牌,尤其我外公,耽误了他不少时间,他还有下一场。
接着村里人就正式入席,前面的那些大家都是看热闹,吃饭才是最实在的。有的拖家带口全来了,我妈说就拿20块礼钱,四五口人全来,我们还得倒过来补贴。我说没关系,就当宴请老乡吃饭了。里里外外热闹开来,吆喝声、酒令声、小孩子哭喊声,混杂在一起。
我和太太被簇拥着进了屋,炕上放着一把斧子和一根拴了红绳的葱。斧的谐音是“富”和“福”,有象征意义,不是太太拿斧子欺负我的意思;葱谐音“聪”,意味着以后生孩子聪明伶俐。我妈也给太太准备了红鸡蛋,表示滚运气。太太早先还送我妈一双鞋,表示“请您踩在脚底下”,尊重婆婆。正儿八经的新娘食品应该是面条,做的半生不熟,一般是小姑子问新娘子,“生不生?”新娘子必须回答“生”,就意味着能生个大胖小子,我们忙三火死地,把这茬都省略了。
太太就没什么事儿了,坐在屋里,习俗叫“坐福”,越坐越有福气。我的几个高中同学来助兴,我就陪他们坐在露天的院子里喝酒,不时地到处蹿一蹿,有些乡亲多年不见,差不多快不认识了。
闹了整整一天,来的客人多,吃了好几拨,人越多越好,说明家里人气旺。我爸满脸喜气洋洋,孩子们的婚礼对他来说,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杰作。我哥忙着招呼客人,嗓子都喊哑了,反正所有人都忙,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晚上,院子里杯盘狼藉,大家又开始收拾。我们的新婚之夜也没有听房的,再说和太太都是新社会的人,新婚之夜真是流于形式。婚礼看起来好像结束了,其实我的婚礼比较个性化,还得补充一些才完整。
因为自比新式婚姻,我一直秉持着“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的新风尚,多次和太太做思想工作,不能要我妈一分钱。习惯上婆婆是要给新媳妇一点儿见面礼的,因为我们没有彩礼,我妈说要给太太一万元,和当年给嫂子时的钱一样多。为了缓解家里的紧张局面,也为了实现自己新生活的抱负,我认定了不能收农村老太太一分钱的死理儿。结婚第二天早晨,家里还是喜气洋洋,我忽然问太太妈妈给钱没?太太说给了。我说那就还给妈妈吧。太太死活不还。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结果越吵架声音越大,到了最后妻妹参与进来,整个局面已完全没法控制。
我说太太没人性,敲诈勒索农村老太太。
太太说和我结婚倒了八辈子霉。
你一言我一语针尖对麦芒,矛盾完全无法调和。等我爸我妈跑过来劝架的时候,吵架的原本内容已经消失了,太太咒骂我从前的所有不是,她一句我一句。我爸骂我,我妈流着泪劝太太。
太太决心已下,立刻南下,一定要和我离婚。吵闹声惊动四邻,虽说不好过来看热闹,但也都躲在自家的院子里偷听,12个小时之内我们就从结婚面临着离婚的尴尬局面。太太和妻妹死活提着箱包走了,谁也拦不住,我根本就不拦,这样的老婆不通情达理,还能要得么?
我哥发动几个朋友堵住小镇通往哈尔滨的去路,把太太拦下了。我哥安排她们姊妹当晚下榻镇里的宾馆,安排停顿,回来找我,先是一通大骂,“你们这帮小知识分子,读几天书就不知道咋地了,天多高地多厚你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有点儿大局观念?这是结婚啊,爸妈的脸面还往哪里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应该今天吵架啊?我真他妈服了你们了,天天还拿自己当个人物,我看都是狗屁。”我哥就拉着我上了车,这时候火气也没了,想想自己真不对。
院子里的桌椅板凳还摞在一起,到处都是酒味,喜气还没散尽,玻璃上的大双喜字掉了一角,随风摆动。家里人都在收拾残局,我感觉有些悲凉,如果太太一定要离婚,那我的婚事儿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了。结局不错,太太先是不理我,看我蔫巴得可怜,就开始反攻倒算,最后我答应以后不和她吵架,答应家里钱财她说了算,答应了好多,都不记得了。从那天开始,为了能要回老婆,我把从前的尊严都出卖啦。
第三天我和太太又奇迹般地出现在村子里,窗玻璃上的红喜字还没有掉,看起来又是喜气洋洋的了。我和太太在乡村度了所谓的蜜月,有二十多天,临走的时候太太身上被跳蚤咬了几十个大红包。奇怪,那跳蚤从来不咬我一口,专门咬太太,我说谁念歪理跳蚤就咬谁。太太是读书人,在村子里的女人中皮肤最白,那些女人羡慕得不成样子。
夜里,左邻右舍的孩子都聚集在我家门前,有十几个之多,太太教孩子们读唐诗,朗诵声在星空下传出去很远,能引起狗吠;我教孩子们读英文,从“pigdogsheep”开始,孩子们学英文还真是费劲儿,有些字母读不出那个音儿来,我们就反复地练,反复地练。
半年后我旧事重提,我妈当初根本就没给太太钱,太太一肚子火,就全撒我身上了。
2006/1/31,UPPER PLUMFOREST VILLAGE.
- Re: [家长里短]我的婚礼posted on 02/01/2006
青冈的语言很有味道。故事讲得也好。多次忍俊不禁。 - Re: [家长里短]我的婚礼posted on 02/01/2006
蛮羡慕农村的婚礼形势,起码新郎新娘是个人物。看城里的婚礼,新郎新娘站在酒店门口,说好听的叫“迎客”,开句玩笑话,也可叫“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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