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喜欢赌,是个地道的男人。比如我家养的一窝猪仔,该出栏了,价格看起来也蛮不错,但是我爸说什么也不卖,他心中的那个价格比当下的价格要高出一些。我爸还固执,认死理儿,买猪人协商以他的最低价和我爸出的最高价折衷,那我爸也不同意,少一个铜子儿他也不干。
“前前后后的村子,左邻右舍的猪圈,你们都看看,谁家的猪仔有我家的好,身腰长,劲头足,就我这些猪仔,你们谁想少一分钱,没门。”我爸抱着肩膀站在大门前坚守阵地。买猪人就走了,人家买猪不管什么样的,进了屠宰场最后都变成猪肉,当然价格越低越好。高位的股票猪价终于没有来,而且还降了一些,但是要命的猪越长越快,几乎每头猪每天都能长几斤,猪太大了也没人要,城里人挑剔。我爸必须得出手,结果反而没当初卖的钱多。
我妈几乎气死了,把围巾扔在地上,拿了个枕头就躺在炕上,“小二,快给妈拿几片止痛药,我这脑袋不行了。这死老头子,我早晚得和他离婚,这气也得气死我。”
这个事就说我爸喜欢赌,还固执。我亲历过的卖猪事件有那么几次,还有一次眼看着猪仔涨价,我爸我妈都高兴,结果第二天猪仔集体感冒,拉稀,价格上去了,体重下来了,我妈照样病了一场。也并非每次都赔钱,挣钱的时候还是多的,卖过了猪,我爸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明显很激动,连平日里不起眼的一泼鸡粪他都要收拾一下呢。我妈忙着下厨,还给我爸买酒,一家人都坐上了桌,我爸就开始吹嘘他的战略和谋略,“这要是换了你妈做主,早就卖了,能多得五百多块么?”我妈使劲地用白眼睛翻我爸,不过她很高兴。
我爸性格上喜欢赌,事实上他也喜欢赌钱。从小听我妈骂都骂烦了,“你们老赵家,没留下好根儿,除了吃喝就是耍钱,这要早前那时候啊,都得去逛窑子。你们老赵家,没他妈一个好东西。”我爸出去赌钱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我妈还在骂。可能和遗传有关,我爷爷是当年的大赌棍,县城里的赌局皆出出入入。
不过我爸体谅家情,三个孩子读书,他只有在新年的时候才出去打麻将或玩纸牌,而且每次的输赢也不过就三、五十块,绝非我妈嘴里的那种万恶不赦。
印象里,我妈最讨厌耍钱。开始我爸都是去别人家打麻将,这样我家里图个清静。“小君哪,我看李二虎他们家太窄巴,要不就来咱家玩算了。”我爸说。
“你要把那帮人整咱家来玩,我就走,闹闹哄哄乌烟瘴气的,还吐一地痰。这家伙让你玩就不错了,还要把麻将搬我家来?没门。”我妈斩钉截铁。
我爸打麻将通常都是早上出去,晚饭的时候回来。我爸兜里有多少钱我妈了如指掌,所以我爸一回家,根据他脸上的表情,我们全部能判断出来他赢钱还是输钱。我们都是一家人,希望我爸赢钱回来,最差劲儿的也得不输不赢。
我爸输钱的最大一个特点是,回家后并不直接进屋,而是拿起工具拾掇院子,后来我想,就像小孩子做错事儿一样,自己找个心理弥补。我爸一拾掇院子,我妈的脸色就变了。
“小平,放桌子,吃饭。”
“等会儿我爸吧,在外面打扫院子呢。”
“不等他,他爱吃不吃。”
我们就先吃了,一会儿我爸进了屋,自己洗手,也不说话,更不跟我妈叫酒,自己去橱柜里拿。妹妹好奇心强,一旦我爸输钱,她总要先问输了多少,其实我也好奇,就算吃过了饭我也不出去玩,等我爸说他自己输多少。
“爸,今天输了吧?”小妹问。
“嗯。”我爸喝了一大口酒。
“那输多少啊?”小妹接着问。
“你这孩子,这么烦人呢。今儿个我输得多,从坐上去就一把都没和牌,输了七十多。”
我吓了一跳,七十多?这可太多了。我妈开始坐在炕沿上,我爸一说输了七十多,我瞟见她开始用手摸额头。我想这下又完了,大过年的,我妈脑袋又疼了。果不其然,我妈就顺势倒在炕上,开始自言自语,“这个日子,没法过啦——;小平,快给妈拿几片镇痛药,我明儿个就走。这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的,我图个啥呀?连件衣服都舍不得买,这个家早晚不都得输个精光?我的妈呀,这个日子啊——,没得过啦。”
小妹看我妈那么痛心,也就跟着哭起来,我和哥哥习惯了,虽然不哭,心里也怪难受的。我也埋怨我爸,死老头子,天天就知道耍钱。我爸继续喝酒,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倒有大将风度。
一直输钱的人那也不会是我爸,老头子说话少,也还算个聪明人。我爸一开大门,我们也知道他赢钱了。他兴高采烈地扯着脖子和邻居喊话,我们隔着厚玻璃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爸不扫院子了,径直进屋,话也相对多起来,眼睛呈弓月型,眯眯地笑着。小妹跑上去,拉住我爸的手,“今天赢多少钱啊?”我爸故意大声说话,以便我妈在厨房也能听到,“今儿个么,没少赢,三家归一家。”
我妈喜笑颜开地摆菜,去橱柜把我爸的白酒拿过来,这种情况下一家人真的是尽享天伦之乐。
“你说那个二虎,喝多了,不让他玩,非得玩,一把也不和。都输没了,等明儿个没钱了,就得站一边儿看。今儿个我这牌,真顺哪,听了牌,保准和。”
我妈赶紧下桌子,走到钉在墙上的日历前。那个日历上有吉凶祸福的卦象,然后听见我妈喊,“今儿个白天是你数猪的好日子,是不是坐东南向了?”
我爸并不怎么相信我妈的日历卦象,有几次按照我妈提供的方位坐,反倒输了不少钱。
小妹坐在一边帮爸爸数零钱,偷着也会递给我一块,她自己再藏起来一块。
我妈问,“那这前前后后的,看起来也算不输不赢了。行了,年也过了,从明儿个起就别玩了,春耕也快开始了。”我爸点头,小口小口地喝他的白酒。
把麻将请进我家有个原因,源于我妈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有一年我爸兜里的钱总是那么多,回家又扫地又喂猪的,明明输了钱,可是兜里的钱不少反多,连小妹都觉得很奇怪。我爸自己不说,谁也猜不出原因。我妈决定做私家侦探,结果回来大病一场。
我爸兜里的钱有数,输了我妈坚决不再给,家里的钱袋儿还是我妈把持着。如果连续输几次,我爸一定没钱了,他用了一招,去他姨妈那里借。爸爸的姨妈很老了,三寸金莲,逢年过节晚辈的都送钱给她,老太太有不少私房钱,而且老太太独独偏爱我爸。我爸去和他姨妈借了三百块,这样无论怎么玩,他兜里的钱都不会少。我妈猜测到能借给我爸钱的第一人选就是老太太,五句话没过,老太太就说漏嘴了。
“二姨呀,你说你咋这么糊涂呢?”我妈连哭带说,“你这不是借钱给国恩走下坡路吗?国恩天天耍钱哪,连家都不回啦——”老太太摸着我妈的手,啥话也不说。
我妈是抽泣着去二虎家找我爸的,一进屋,“大老赵,你就说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然后就是号啕大哭。
我爸回过头来,两只手继续搓着麻将,“你愿意过不过,不过你就走,少你一颗绿豆,我还不做糙子糕了?赶快给我回去,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围观的人不少,有人连拉带推地把我妈弄回了家。我妈的吵吵闹闹丝毫没影响我爸的打牌进度,大伙儿都说大老赵这辈子没白活,够爷们,能把家里的娘们儿镇住。
我妈躺在炕上发高烧,一天就吃一顿饭,啥活也不干。我爸接过重担,做完最难吃的饭,就喂猪,喂完了猪没事儿,他还照旧去打麻将。一个礼拜后,抗不住我和小妹都说我爸做饭难吃,我妈重新下厨,继续过正常的日子。
那之后,麻将就进了我家。麻将在我妈眼皮底下打,我爸就跑不出我妈那观世音的手心。吵吵闹闹还是有,过日子么,就这样,酸甜苦辣咸一样都不能少。我妈围观,不久即看会了麻将牌技法,竟然看上瘾了。
村里不少女人打麻将,但是我妈不打,我妈说打麻将的没一个好东西。新年赶上家里人齐,大家非要拉着我妈打麻将,怎么劝也劝不动。不愧老夫老妻,我爸最了解我妈的心理,他说,“别让你妈上场了,我还不知道她?她赢钱就乐,要是输一块钱哪,就得当场晕过去。”我妈狠狠地啐了我爸一口,“老不死的,谁像你,输耍不成人。你看看这些孩子让你带的,从小的到大的,都会耍钱。哎呀,我这辈子,没那个好命,摊上你这么个死老鬼。”
家里人打牌,我妈围观,她站在我爸身后,示意我们不要打我爸的那张和牌。有那么几把我爸不和,一个晚上的牌运就都没了。我爸说,“这个怪事儿,和这几个孩子打牌,我总是输,没赢过。”我们就哈哈大笑,老头子蒙在鼓里,这辈子他最信任的人出卖他,他还不知道。
2006/1/30,UPPER PLUMFOREST VILLAGE.
- Re: [家长里短]爸爸、妈妈和麻将posted on 01/30/2006
青冈啊,你存心把愉快的春节黄金周整成春节灌水周不成?偶在办公室读贴是养神,你累了没?
容偶一次看两贴,顶一贴,再废一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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