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漳河勾起的回忆

李庄


  抗日战争期间,一阕名歌《在太行山上》,道尽太行万千好处,我时时都想吟诵的。但太行也有一个天生弱点:缺水,太缺水,缺到没有到过太行山的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我在太行深处几个山村住过,那里没有山泉,没有河流,没有水井,村民都吃旱井储存的雨水。那真是一种奇妙的创造:在山石间选块黄土斜坡,挖个几十米的深井,口小肚阔,像个坛子。内壁用胶泥涂匀,防止渗漏。下雨天打开井口,注满雨水,用石板、胶泥封紧,不使蒸发。一个山村挖十多口旱井,编了号,按照乡规限量取水,真能作到涓滴必争。

  部队、机关住在村里,绝对不许同村民争用旱井中水,都是自行到有山泉处汲运。水少人多,只能配给。早晨,炊事员分水,一人一碗,刷牙洗脸,自行调剂。这使不大不小的困难度过了,人的生存能力实在是大。

  1943年秋天,我们从左权县一个山村向涉县的桃城村转移。九十华里,背着背包,未到目的地已精疲力竭了。前边有人突然喊道:“水,水,大家注意,水!”长途行军,需要鼓励,这水比曹操发现的梅子管用得多,鼓劲,提神,于是背包轻了,腿也硬了。潺潺流水,粼粼波光,木构小桥,青白踏石,直把人们带进一个神话世界。太行山还有这种地方!难道到了江南水乡?不是江南,胜似江南。那鲜红的柿子压弯枝桠,常常碰到行人的头。那碧绿的胡桃发出阵阵清香,江南有么?

  渠水是从清漳河截了来的。从此我们便在清漳河边住下来。

  这大概是太行山最不缺水的地方。灌溉田亩,饮育人畜,还供人沐浴洗衣。后者也不是小事,特别对我们这些穿军衣还不很久的“学生仔”。诗人高咏写过组诗《清漳儿女》,受人喜爱。我不大读新诗,对他的大作却常常看看。记得有一首写村姑在漳河边浣衣,其中有句“微风抚摩她挽起的秀发,淡然一笑,红手儿又泡进绿水里”。有人说这诗(有)“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却没有看出来。高咏当时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江南人秀丽的面孔,戴一副金丝眼镜,举止儒雅,在当时很招人注目。他以国新社记者身份在太行敌后工作,写过不少歌颂太行军民的诗歌、通讯。不幸同许多烈士一起,在反“扫荡”战争中牺牲了。因当时战斗紧张、环境动荡,追悼会也来不及开,他的作品也散失了。谨利用这个机会,写这几句,怀念这位青年诗人。

  太行山,人们的印象是山高谷深,巍峨险峻。清漳河边可不同:风光不同,景物不同,甚至村名都不同。我们驻村叫桃城,周围十多里内,温村、长乐、赤岸(一二九师刘伯承、邓小平司令部驻地)、弹音(晋冀鲁豫边区政府驻地)、悬钟……都十分文雅。我请教村中长者,这些村名是何人何时起的?都不记得,只说老辈子就这么叫。这也是一种文化,比我在太行深处住过的一些村庄的大名:狼卧沟、刀把咀、胡家疙垴、大小羊角好听多了。

  说这些题外话,其实都是为袁鹰兄出的一个题目作铺垫:没有清漳河的水,就没有我们当时那种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茶文化”。

  自从上了太行山,就同茶绝缘了。买不起,也买不到。不需要它帮助消化,也不需要它辅助营养——这两个问题,每天吃的那些野菜都解决了。因此,慢慢也就忘断了茶。

  但是出现了奇迹。漳河水渠边,生长一种野薄荷,一年生草本植物,两尺多高,叶子狭长,有薄荷的淡淡清香。晒干,揉碎,装在旱烟斗里,当然比不上正牌烟叶,但比公认的优等代用品桑叶要好。吸到嘴里,凉凉的,有点辣,略带苦头,但无邪味,且不“要火”(有的烟叶常常在烟斗中自行熄灭,需重新点燃,当地乡民谓之“要火”)。这宝贝还有一个大优点:生命力很强,在渠边自生,任君采摘,不发生违犯群众纪律的问题。

  说不清是谁有了更重要的发现,它不仅能代烟,而且能代茶,甚至可以说就是一种茶叶。取几片新鲜叶子,在渠水中洗净,用滚水泡开,立刻出现一碗淡绿茶汤。叶子舒展展的,横在饭碗里。这碗口阔底平,从不委屈它们那颀长的身子。茶味微苦,但不涩;有些凉,但不刺人;还有些甜,不知来自清漳河水,还是茶叶本身。这哪是代用品,简直是正儿八经的茶叶。

  从此,我们的“精神会餐”更丰富了。

  “精神会餐”是我们重要的或唯一的业余享受。工作完了,睡眠之前,夏夜在打麦场上,冬夜围着泥堆的火炉,谈论今古。内容涉及各人家乡的美食、特产、名胜、文物以及各人有过的好朋友、意中人,总之是令人神往的事物。这种“会餐”,互相补益知识,鼓励热爱生活,为美好前途奋斗。在紧张的艰难的又深具信心的集体生活中,不失为一件好事。

  由此想到几年前看过的一些描写战争生活的影片。在纵横交错的堑壕中,突然出现一棵小花或一只小鸟,受到战士的怜惜、爱抚,引起许多思念、憧憬,作出无畏、豪迈的文章。这大抵是外国影片的创造,我们移植过来的。但我总觉得不大真实。我未同敌人打过“交手仗”,但跟着战士爬过战壕。那是生死搏斗的地方,炮弹随时可能飞过来,机枪随时可能扫过来,哇哇怪叫的敌人随时可能冲过来。这时士兵要作的两件事,一是加固工事,二是抓紧时间休息,准备下一轮的厮杀,谁有那种闲情逸致。

  但人总有七情六欲。部队休整期间,就像我们在不是反“扫荡”的“和平”时候,来一点“精神会餐”,谈值得思念的事物,谈胜利以后的美妙安排。这是一种心态、一种享受、一种精神力量。我们顺利度过艰难岁月,它也有一份功劳。

  非常可惜,在我们的“精神会餐”中,茶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过春节,大抵能够吃到一次猪羊肉,但喝不到一碗什么茶。茶在我们记忆中消失了,实在对不起它。

  在漳河边,冬季品茶兴味最浓。夏天,公务员提半桶开水,从伙房走到我们办公室,热气渐渐散失,用它泡薄荷茶,叶子展不开。那水桶是半截煤油桶,打水、盛菜通用,水的杂味盖住茶的香味,只能解渴用。冬季不同,一个两尺多高的泥堆火炉蹲在房子中央,大大的搪瓷缸放在火上,冒出阵阵热气,发出咝咝轻声。灯是有了缺口的饭碗,贮半碗核桃油,旧棉絮做的灯芯从缺口探出头来。“一灯如豆”是文人笔法,我们这灯的光焰总有枣儿大,照在农舍的泥墙上,深沉,幽邃,比现今那电灯满室、一目了然的华屋古朴得多。大家围着火炉坐下,用滚开的水把薄荷叶泡得展展的,颜色看不清楚,香味却很浓郁。品茶是享受,解渴也是享受,这时我们终于能以前者为主、后者为辅了。太行山冬夜很长,我们的“精神会餐”,或曰无题谈论的范围也拉得很广。大家都搞文字工作,大体也不出这个范围。二十多岁年纪,读书本来不多,手头书籍更少,这种议论因而常常变成记忆力的竞赛。

  由于一场争论,帮我记住一首戏作。我喜爱古典诗词,不很懂,偶尔也诌几句,看看无大意思,不想保存下来。这首《忆江南》中有句:“梦里依稀传心话,醒来口角有余香”,是思念一个人的。前一句,亦“借”亦“偷”,记不起原主谁人,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太行山祝捷、过节有时也有点酒,柿子、枣儿酿的,性子很烈。也兴划拳,只是谁赢拳谁喝酒,因为酒少人多。这时当然无酒,我们以茶当酒,想起词主者奖一杯。无书据,无佐证,谁知是谁想对了?大家争胜,只好各饮一杯。

  第二句出自我手,不需引书据典,随口就可评判。有人说不错,有人说不佳,特别是那个“有”字。于是争相“改正”,有人说应该用“留”,有人说不如用“泛”,有人说最好用“染”,意思是“连你的那个人也写进去”。最后问我本人的“高见”。文章当然是自己的好,我说还是不如那个“有”字。“不行,不行,太不谦虚,停饮一杯!”一人提议,众人响应。打油已毕,举碗同饮。莘莘青年,在我们党领导的根据地中,真不知人间有忧愁事。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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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找诗人高咏的资料,只找到这篇,渴望读他的组诗《清漳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