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开空调吗?” 深目高鼻的司机问我。我微笑。真能省成本,这是炎热的休斯顿啊。不过是清早,确实不热。我说不用。“你哪个国家来的?” 他仰头向天,“巴基斯坦。” 呃,几天前,大地震。他叹息说是。他说在这里开出租已经很久,不过休斯顿是大城市,不好对付。他指指头顶,你看这GPS系统,我不用地图,事先设好,方向早定,开错了它会显示。有趣有趣,我乐着说,看来我得买部车,为了用这GPS。

啧啧,花点银子,原来开车的日子也好过起来。想当初我日行百里,天天去陌生地方,车上打印了一堆地图,当然来去都要打,没准备好地图我哪里也不能去。何止是我,旧金山那种地方,他们住了半年出门也带地图呢。我在北加州,飞身上高速公路,车里,音响放着巴赫音乐,方向盘上蒙着地图。我只会读那种把左转右转走多长的路过哪座桥何时换道写好的地图,看不懂真正的图形,一看就开错,方向开反是最小的错误。那时我也不开空调,华氏八十几度也不开。汽油太贵,而开错路要多费很多油。热是小事,但这样下去,天天开车天天迷路,比写程序还费脑细胞,开错了路我急得双手冰凉,有时连脚都木了。这样下去,我会老的。而且万一出车祸,我会死的。

在老和死之前,我离开了日行百里的生活。


小城不需要地图,除非想找城外的野生动物和雪山。跟人商定去哪里玩的时候,地图看上去倒不狰狞了。手指伸来伸去,就跨过几十里间鹿和兔子跑过的地方。人还没出发,手指在图上噌噌,我就想起那些傻鹿往山间汽车的大灯上撞的样子,差点儿乐出声。不着急赶路的时候,地图可真好看。比如山上有湖,地图上标出来小三角,那心思甚是可感。还有,哪一片是什么树林,树的名字也在,英文连起来念念,竟然自作多情地想起诗经。也不能算自作多情吧,山野里树影憧憧,在中国在美国,命名指物,有甚不同。我从小就坚信地图千真万确,世上有的东西,地图上都有。比如地图上细菌那么大的地方,就是一块真的石头吧。既然看不到细菌,怎知它不存在。你我在地图上推行手指,杀死百只细菌的当儿,就视为上苍当年念念有词,山崩地裂沙石滚滚好了。

崇拜徐霞客,还有另一位行者玄奘,虽然他们没走出多远。如今出行快了,地图却也变大,所以地图上叱吒风云终归是南柯一梦。我去过这个那个城市,千辛万苦才从地图上一个符号移到下一个。可恶的地图!我耗尽汽油仍然是跳不出如来手的猴子。既然地图虚幻,古今地图我可平等视之。我真从网上下载过无数古地图,比如古希腊古罗马拜占庭,连基督徒的人口分布都有。在电脑上鼠标之,眼前山川模糊,江湖干涸,地震海啸都已了无踪迹。不由一笑:世界虚幻,无空间阻隔还有时间障碍,如来之手又何如哉,满足于床前世界地图旁的暇想好了。妙的是地图可以做动词,map即映射,此疆域到彼疆域,数学集合和电脑用户间的抵达轻车快马。

想必不少人同我一样,对地图遐想,在虚幻中想出浪漫。比如诗人伊丽莎白 毕肖普写<<地图>>,翩翩的长句子软鞭一样缠在我腰上,冰凉:“拓扑之图不偏不倚;北方与西方一样近。/比历史学家的颜料更细腻的是制图者的颜色。” “颜色” ,“远” 和“近” 在我看来都是玄妙的词语---阳光树木之色与地图之色,地图之近与家园之远。唉,如今不肯开车,足不出户的我,打算多多收集地图。将地图折叠,将那乌托邦折叠,于是这个世界碎在万花筒里,在纸上一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