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短长
马慧元
我的朋友R实在太好了,一直就问我要什么家具。我其实急缺一张桌子。家徒四壁是我喜欢的状态,但基本的桌椅还是要的。我这里有同学自己家没联网,有时到我这里用一下网络,对无桌而坐在地上的状态忍无可忍,还有个家伙,居然因为不习惯坐在地上,起身的时候把腿给扭了,让我气笑了半天。
桌子,桌子。我这里有两张椅子,是教堂的人送的,他们其实也送给我张桌子,但是“散装” 的,我装不上,努力很久后只好放弃。
最后R跟丈夫为我收拾好一张木头桌子,辛辛苦苦地开车送来了。有了桌子的高兴当然不必说,还有对善良的朋友的感激也不必说了。现在我人模狗样地把自己安放在桌子前,椅子上,想起来的却是无数儿时旧事。
向来不喜欢有很多家具,觉得房间越空越好,除非实在必要。而一个人如果有了家庭孩子,“必要” 就越来越多,而且一个“必要” 生出多个必要,无穷无尽,直到达成暂时的动态平衡。过去我在国内的家,各种杂物无边无际,不管怎样清理,永远清不完,奇怪。杂物中除了大大小小的家具,还有好多玩具,书,好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在各种“东西” 中长大,在“家具” 中穿来穿去,直到离开家。一直痛恨空间太少,东西太多,于是至今不管住到何处,尽量不买东西,恨不得自己来去无牵挂。
可是,家具还有另一个作用,是一家过日子的佐证,也是家长孩子们打架时受影响的物件。在中国,你去任何一个家庭,在油腻的厨房和扔着脏衣服的卧室里,都可以嗅到经年长存的“家” 的气味和体温。任何一张床,一张桌子,都可以被碰过被拍过。有朝一日家空了,人可托腮慢慢回想这里曾经的温暖和泪水。甚至,面对一屋家具,可以用回忆重组一个“家” 出来。哪个方位,哪只床角有过家人的呵斥,哭泣,欢笑,都存在桌子的信息里。家具在家里要用“四维” 来标记,时间变量区分这条凳子和那条。少年时经历几次搬家,走的时候无不怀想旧事。
“别人的家” 的事情,我知道不少。小时候放假时找别的小朋友玩。老奶奶来开们,我要找的小朋友还没醒。老奶奶蹒跚引我入门。上小学时,小朋友们手拉手穿越胡同,我边踢石子边瞥过眼前的杂物,那些被一个人的童年路过的东西。瞧,放在门口的东西尴尬地暴露在陌生人面前:花花绿绿的洗衣盆,水桶,球鞋,菜刀,烟味和菜味等等。那时我无意地随手拾掇,这些全息摄影就都成了童年记忆。还有,有些住房是莫名其妙的几家共用单元房,除了“内战” 还有“国家战争” ,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不知会哀愁太多还是不会哀愁,太自尊还是不懂尊严。
小时候我去过家具店,着迷地看着“新家具” ,没有家也没有故事的茶几和桌子。光鲜的表面上绝无因“内战” 凿出的小坑。搬一只写字台或者圆桌回去的时候,我仰望那微带漆味的大东西歪斜着塞上卡车。新家具来了,好象家也要变成新的呢。然而尘埃落定后,家还是家。还有人家请人上门打家具,那些家里的孩子,就会在叮当声中,看家具一点点长出来。唉,家具从无到有,是不容易的事情,整个家要关注和目击,这个过程中家也是在变的。
现在,我所有的朋友,凡自己有房子的,家具都新崭崭,光溜溜地不挂任何琐忆,因为房子大,家具谦卑地散在一旁。这最好了,省得无辜的家具跟“人” 扯上不三不四,共负伤痛,深怀多年。
本想纪念我拥有的第一张桌子(其实也是这房子里的最后一张) ,说的却是“人和家具的时间空间关系” 。当我开始写的时候,想的是英国作家兰姆。他写过类似的“家” 的故事,有时琐碎得可笑。然而当我面对自己的桌子的时候,开始懂得他了。亲爱的兰姆!所有为家而痛的人,在一张旧桌上携手吧。
- Re: 桌子短长posted on 01/08/2006
一张桌子写得这么温馨感人,视觉独特。以前那些打工上学的碎片,也很喜欢看。累积多了,该是一本多精彩的散文集啊。you are gifted. - Re: 桌子短长posted on 01/08/2006
补充点:马慧元的文字,再温馨也有种幽远的凄清,此片也不例外。 - posted on 01/09/2006
谢谢鼓励。我本来从来不肯专门为报纸写东西,不过最近写一个“琐物系列”,因为爱这些琐物,为了却自己的心愿。
钥匙
今天领了另一把钥匙。钥匙环上又多了一把。近期可能不会再增加了。我晃晃这四五只钥匙,很满意。
钥匙里有多少故事哦。小时爸爸妈妈上班,把我锁在家里。我听到钥匙哗哗轻响,能分辨出是爸爸还是妈妈回来了。寒暑假里我的小朋友们成了钥匙少年,大家脖子上挂着钥匙,开门的时候踮起脚尖。我们去游泳,水里的手腕上拴着一只小小的换衣处的钥匙。家里的一捧钥匙简化成一枚。再往后,我丢着车钥匙和门钥匙长大。仍然能分辨出是爸爸还是妈妈开门,不管用什么样的锁和锁孔。轻响几下之后,爸爸妈妈拎着书包和水果回来了,那时他们的头发还没白,我家周围的树还没砍。那时的傍晚还是中国北方的傍晚。
离开中国以后,我只记住了自己开门的声音。门里的桌椅电脑也记住了我的声音吧。进门静悄悄。只有电脑知道,我搬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见过种种钥匙。有一枚奇怪的门钥匙,细长如手指。那是我在拉勒米住的房子。在那里大家夜不闭户,其实可以不用钥匙。不过我仍然小心地把长钥匙插进孔,锁门开门。木门轻晃,钥匙温暖。
每次快要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钥匙一把把交出去。先是办公室钥匙,然后汽车钥匙,最后是房子。不仅仅交出钥匙的时候意识到钥匙的意义--过去开车去不认识的地方,摸摸身上的车钥匙,知道那是唯一载我回家的船,是我跟家唯一的联系。身上有这把钥匙,瞬间自己跟车就跑到很远。毫不夸张地说,每次搬家迁居交出房子钥匙,身上空空,觉得自己跟过去的关系了断了,自己没有门要开,没有地方住,真是很凄凉的感觉。唉,好象自己是一棵树,一只离去的钥匙是一片脱落的枯叶。钥匙从我身上脱落,我从过去的日子中脱落,两处茫茫皆不见。
到了一个新地方,钥匙一把把增加,生活跟钥匙一起开始,在一座座楼里做了记号。钥匙象秤砣一样,给日子增加重量和内容。新叶子长出来了。东去西来,用钥匙开门意味着进空屋子,用钥匙锁门意味着离开空屋子。来去空空,钥匙对着锁自己喧哗一下。
世上的门当然远多于钥匙,我是说,对一个人来说。如果你送外卖或者送邮件为生,进门但无需开锁,只是那门开了又关,跟陌生人的微笑一样迅速消失。还有,学校机房里往往不用钥匙,要么用密码,要么用学生证一刷就进。好,两无亏欠,没有跟钥匙的分合,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我的钥匙环总是寸步不离手。过去信用卡公司给我那种很小很小的卡,可以挂在钥匙链上,于是我的财产似乎也在钥匙上了。这样有个好处,是增加了钥匙环体积,更不容易丢。不过,我总是紧张地时时护卫它。潜意识里,可能害怕丢失钥匙上“家” 的象征和温暖吧。那时我在同学和老师中是个特别的人,因为老是随身哗哗响着钥匙,他们的裤子口袋一定比我的大,所以不用总是握钥匙在手。反正,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有这么多钥匙。他们的钥匙呢?
也许人家的钥匙跟我的并无不同,也许他们的钥匙上比我还多拴了U盘,只是他们不象我这么紧张,强迫症似的。他们的家在别的城市,别的州,而我的家远不可念。手指在钥匙齿上抚摸的时候,偶而想起“指纹” 这东西。嗯,不都是ID吗?指纹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在手上绽开,随人一生,并不凋谢。而钥匙多几个主人,只磨损不生长。被抛在世,我们的手握着钥匙开门。我开我开,开所有的门,开到老去,而手中钥匙歌声纷纷,终将与人相忘江湖。
- Re: 桌子短长posted on 01/09/2006
小心。给报纸写文章是文思退化的捷径之一。:) - Re: 桌子短长posted on 01/09/2006
其实一直写的,不过都是关于音乐,主要是杂志。
赫赫。也不是全无好处的,总有trade-off的
就当玩好了。 - Re: 桌子短长posted on 01/09/2006
董桥写过《中年是下午茶》。
赋格当年把它改成:未到中年,就喝起下午茶来。
我想,晚年喝什么茶呢?
- Re: 桌子短长posted on 01/09/2006
功夫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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