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个温暖的故事吧
相遇
出门旅行的时候,住到一个小镇旧式阁楼的房子里。小镇里的夜,没有由来的停电了,点上房东老伯送来的蜡烛,在昏暗的有些霉潮味的屋子里,心里有些默然,没有一点睡意,我走到窗边,推开旧式的木窗,窗外,月光象雨一样的洒满院子,院子门口有一棵清朗的月桂树,在银色月光里洒下斑斑的乱影,寂静的小镇上,能听到的只有一点轻微的风在穿过时的跌落和扬起。院子西侧房东老两口的房子里,黑漆漆的,两个老人该是已经入睡了。
在窗口站了一会儿,觉得腰有点酸,舒展了一下腰,在准备关上窗户的时候,我看到了窗棱侧面栏杆的扶手上,一个模糊人影的侧面:“晚上睡不着吗?”我停下了关窗的手,我不知道我的隔壁还住了别人:“是啊,没电的夜晚有点不习惯。”
传到耳朵里来的是个女子好听的声音。她转过身来,走到窗口的近旁,月光下,是一张月白的象牙般的脸,上身穿了一件旅行的人常穿的看上去很合身的象帆布一样衣服,肩上和胸前的口袋上,有些很柔和的毛边,看上去有点古朴又有点时尚的干净利落的样子。
“没电的时候,旅行的人的夜晚就有些不好过了。”她看着我,声音淡淡然的,很随和,象是和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在聊天,看样子是经常旅行的。
“旅行中,我还很少碰到过没电的情形,在夜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了熟悉的灯光,等于重新把自己从想要摆脱的孤独中放到另外一种更加没有办法解脱的寂寞当中去了。”
“那说明你不经常旅行。”她把抱着肩的双手松开了:“旅行途中,碰到没电的情况是常有的事,尤其在这样偏僻的小镇上。我------能进去坐一坐吗?”
我去给她开门。
简陋的屋子里,对着窗摆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有点破旧的藤椅。我们坐在这两张椅子里。我问她要不要喝点水,热水瓶里的水是我晚上刚住进来的时候老伯送到屋子里来的。她说,不了,只是想进来坐一坐,坐一坐,没电的夜晚心里感觉有点闷。她坐在椅子里的样子,看上去很安然,很舒服,好象在这把椅子里坐过很久。我注意到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双手,在昏黄灯光下,那双手显得白净纤细,有种很坚定的感觉。
“你喜欢旅行?”她侧过脸问我。
“只有需要的时候,我才去旅行。”
“什么时候是需要的时候?”她的眉毛向上一扬,似乎我说的不是她想到的那个答案。
“如果我在一个地方安静满足的生活,每日的生活都和我的所思所想没有太大的冲突,这时候,我的心是安然的,除了我生活的地方,其它地方对我没有吸引力。”
“完全没有冲突的生活存在吗?”她带着一点讥诮的微笑看着我。
“这就是我每次旅行的原因。不管是幸福还是痛苦,它总有一个适合的可以让人承受的浓度,当我觉得浓度太高,内部的热量无法在安静中,在熟悉的日子里释放出来的时候,我就选择让自己到陌生的曾经想去的环境中去走一走。”
“我却一直都在旅行,很难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她有点凄然的说:“也许在这一点上,我比你脆弱。”
“每人人的天性都不一样,顺从天性总比悖逆天性要好!”我的这些话,她听着只是笑一笑。
“你做什么职业?”她说:“你看上去象个自由撰稿人。”
“我有那样的痞子像吗?”我笑着反问她。“我做着销售的工作,在城市里象个蚂蚁一样的到处走。”
“那---,你的销售一定做的很烂!因为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销售人员的那种躲躲闪闪,总是有所试探性的油滑,你好象也不具备精明的气质。你给我的感觉和这些完全的不搭界。”她先是爽朗的笑着打趣我,然后又用一种认真的平缓的语气对我说。
“你不是我的顾客,我把你当成一个不认识,但有好感的朋友来看待!”我说:“每个人在生活里都有他的多重角色。”
“从职业角度来说,现在的你,在生活里有几个角色需要扮演?”
“我希望自己是个中规中矩的销售人员,我也希望能扮演好一个作家。”
她笑起来了:“那,你这辈子砸了。”听她说我这辈子砸了的时候,我从她的笑声里感觉到一种亲近的温暖。
我也笑了。
她说:“你是个不确定的幻想家,这种人生很难坚持,要付出很大代价,即使做了,也很难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收获,除非你是天才。我觉得做销售工作只是你的伪装,因为你说话的语气和说话的方式很固执。”
“你是个旅行中的作家吗?”我好奇的问她,她对写作的见解让我觉得清新。在微微闪动的烛光里,我能看到藏在烛光暗影里一个笔挺的小鼻子,一双清澈的亮晶晶的眼睛,有些清瘦的脸庞上,一些若隐若现的雀斑,那不是一张完美的脸,但这张微笑的温和的脸总是让我想到完美。
“写过一些,但都是以前的事了,还远远谈不上达到真正作家的水平。你为什么不直接去专心写作?这样人会活的简单一些。”她似乎对谈我要比谈她自己有兴趣的多。
“写作这种事情,对我,是一件太大太宽太重的裘衣,我并不想在生活里穿着它。我在无意中找到并准备永久收藏的这件衣服,我总是把它洗的干干净净的折叠起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门旅行的路上,我都把它放在眼睛能看得到的地方,或者背在包里。”
“你象对待你的灵魂一样的对待这件破衣服。”她嘲讽的说。
我却有些失笑了:“呵呵,我只是认为作家不是一种职业,它和灵魂相关,对喜欢写作的人来说,做这种事情,既是幸福,也是苦役,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这说明你的虚荣心太重了,没有一个醉心于写作的人不是想要让心灵散发出来的光芒照到更远的地方,更多的人群的。”
我摇着头:“你并没有说实话,我猜你醉心写作的程度和我也差不了多少。”她撇了撇嘴,笑着,有点调皮的看着我说:“那只是因为你自己那么想。”
“这样的屋子你住的惯吗?”她问我的口气柔和而温暖,就象这房子的女主人。
“你呢?”我反问她。
“我旅行惯了,哪里觉得都是家。”
蜡烛烧到最后一点火星,灭了,在昏暗当中,屋子里一阵沉默,月影从窗棱上斜着照到地面上,空气里有一点点的尴尬,我听到了她站起来的声音。
“太迟了,该睡觉去了,这么晚,打搅你睡觉了。”
我们相对站着,互道晚安。我想握一下她的手,来结束我们这有点不同寻常的相遇,她却把手背到身后,看着我笑了。我耸了耸肩,收回了手,她却出其不意的伸出手,用食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这样就能做一个好梦了,一个作家的梦。”手指触摸过的额头上,有些清凉的感觉。
她出去的时候,用双手轻轻的扣上门。月光仍在地上,我去关窗的时候,听到微风里月桂树叶传来的唰唰声。
早晨,远处山林里的鸟鸣声把我从梦里惊醒,我下意识的用目光在屋子里寻找,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屋子里空荡荡的。
下了阁楼,用清清的泉水洗涮过后,到厨房小隔间去吃老伯和老阿妈给我准备的早餐。木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地瓜稀饭,油煎的洒了点葱花的嫩闪闪的水豆腐,两个煎的油汪汪的荷包蛋,菜根和红辣椒腌制的泼了烧开菜油的咸菜。我埋头吃的时候,无意中问两位坐我身旁,笑咪咪的看着我贪吃傻象的老人:“那个住在我隔壁的女孩子怎么没有来吃早饭?”
两位老人惊讶的问我:“谁,女孩子?”
我的心突然间象是从寒冰里浸过般的收紧,然后又放松了。“有个女孩子,她好象就住在我的隔壁,我昨晚和她聊天聊到半夜!”
我在描述女孩子长相的时候,老阿妈撩起衣襟擦起眼睛来,老伯苍老的脸上两行泪静静的流着,我在老伯的脸上诧异的看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笔挺的鼻梁和那双闪动的眼睛的影子。
“和你交谈的,是我们死去的女儿啊!她在旅行的路上意外的死去。去年,我们把她从原先埋她的坟里迁到院子的月桂树下了,那是孩子小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
我在老伯的叹息里默然了。
在小镇上游历的一个星期里,我看到了无数细小清澈的流水,它们从远处密林的山间流过小镇,它们在小镇边的青石板路旁边的小涧里追逐着盛开的不知名的各色小花。我照了许多旧式古屋的照片,它们总在阳光笼罩的迷离恍惚的影子里,让我看到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有几个清晨,我甚至随着两位老人进山去采野茶,摘些未曾见过的野果。从那个早晨开始,两位老人把我看的就象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一样,在闲聊家常的时候,老阿妈喜欢拉起我的手,老伯在一天当中,要到我的屋子里进出好几趟,他把我住的那个屋子的各个角落都收拾的一尘不染。
在要走的夜晚,我静静的听山风吹动院子里月桂树叶的声音,在灯下,当我记录这个小镇给我奇异而又安静的故事的时候,我分不清楚那个月光洒满屋子的夜晚,那个坐在我旁边藤椅上的谈笑自如的女子,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在我生活的世界上,是真实的存在过,还是我在我意识的湖面上看到的自己的倒影。
050613深圳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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