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 弱 的 泪


读书寥无几,却两只眼的视力早已滑落至0.1,偏那只右眼还要弄出些花样:不时从眼内角往外渗出点眼泪,遇着风吹与光照尤甚;我祖籍江西分宜,特对辣椒眷恋有加。融了辣,心火肝火炎及其上,右眼首当其冲,内角时而泛红,久后按压,总有些乳白色的粘性脓丝蒙着眼。
为这只眼,去过分宜,上过南昌,下过广州。医生们均为一个调:只有开刀!
开刀,就是在鼻根与眼内角处斜向外划一刀,一寸许。然后从刀口而入,撬开一小骨头,开个小缺,让眼泪从原本阻塞的鼻泪管改道而行。这,让我不寒而栗!
实在不忍开刀,一拖便是七年。一则惧怕;二则患的不是急性大病,得过且过;三则手术成功与否未卜,偶听过几位患者都失败过;四则还贪此病有不治自愈的奇迹出现;五则我在这段时间里,有五年多的日子在民企混饭吃!
打工的生活有时精彩,但更多的是叫人欲说无言,想哭无泪,憋着一肚气而不能发矣!不搏出点成绩让老板高兴一下,铺盖会随时被大浪掀到河之下游。
在这样的环境里,要开刀,请上十天八天的假,可得慎之又慎!
还好,举国上下有个春节,总有十三天左右的假期!
就着假期,“吾意已决”:住院开刀!欲把几年来心中的郁结一刀截断!
“去宜春开刀?我的一个婶婶在宜春动过手术,也是你这个病,结果不成功。然后到赣州动过了,才好!我们不如去赣州吧!”妻很担心地望着我。
“宜春地区医院是专区医院,技术在宜春市应屈指可数;二十多年前,我娘长了两个甲状腺肿瘤,也是在那动手术好的;我娘常说,那时她对医生竖起了大拇指。南昌的一个医生也曾说过,开刀的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九,也不是什么大手术。你婶婶是百分之一中的一个。我有点不信这个邪,我的运气就这么不好么?”
“我知道你的心事:宜春离你家不远,还可以趁过年的机会,去看看你娘!”
“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在外一年了,也想去看看。她已七十多岁,病痛又多,还能看上几回?一出院,我们就一起去看她!”
“那就依你了!”妻默默地低着头,不太情愿;接着,她又望我一下,“那袁北南怎办?”
“让她留在这边,不要回去了。春运时,车上定很拥挤,她坐车也是全票,来去匆匆,也挺辛苦的!”
“她才十三岁呀!你就这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在这边过年?不过也没办法,我们这里又没亲戚朋友,虽说有几个熟人,过年时也不便去麻烦他们!我早就想了许多,在我们走之前,给她炒一碗肉,烧好一盘鱼,都不要放半点水;然后买些蔬菜,让她自己炒。再买些苹果、雪梨及瓜子,过年总要像过年的样子吧!”
为了给开刀扫除途中障碍,妻反复教女儿如何洗菜,炒菜;如何关煤气灶及换煤气罐;又如何洗衣服及鞋袜等。
2005年的2月8日,我如愿以偿地半躺在住院部第八层的23号床铺。房间共三张病床,其余两张是空的,还有一台电视机及一个洗手间。空荡荡的第八层,只有妻和我及一位值班护士,一切都那么静谧与寒冷。
透过窗外,极目远望,万里灰朦,春雨霏霏,一行鸟雀正悠闲地飞向遥远的天际。间或传来噼哩啪啦的爆竹声,划破沉闷的天空——原来,这是旧历大年三十,万户祈福、举家团聚的日子!
收回视线,仰望那冰冷透明而倒垂的输液瓶,静静地滴下颗颗液珠,它似乎在噙着泪花诉说着近几天发生的一点一滴!
那是2月3日不到十点,我背着个打工包,与妻匆忙爬上了门诊部四楼。眼科门诊室摆放了两张简易的木桌,对着放在一起。七八个患者正排着队。当轮到我时,我急切地把自己的病历及住院开刀的要求和盘而出。程一边拨弄着我的眼皮,用笔状的手电筒照来照去,一边皱着眉:“哎呀,只有几天过年哟!这样吧,等一下再说。”
下班了,其他人都已离去,只有我们三人。
“我们是特意从广州跑过来的。当时,很难买到火车票,我们还是包车来的。不仅费用高,而且还转了几回车。再说,我们都是在外打工,平时没什么假日,就是春节有这么些天;如果今年动不了手术,又不知拖到几时。” 我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开刀。
“为了动手术,我们的女儿还一个人呆在广东。自己要弄饭洗衣服的。她年纪还小。”说到女儿,妻的眼眶都快湿了。
“快过年了,大家的事都挺多;在这个时候,我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这个事忙着。这样吧,我请大家吃顿便饭,我不认识他们,请你帮我操劳着!” 我把早预备好的红包放进程的衣袋。他无视地推让着。
程一边犹豫,一边在纸上推算日期,最后答应于次日下午亲自替我举刀。
我与妻满心欢喜,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的来临!我随即办理了入院手续,也量了体温,血压,抽了血样及拍了心电图。
原本于2月4日下午开刀。为了赶过年,一位庞医生在上午就催我了。当时我兴奋且慌乱,从床上翻滚下来,左鞋穿在右脚,右鞋却捅在左脚;裤拉链尚未拉到一半,总拉不上;外衣扣子竟扣乱两粒。幸亏妻及时发现并鼎力相助,才化急为夷。
进了手术室,我躺在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手术台上,两个手环套着我的双手,头被草绿色的布裹着,仅露出一只右眼。庞在我眼眶下连打了三针麻醉针。原来,为我举刀的不是程,而是庞。
“奇怪,病人怎么会这样呢?第一针,眼眶内还会出血,原来没有过!”庞有点疑惑,自言自语。
我隐隐感觉到,手术刀在鼻根与眼内角处斜向外轻轻地剖着。
“这么多血,怎么总擦不赢。”庞有点不解,“你的肝脏有什么问题吗?原来检查过血液有什么异常吗?比如凝血功能等。”
“以前没发生过异常。现在就不知道了。”我说。
“他这次的血液化验结果怎样?”老护士急着问。
“还没出来!为了赶点时间,来不及了。”庞的助理医生张回应着。
“哎哟!”老护士的手不小心被手术刀剐了一下,更是气乎乎的,“没检查出来就做手术,他是从广东来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艾滋病呢!我真倒霉!碰上一个这样的!在广州做还不好,偏偏赶到这里来!”
老护士一开始就在程面前嘟哝着,不愿接我这个病人,说是临近过年了,家里还有许多东西要急着办。所以,她一遇事,较易上火。
“他老婆也与他在一起,应该不会吧。”庞说。
“请你们放心,我不会有这个病!”我语气轻微但很坚定。
“病人的这骨头这么难切,似乎有些崎形!”庞又有些疑惑。
手术刀在骨头上使劲锯动着。我咬着牙,喘着粗气,背部渗着热汗,感到所切之处胀痛难忍,就发出轻微的“嗯嗯”声。
“很痛吗?”庞试问着。
“我看不见得,真正有痛呀,他不会这么躺着;原来有个病人,痛得受不了,还坐起来了呢,那才是真正的痛!”一个年轻护士说。
“你不要慌,尽管做吧,不要管我。我顶得住!”我尽力安慰庞的心。
“你确实不错!”庞说。
我的手术在悄悄地进行着,工作人员的聊天也从此拉开了序幕。
“你姑姑的女儿不是找了一个男朋友吗?那个男的怎么样?”
“男的还是不错,一个研究生。毕业不久,只是手头较紧些,又在南京。”
“一个在这里,一个在那里,那相隔太远了。”
“就是哟,一个不愿过来,一个不肯过去。”
“这也是缘份。女的在这边找了这么多,就是不成。”
“我都想过年前买几件衣服。原来的衣服裤子,又没穿几次,新还是那么新,布料也好,颜色也不错,我就是不太喜欢。再说呢,现在也肥了,腰也大了,留下那么多,就是穿不得。”
“是呗,想买件合身的衣服,挺难;老公总说我左一件,右一件的,就是穿不出一个货色。嘿嘿……”
手术伴随着聊天,悄悄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待要缝针时,老护士却唠叨着:“线呢,怎么不见了?上次,我都记得放在这里;那里又没有,究竟放在哪了?唉,快过年了,真是倒霉,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艾滋病!真是倒霉!”
缝线完毕,庞叹气道:“还不知道这次手术结果怎样!”
由妻搀扶着,我走出手术室。
漫天细雨,铺天盖地,下得正紧。
我们匆忙赶到医院饭堂。饭堂一片寂静,稀稀落落的五六个人正沉闷地吃着,似乎均有着无限的心思。
妻挑了一张干净且光线好的桌凳,要了两盒饭,点了两道菜,一个有辣的,一个无辣的,另外给我加了一个清炖瘦肉汤。
我端着一盒饭,正欲吃时,喉咙嘎然哽咽,一道泪水顺着左脸颊悄然而下。
妻慌了,忙问:“你怎么啦,是不是还很痛,怎么流泪?”
“不是。我是为我父母而流泪!”
“为你父母?”妻惊疑地放下碗筷,“你父母又怎么啦?你父亲两年前就死了,你母亲还在家,好端端的!”
“四十多年前,我父亲在武汉动了眼手术,连眼球都拿出来了;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在这家医院同时做了两个甲状腺肿瘤手术。他俩的手术都比我的大得多,经济比我拮据得多,历经世间的沧桑更比我多得多——父母的生活不易呀!命运多舛,我也难逃此劫,遇境伤怀,故而堕泪!”
是夜,我的头突然隐隐作痛,脉搏跳得飞快,口也极渴。便想起平时喜欢的雪梨。
幸好,妻早预备了住院期间的过年货:三斤雪梨,三斤苹果,三斤桔子,三包方便面及其它一些食用果品。
我的头脸大半被纱布裹着,嘴唇只能微微张开。妻遂坐于床边,一小口一小口把梨咬成一小片一小片,脉脉然似燕子哺食,小心翼翼地放入我微张开的嘴里。我尽情咀嚼,在静静的黑夜里发出“沙沙”的响声。一顿饭功夫,竟把三斤梨连肉带皮消灭殆尽。
2月6日上午,庞叫我到了一眼科室,帮我冲洗眼睛。实际是探测手术是否成功。只见他帮我连冲了三针,药水均往外流——手术失败了!
我身心憔悴,走到门边时,还是反问了一句:“那怎么办呢?”
“那不好怎么办,要么再开一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回事。”庞轻松地说。
我暗自思忖:第一刀已开,如覆水难收,悔之莫及,岂想再挨庸医一刀?
回到病室,心情依旧沉闷,想把输液管拔掉,立即办理出院手续。
“既然来了,就把这几天的吊针打完,也好消消炎!” 妻极力劝慰。
“本都没治好,治个标有啥用?”我气愤至极,情不自禁。
“怎么我们的命这么苦!”妻两颗泪珠滚落下来,头无力地靠在被单上,便呜呜咽咽地哭着。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原来是医生程,眼科主任。他矮瘦,眼虽小但炯然有神;走路时,头总向前倾,两肩有些左右摇幌,步子急促,显得十分忙碌。
妻急忙试干泪,让坐,倒茶。
“手术怎么样?” 程满脸堆着笑,两手掌不停地搓着,双脚在室内踱来踱去,“手术是这样的,没有百分之百的成功,要不然,怎么要你们在手术之前签个字呢,就是以防万一嘛!你说是不是?”
“成功不成功暂且不说。可你们的医生们在帮我做手术时竟互相聊起天来了,我想,做手术时应该严肃紧张的吧?”
“这也是,这也是。到开会时,我会教育教育他们!”
“我们病人有选择医生的权力。我选择的是你,可突然变卦了,不是你,而是庞医生呀!我与庞医生没有私人恩怨,他毕竟年轻,经验少点,我只是希望我的手术成功率高些!”
“这也是。不过,那次我开会!抽不出空!”
“可那位年纪大的护士说,你太累了,不愿来呢。如你来给我做了,也许不是这样。”
“也说不定。当然啰,手术这东西嘛,做得多,经验肯定多些。谁也不敢保证,他毕竟年轻嘛。你说对不对?”
“年轻是年轻,但不至于连一个洞都打不开呀?连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我要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下来,送到市卫生局,寄到省卫生厅,发到网站去!”
“你千万别这样做。他毕竟还年轻,我们都是从年轻人过来的。你这样做,他就完了,断送了他的前程。但是,我们照样要吃饭,这家医院还是要照常开!你说是不是?”
“我不是想你们吃不好饭,也不是希望这家医院开不了,而是想更好地让你们吃好这碗饭,让这家医院更好地开呀!更重要的是,如你们能恪守职责,能把我们千千万万的下岗职工当人看,仅我这种眼科手术每月多成功一例,一年就有十二个,十年就是一百多。那你们就给这么多的家庭消除了痛苦,带去了欢乐!如果真是这样,我的眼手术不成功,我不在乎;就是你们把我的眼治瞎了,我也不足为惜!要知道,下岗职工大都在贫困线上挣扎呀!”我愈说愈激动,竟气喘得咳嗽两下;又突觉右手掌背一阵刺痛,原来还有一口针扎入静脉管。“我要呐喊,我要敲醒那些沉睡的人们,唤起那些不敢言不敢怒的人们!”
虽慷慨激昂地出了一道闷气,便又觉得自己过于激动而羞愧。程毕竟是一位留学医学博士,而我却是一个无名而四处漂落的工仔,我没资格给他“上政治课”;况且,在这个唯金钱而道德如粪土的时代,就是胡锦涛在中共中央作报告也不会作出我那段连三岁小孩都不信的冠冕堂皇的骗人的鬼话!于是,更觉得自己不只是天真,实乃迂腐,简直就是迂腐至极!
2月11日,也就是农历正月初三,我离开了那家医院,与妻一道回到了我的老家,看到了我的母亲。母亲头发白了许多,驼着背,视觉朦胧,耳朵不灵。我没与母亲多说话,单由妻陪着她问寒叙暖;母亲也不时拭着苦涩的泪。当我提及要与妻去看看父亲的坟墓时,母亲执意不肯:“过年时候,不要去那地方!”
我知道乡下的风俗,在春节期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不准做不吉祥的事;要不,恐以后会惹不祥的,也会遭人唾骂。可我想亲自告诉父亲——我的眼手术彻底失败了!
父亲在世时很关心我的眼睛,也曾亲历过一场大的眼手术,一定与儿子有同感的!我便瞒着母亲,独自沿过了弯曲而微湿的小径,终于蹲在父亲的坟前,默默地低下头。我早想好了要对父亲说的话:爸,儿子回来看你了,等两天儿子又要走了,可我的眼手术失败了!
口尚未开,却泪若泉涌,泣不能声……
突然传来“嘎……”的几声。我急忙用手掌背擦干眼泪,转过头,俯瞰山脚下那一片水洼洼的田野,正有一群鸭子拼命地觅着食,其中一只被另一只追逐而惊拍着翅膀。
我又转过来,却见父亲矮矮的坟土上有条狗尾蛇,钢笔大小,四寸许,草绿色,短身子,长尾巴,恐龙状,双眼突出,圆鼓鼓的,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当我起身时,它倏地蹿进了青黄交夹的蓬草里,消失了。
已过去两个月了,故事却似乎刚刚发生。每当夜深人静时,那些人物的鲜活面孔恍恍然就在我眼前。是的,他们照样在吃饭,而且吃得有色有香,令人羡慕;这家医院照常在开,虽我的眼内角依然往外渗出点眼泪……



珠 峰

2005-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