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就在口袋里
口袋妖怪(Pokemon)是如今小孩子都知道的一款掌上游戏,但在当年的发源地日本,电脑技术还没发达时,玩口袋妖怪的都是把牌放自爱口袋里,然后各自拿一张出来,比比大小,小的就得把牌输给对方。从游戏规则来说,这类似中国当年用香烟壳子比大小的游戏,但想想看,那么多妖怪都印在纸牌上,还放在随身的口袋里,让小孩子揣着到处玩耍,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民族是和鬼神之间零距离接触的,那么日本应该算是一个。
日本毕竟在很北的地方,四周又全是海,到了冬天晚上,缩在屋子里烤火时,面对外面黑压压的大风大雪,各类灵异在头脑里慢慢腾起也就不足为奇。在这个向来将山海当做鬼怪统治世界的岛国地域,幽灵文化的力量绵延到今天依然令人惊叹:科学主义的除魅运动,永远只是在客观世界里打转,但在日本人的主观世界里,鬼怪简直就是与天地齐其经,日月同其明。当有一天,全世界电影观众都被《午夜凶灵》给吓得坐立不安时,日本恐怖文化的声誉也到达了顶点。
恐怖文化并不是全部集中表现在恐怖电影范畴里,实际上只要鬼是贴身而在的,那么关于鬼的故事就会是无处不在。即便是充满绿色和希望的宫奇骏作品,比如著名的《千与千寻》、《幽灵公主》,里面的妖怪世界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宫亭楼阁,而也正是因为鬼怪世界和人类世界很多地方都一样,这就让观众更容易接受这么一个熟悉的鬼世界。相反,一味表现地狱阴森可怕,或者天堂纯净光明,倒也能在视觉上产生不错效果,但同时也拉远了人鬼之间的距离。距离一拉远,看鬼的人就会心理上有安全感,对他们来说,进电影院仅仅是感受刺激。
对于人鬼二元对立分得清清楚楚的美国文化来说,他们要做出完全的心理恐怖片是相当困难的,对他们而言,更拿手的是用粘液、血浆以及结满蜘蛛网的骷髅来表现猛鬼或异形,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些都仅仅是惊悚片。但日本电影里所有的恐怖素材全部来自日常生活,电话铃声、玩具娃娃、地铁轨道、发旧的照片、不辨方向的树海、可以塞人的壁炉……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鬼的恐惧,莫过于“鬼神附体”,而到了日本,鬼神更是进化到了无处不在,成了万物有鬼论。这种弥散化了的鬼世界,通过日常物品的上手性,直接就和观众熟悉的生活世界发生了勾连。所以在观看《午夜凶铃》这类电影时,一半的恐怖来自那个一身白衣的贞子向你走来,还有一半恐怖,是来自你自己家里的电视机和电话。
本来,鬼世界就是人类现实生活中的恐惧在幻想界里的投射,但是,当这个投射不能和现实生活有个清晰的分离,而是粘连在一起时,那么,日本特有的恐怖文化就产生了。这就是为什么看西方的《猛鬼街》或《杀出到黎明》时,我们也就不断被镜头切换给吓那么几下,看完后心情一松,但看完《咒怨》后,总感觉自己身边的世界似乎都有了些改变,好像身边每一样物件背后,都隐藏着什么恐怖的灵异,传说中的魂灵附体,从前是散播在破碗、杯盘、油灯、纸伞上,今天则是作祟在电脑、手机、MP3和轿车里。
死人就在你身边
表现现实主义的题材也同样渗入鬼意识。诸如高仓健演的《铁道员》,一开始观众只知道主人公父亲在回忆和女儿及妻子的各种温馨故事,直到影片最后,观众才会恍如隔世地发现,他原来是个游魂。类似的以死者视角进行叙述的电影还有很多,欧美也有,但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欧美这类电影刻意要表现的是前后情节上安排地巧妙,是一种破解谜底的乐趣,但日本这类电影的目的,更多是本身在影片意境上就需要。
其实西方更多的表现手法是引进天堂或地狱。像《人鬼情未了》里,死去的人最后背后的光茫,神圣得让观众睁不开眼睛。而其他各类恐怖电影里要被打入地狱的各类僵尸恶鬼,大多最后也是被十字架被逼得跳回原来的世界,于是我们的生活秩序再次恢复。
日本文化也有相应的天堂和地狱构造,但更多的是来自佛教神话以及本土的幽灵文化。由于大千世界的构造充满平行宇宙论的色彩,而幽灵文化也是伴随在日常生活中,因此日本的天堂人间地狱三重结构是混成一体的,虽然在各类动漫中,被打入异世界的故事是层出不穷,但诸多异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通道实在太多,鬼神来回穿梭的交通设施也太发达,更妙的是,人物在不同世界里的切换,不是仅仅根据你活人还是死人,好人还是坏人,而是更看中你的因缘造化,所以活人在地狱穿梭或者死人在人间漫游,真的是见怪不怪。
本来,中国传统鬼文化在死人贴近日常世界这一点上,也是和日本鬼文化有一拚,尤其是动画片《小倩》(其实三部曲的《倩女幽魂》也可圈可点,道道道,实在是胡说八道哈哈)一出后,宁采臣和小倩之间的爱情故事,更是在人间阴间之间切换得如鱼得水。但是和日本妖怪文化比起来,这一点成就实在是小得可怜。想来想去,这原因还是在于,我们的鬼文化主要还是落实在“忌”上。中国本土儒家文化过于昌盛,看看聊斋志异的原版,我们会发现大部分内容还是要把鬼从我们的现存秩序里排挤出去,要是在这排挤过程中,遇到个别有良心的鬼,则是努力将它争取过来,最好结果是最后它还了阳,转成好人。所以,我们的鬼文化里,人鬼之间的世界虽然也混合,但绝不贴近。
然而日本鬼文化却是混合而贴近的,所以那里的死人和活人可以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至少生活一段时间。就拿《银河铁道999》这样的早期儿童文学来说,里面的雪女就是和铁郎同处一室,互相关爱,最后为喝滚烫的荞麦面而化做了水。在日本民间传奇里,雪女是专指那些在深山大雪里被冻死的姑娘。
美感就在灵异中
当年孔老夫子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于是所有正史都端正起面孔。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其实也端正过面孔,实在是后来柳田国男、小泉八云这些十九世纪的民俗学研究者过于伟大,硬是将民间流传的妖怪文化,以西方神话学的治学方法,强行搬运进了学术殿堂,今天日本能有如此庞大的动漫产业,实在是和当初知识分子乱谈怪力乱神有关系。也许本来要是蒲松龄、纪晓岚之后,人们能将志怪类笔记小说进一步发展拓深,今天中国的鬼文化将不再是粗陋的洞穴游览幽冥洞府,弄一些愚蠢笨拙的机械装置来展示阎罗小鬼,因为迷信是一种社会心理需求,正像做梦本来就是我们的个体心理需求,需求本身并无所谓对错,发生对错的地方是供给:如果我们供给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原始思维,比如两年或三年赶超英国,那么这才是迷信的危害。反过来,谁会批评在艺术的想像世界中,《幽游白书》里浦饭幽助与户愚吕那场在妖怪世界里,超越一切道德规则的生死决战呢?那场决战是如此的超凡脱俗,看得冥王父子目瞪口呆,纵观人类文学描写中决斗场景,只有荷马史诗里阿喀琉斯与赫克托尔的对战,才可与之同日而语。
同样,在《恐怖宠物店》里,我们能欣赏到哥特风格的画风,在《十二国记》里,片头我们就能看到冰岛埃达史诗里最后的劫日场景,在倾向于给女孩子看的《犬夜叉》里,我们能发现传说中的四魂之玉,至于给男孩子看的《圣斗士星矢》里,印度神话中国神话北欧神话更是穿插其中。毫无疑问,今天发达的资讯,已经将古代的不同地域的神话给交织在了一起,这种杂揉风格让妖怪世界的元素更加丰富,也让它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在互联网时代,新的神谱或妖怪志正在被一次又一次更新,而这方面的集大成者无疑便是日本,在他们的画笔下,河童、发鬼、络新妇、天井下、杀生石等等,要什么模样就什么模样,完全突破了用人类来做演员带来的限制,可以说,没有这些妖怪,就没有想像艺术,而在将来的计算机虚拟技术的引领下,这想像艺术的边界,将被推得更加遥远,更加灵异,而日本的鬼文化,也将赢得整个世界更高规格的尊敬。
- Re: 贴身的鬼世界posted on 03/18/2005
七格这篇有趣,差点错过。看来你看的日本动画不少啊。
据说日本男人心智不成熟就是看动画看的。:)
现代社会,人鬼不分,到曼哈顿街头走走,迎面就能碰到一个,造型奇特大概不逊日本动画。 - posted on 03/18/2005
一般的恐怖电影我不怕,倒是不喜欢流血太多,脓血浆糊,挖眼睛割
鼻子耳朵之类的,还有把枪口朝着观众扫射。
童年时水鬼是让人怕的,还有夜黑时想起鬼吊的事。
七格还怕鬼,够童贞的:(,不觉得人世间许多比鬼世可怕?
有一部叫EVENT HORIZON的电影倒让我惊怕过一次,那种物质湮灭,
历史记忆与地狱的联系,让人反省轮回与地狱的象征源。
我再转一篇芥川的《蜘蛛之丝》,现在读来一点也不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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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之丝》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一天,佛世尊独自在极乐净土的宝莲池畔闲步。池中莲花盛开,朵朵都晶白如
玉。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胜妙殊绝,普薰十方。极乐世界大约时当清晨。
俄顷,世尊伫立池畔,从覆盖水面的莲叶间,偶见池下的情景。极乐莲池之下,
正是十八地狱的最底层。透过澄清晶莹的池水,宛如戴上透视镜一般,把三恶道上
之冥河与刀山剑树的诸般景象,尽收眼底。
这时,一名叫犍陀多的男子,同其他罪人在地狱底层挣扎的情景,映入世尊的
慧眼。世尊记得,这犍陀多虽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盗,倒也有过一项善举。
话说大盗犍陀多有一回走在密林中,见到路旁爬行一只小蜘蛛,抬起脚来,便要将
蜘蛛踩死。忽转念一想:“不可,不可,蜘蛛虽小,到底也是一条性命。随便害死,
无论如何,总怪可怜的。”犍陀多终究没踩下去,放了蜘蛛一条生路。
世尊看着地狱中的景象,想起犍陀多放蜘蛛生路这件善举。虽然微末如斯,世
尊亦拟施以善报,尽量把他救出地狱。侧头一望,说来也巧,净土里有只蜘蛛,正
在翠绿的莲叶上,攀牵美丽的银丝。世尊轻轻取来一缕蛛丝,从莹洁如玉的白莲间,
径直垂向香渺幽邃的地狱底层。
二
这边厢犍陀多正和其他罪人,在地狱底层的血池里载沉载浮。不论朝哪儿望去,
处处都是黑魆魆暗幽幽的,偶尔影影绰绰,暗中悬浮着什么,原来是阴森可怕的刀
山剑树,让人看了胆战心惊。尤其是四周一片死寂,如在墓中。间或听到的,也仅
是罪人恹恹的叹息声。凡落到这一步的人,都已受尽地狱的折磨,衰惫不堪,恐怕
连哭出声的气力都没有了。所以,恁是大盗犍陀多,也像只濒死的青蛙,在血池里,
惟有一面咽着血水,一面苦苦挣扎而已。
偶然间,犍陀多无心一抬头,向血池上空望去,在阒然无声的黑暗中,但见一
缕银色的蛛丝,正从天而降。仿佛怕人看到似的,细细一线,微光闪烁,恰在自己
头上笔直垂落下来。犍陀多一见,喜不自胜,拍手称快。倘抓住蜘蛛丝,攀援而上,
准保能脱离苦海。不特此也,侥幸的话,兴许还能爬进极乐世界哩。如此,再不会
驱之上刀山,也庶免沉沦血池之苦了。
这样一想,犍陀多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攥住蛛丝,一把一把,拼命往上攀去。
原本是大盗,手并足抵,区区小事一桩而已。
可是,地狱与净土之间,何止千万里!不论犍陀多怎样心焦气躁,要想爬出地
狱,真谈何容易。爬了一程,终于筋疲力尽,哪怕伸手往上再升一级,也难以为役
了。一筹莫展之下,只好住手,先歇会儿喘口气,便吊在蛛丝上,悬在半空中,一
面放眼向下望去。
方才是不顾死活往上攀,总算没白费力气,片刻前自己还沉沦在内的血池,不
知何时,竟已隐没在黑暗的地底。那寒光闪闪,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山剑树,也已在
自己脚下。如果一直这样往上爬,要逃出地狱,也许并非难事。犍陀多将两手绕在
蛛丝上,开怀大笑起来:“这下好啦!我得救啦!”那吼声,自打落进地狱以来多
年不曾得闻的。可是,基地留神一看,蛛丝的下端,有数不清的罪人,简直像一行
蚂蚁,跟在自己后面,正一意在攀登上来。见此情景,犍陀多又惊又怕,有好一忽
儿傻不愣登张着嘴,眨巴着眼睛。这样细细一根蜘蛛丝,负担自家一人尚且发发可
危,那么多人的重量,怎禁受得住?万一半中间断掉,就连好家伙我,千辛万苦才
爬到这里,岂不也要一头朝下,重新掉进地狱里去么?那一来,可乖乖不得了!这
工夫,成百上千的罪人蠢蠢欲动,从黑洞洞的血池底下爬将上来,一字儿沿着发出
一缕细光的蜘蛛丝,不暇少停,拼命向上爬。不趁早想办法,蛛丝就会一断二截,
自己势必又该掉进地狱去了。
于是,犍陀多暴喝一声:“嘿,你们这帮罪人,这根蛛丝可是咱家我的!谁让
你们爬上来的?快滚下去!滚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好端端的蜘蛛丝,竟噗哧一声,从吊着犍陀多的地方
突然断裂。这回有他好受的了。霎时间,犍陀多像个陀螺,滴溜溜翻滚着,唆地一
头栽进黑暗的深渊。
此时,惟有极乐净土的蜘蛛丝,依然细细的,闪着一缕银光,半短不长的,飘
垂在没有星月的半空中。
三
佛世尊伫立在宝莲池畔,始终凝视着事情的经过。当犍陀多倏忽之间便石头般
沉入血池之底,世尊面露悲悯之色,又重新踱起步来。犍陀多只顾自己脱离苦海,
毫无慈悲心肠,于是受到应得的报应,又落进原先的地狱。在世尊眼里,想必那作
为是过于卑劣了。
不过,极乐莲池里的莲花,并不理会这等事。那晶白如玉的花朵,掀动着花萼
在世尊足畔款摆,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胜妙殊绝,普薰十方。极乐世界大约已
近正午时分。
(一九一八年四月)
艾莲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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