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 荸 荠
冷烛
早晨红霞在天边还没有铺展开,但那片金光给冬天村子里萧条的景色多加了点暖色。有一位乡民在路边点燃一堆落叶,轰地燃起了一团火,堆在田埂上的松枝和玉米杆也被点着了,噼噼啪啪地像炸鞭炮,村民干裂的手也滋滋地被烤脱了一层皮,这是为了给春后的麦苗积点火粪。田垄间有一小块荸荠地孤零零地守在那里。
五嫂是我伯父的第五个儿子——水生哥的媳妇,曾经是村里的一枝花,当然现在四十挂零的她比以前逊色多了,但她走路看起来若风摆杨柳,她明天就要娶媳妇了。她清晨起床烧了把开水,把脸洗了三遍,然后穿胶鞋、拿了把铁铲和竹篓子去了自家的那块荸荠地。看着天上的红霞,她突然想起了一在张灿烂的脸,就是那个多年前煤矿里复员回来的兵——一张娃娃脸从云中露出来。
“你这个骚婆娘,看你还偷人不!”那些日子丈夫的打骂声像炸雷,当然五嫂是决不还手的。
——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你共同生活,当娃娃兵头枕在五嫂胸脯上的时候,他说。
——从你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候的影子,你以后就叫我的名字吧。五嫂轻轻吻娃娃兵的额头。
——娃娃兵每次来都枪着帮五嫂做事,那天,他又在帮五嫂洗内衣上的污迹,他说:“你太瘦了,不适合干农活,以后要请人帮一帮你……”在家务事情做完后,就坐下来讲很多故事给她听,娃娃兵还能拉非常好听的二胡,那歌子在夜里悠扬地回荡在旷野里。
五嫂抿了一下嘴,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地里,娃娃兵说过的很多话经常在她一个人的时候浮现在脑海,除了父母,还从来没有谁像娃娃兵一样疼过自己。她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已经大半筐的荸荠,用手背揩去头上的汗,她觉得时间如老牛拉破车,日子真难挨。她弯下腰的时候看到了泥地里自己的影子,就使出最后的劲用铲子翻着地挖荸荠。泥巴好象旧事粘拈地堆在地里,半戴水烟的功夫,她看到筐已经满了。
回家的时候,山坡上已经冉冉升起了很多炊烟。
木门咯吱一声响,接着听到了伸懒腰和打呵欠的声音。水生哥打小时候就有先天性癫痫病,村里叫“羊角疯”,但是聪明的他还是学会了裁缝,在当地的是手艺也是数一数二的。年轻的时候发病教少,结婚后有一年夏天的傍晚候,水生哥口吐白沫,昏在塘边被同村的山花救回来,山花那时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18岁的她在家闲着,后来水生哥就干脆收了山花做徒弟。不久,水生哥通过朋友介绍,带几个徒弟一起去了南方打工,一去就是三年没回来。那时候家里有六亩地,两的孩子上学,还养了二十头猪,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五嫂身上,农闲的时候,她就去矿上食堂帮忙,因此认识了刚复员的娃娃兵。
五嫂回家后,很快做好了饭,她怯怯地叫水生吃饭。自己却打水洗脸去了,她还特地抹了一点面霜和粉底,看上去她的脸像唱关公戏的戏子,两个黑眼圈尤其醒目,一张血盆大嘴更显得脸惨淡如纸。已经有客人来了,她把桌子拾掇干净,端了满桌子的菜。
村里人看到瘦得像一把干柴的五嫂,有的说她是劳顿多了,有的说她是被裁缝丈夫与山花的私情气糊涂了,总之,五嫂现在很喜欢发呆,还喜欢做些糊涂事情。她发呆的时候,,拉着每一个过路人重复一句话:“看到我家水生没?”
煤矿后来被私人承包了,她也不去做杂事了,她手里也没什么钱,一次只能卖二三拾个鸡蛋来买点油盐。农闲的时候,五嫂独自拿根竹竿跑到塘里打捞树叶,口里不断嘀咕:
“捉住了,捉住了,看你们往哪里逃。你们这些鱼啊,往哪里都是跑不掉的,终会被网打上来。”
水生哥前年因为旧病复发不能再在外面做工,也回家了,家里的经济情况也已经有了好转,因为他们的儿子在外面做基建每年还能攒点钱,这不,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五嫂和水生哥还请人重新把家里粉刷了一遍。
今天下起了冷雨,客人吃完饭,与水生哥到烤火屋里打花牌去了。五嫂轻轻走到自己屋里,从箱里翻出一件金丝绒裙子穿在身上,这裙子是十五年水生哥给她做的,穿在她丰满的身上,像天边的一朵红云,吸引了无数小媳妇和姑娘的眼睛。我和绢子妹妹更是老跟在五嫂屁股后转。
二十二年前,五嫂是水生哥家用两千元钱从外地买来的嫂子。那时,在堰家岗村这鬼不生蛋的地方,村里年轻女孩子都嫁到湖区了,壮年男子都出去打零工和学艺人,留下的都是老人、光棍和孩子。新婚之夜,那贴有“喜”字的窗花内,传出女人嘤嘤的低泣声。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把人心堵得发慌。一只猫“嗖”地一声窜到梁上,那凄厉的叫春声毛骨悚然。
哭了三天三夜,五嫂不吃不喝,也不下地赶活。
“娘,咋办?”
“树要修枝,女人要调教。”婶颤抖着吩咐。
第四天,五嫂便挑着担子,戴着草帽远远地跟在水生哥后面下地去了。只是她满月似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
五嫂新婚后的一个月,婶对五嫂说:
“母鸡天生要下蛋,女人是菜籽命,生来都这样。丢在肥的地里长势旺,丢在荒地里你也得受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认了吧!”
婶又叹了口气:“闺女啊,当年水生他爹对俺也这样啊,哎!”五嫂柔顺地低下头,“恩”了一声。
夏忙和秋收的时候,五嫂收、割、挑、种样样都是不落后于男人,她第二年生下西全,第四年生下秋雁,满天星星时五嫂就起床做饭,满天星星时伺候男人睡觉。五嫂娘家在千里之外的贵州,本地没亲戚,她觉得自己有几箩筐话要说,想找个人说说,但是村里人绝对不能说,因为这话一出口就长了翅膀,都变了调。找谁说呢?
她就说给栏里的猪听,说给鸡们、鸭们听,说给老黄牛听;说给山上的树听,年深月久,五嫂对着村里人越来越沉默,后来她到媒矿打零工,认识了阿夏,他是复员回来的兵,长着一张娃娃脸。阿夏像轻快的山风吹绿了五嫂的日子。后来阿夏在一次地下开采塌陷事故中,被永远地埋在地深处。那年春节水生哥已经三年没回家,五嫂用卖完猪的十元钱领孩子们过完了年。
很多泪水冻结在五嫂心里,成了冰。五嫂不断地封冻自己,因此她开始胡言乱语。不知不觉过了十年,孩子们像小树苗一茬儿地长大了。五嫂的公婆都过世了。她脸上的皱纹像干裂的梨树皮,几根银发乱蓬蓬地堆着,那双曾经如青葱般的手如今布满了老茧。
今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五嫂家为儿子的婚事,还请了接亲的锣鼓队。晌午的时候,锣鼓队吹吹打打地走进了村前的大条路。五嫂打开所有的门和仓库,院子里粮满仓鸡鸭成群。五嫂把挖的那些泥荸荠全部倒在院子里,抱着空箩筐号啕大哭起来,水生哥连忙把她拉走:“新媳妇还没进门,你哭什么呢?”
五嫂哭得死去活来,她似乎要把四十几年的泪全部流出来,不知道她是在哭新娶的媳妇还是在为自己哭。
完稿于2004年腊月二十四于荆洲刘镇
别问
一个人要走多远
历经多少沧桑才会累
什么地方才是家
为了谁才留下
一个人要想多久
历经多少挫折才会懂
不再轻易掉眼泪
不再轻易说今生无悔,无怨
用一生做试验
为谁放弃一切
我不再是我
谁又是谁
别问我的伤
别问我的痛
别问我的心中是否在流血
别问我是否心已碎
别问酒逢故人醉不醉
别问我的苦
别问我的悲
别问我的流浪是否很疲惫
别问我是否还有泪
别问魂萦旧梦对不对
也别问我会不
- Re: 泥 荸 荠posted on 02/22/2005
这篇满有味道。
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却又发现代价似乎是一生。 - Re: 泥 荸 荠posted on 02/22/2005
这篇还可以写得细一点,但又怕这种主题怎么个提炼的问题。
很喜欢“泥 荸 荠”这个标题。
- Re: 泥 荸 荠posted on 02/23/2005
请各位斧正,祝八十一哥和XW君元宵节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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