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耶稣在荒野接受魔鬼的考验时,罗马人的傀儡、以色列的希律王正举办着生日盛筵。他刚刚囚禁了先知约翰,强娶了弟妇希罗底,更垂涎于侄女沙乐美的秀色。他请来了无数的宾客,又要求侄女当众献舞。在炬把的交光互影中,沙乐美走了出来。音乐响起,诡异而诱惑,如闷雷翻滚在不雨的密云间。于七重面纱缥缈的彼端,她扭动的腰肢挑动舐舕不定的火苗,柔若无骨的双臂摇曳着迦南河里流淌的蜜汁,足踝上精致的小铃铛敲击出清澈的声响,偶尔把火光反映成掠睛而过的倏烁。雷声中,莎乐美缓缓扬起了莲状的右手:她的手指间是一重黛黑的面纱!然后,是艳紫的……靛青的……哑绿的……橙黄的……火红的……洁白的……纷菲而魔幻的色调,人们只感到一片头晕目眩……
  
  然而,这一切只是源自十九世纪犹太裔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的想象。古老的《圣经》中,并没有记载这个舞蹈的名称、甚至女郎的名字――尽管它收录了大量旧约时代的祈祷歌、飨宴歌、情歌、哀歌;尽管透过韵致抑扬的古希伯来经文,尚可想见生活在希律前一千年的戴维王是怎样穿上细麻衣,和以色列民众用松木制造的琴、瑟、鼓、钹、锣来跳舞作乐。
  
   戴维和所罗门的黄金岁月过后,以色列分崩离析。公元前七世纪,巴比伦王尼布甲内撒攻陷了耶路撒冷,大批犹太人被俘虏至两河流域。他们坐在巴比伦河沟边,一追想到故乡的锡安山就哭泣了。征服者奚落地说:「唱一首你们平时赞美耶和华的锡安歌吧!」犹太人断然拒绝道:「在这遥远的异域,我们怎能唱耶和华的歌呢?」于是,他们把琴挂在河沟间的杨柳树上,呼求上帝的怜悯。这阙哀歌,后来成为了《圣经.诗篇.一三七篇》。七百多年后,新的侵略者――罗马军队大肆破坏了耶路撒冷的神殿,犹太人被驱逐到世界各地。重教崇文的中世纪,他们保存着自信,也学会了自嘲;继续侍奉着他们的上帝,也从事基督徒不屑的工作,在生活的樊笼中寻觅着阳光的隅角。但是,犹太人从未把以色列忘怀,每天每夜都面向耶路撒冷的方位祷告;心中念兹在兹的,就是〈诗篇.一三七篇〉的句子。
  
   漫长的岁月里,古希伯来语失落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不少犹太人改信基督教,学会了德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融入当地的主流社会。而其余的则在依比利亚讲起拉第诺﹙Ladino﹚语,在中、东欧发展出伊第绪﹙Yiddish﹚语。信仰的改变、族群的分化,也导致音乐上的分道扬镳。门德尔颂﹙F. Mendelssohn﹚、奥芬巴赫﹙J. Offenbach﹚、比才﹙G. Bizet﹚、马勒﹙G. Mahler﹚是犹太作曲家,他们的作品中却少见民族的烙印。相反,不少欧洲音乐家却成功地化用了犹太音乐。斯梅塔那﹙B. Smetana﹚的交响诗〈我的祖国〉﹙Moldau﹚以犹太民歌〈希望〉﹙Hatiqvah﹚深重的旋律,赞美祖国捷克的伟大,也历数她的苦难和不幸。圣.桑﹙C. Saint Saëns﹚的歌剧《参孙和达莉拉》﹙Samson et Dalila﹚成功揉合了犹太、欧洲和阿拉伯音乐的情趣。在作曲家的细针密线下,智慧与生活是犹太式的,美貌与爱情是欧洲式的,邪恶与诱惑是阿拉伯式的。穆梭尔斯基﹙М. Мусоргский﹚的组曲〈图画展览会〉﹙Pictures at Exhibition﹚,充分体现出犹太人的两种生活:戈登堡﹙Samuel Goldenberg﹚先生肥胖、富有、乐观、自信,他的旋律是豪气的管乐。什穆耶尔﹙Schmuyel﹚则清瘦、贫穷、现实、灵巧,他的旋律是弦乐细碎的琶音。琶音敏捷地穿插在管乐之间,最终被后者专横地打断。
  
   至于依旧聚族而居的犹太人,他们执意保存着固有的音乐传统,同时也以开放的胸怀吸收了外围民族的音乐特色。为数众多的民歌中,既有西班牙风格的〈Adio Querida〉、德国风格的〈Die Mamen Is Gegangn〉、俄国风格的〈Korovushka〉,也有中东气息浓郁的〈Ay Ningendl〉。不少动人的旋律更为欧美乐手配以新词,流传世界。〈Over And Over〉的前身是〈Tum Balalaika〉,其中男女青年的问答内容,俏皮轻巧,一如中国的山歌。〈Dona Dona〉一曲,反映了犹太人的对生活的思考,也洋溢着深刻的智慧与哀愁:小牛生来就要遭人宰割,而天上的燕子却可以无忧无虑地飞翔嬉戏。难道这就是上帝的安排?难道生命就如此不平等?然而,作者忠告人们不要浑噩地屈从命运;只有学会像燕子一样飞翔,才能摆脱困境,得到自由。
  
   十九世纪末伊始,在亘古沉痛中依然怀抱希望的犹太人,唱着〈Hatiqvah〉,从各地逐渐移居巴勒斯坦。一九四八年,灭亡两千年的以色列终于复国了,〈Hatiqvah〉被定为国歌。大量犹太音乐家回到先辈的故园,学者们开始系统地采集研究犹太音乐。在不同传承的音乐刺激下,一支支崭新的民谣、舞蹈源源面世。芸芸的表演艺术家中,格瓦特伦﹙Gevatron﹚合唱组享誉最隆。佩雷斯﹙Shimon Perez﹚总理说:「格瓦特伦对我们文化传统的贡献令人难忘,他们的气质禀赋和美丽祖国是血脉相连的。」曾经为一位基督徒朋友播放他们演唱的〈Halleluya〉,那温暖轻柔的赞美声几乎令她遗忘了宗教的畛域。
  
  不过,格瓦特伦传播给华人社会的第一首新以色列民歌是〈Hava Nageela〉,即便人们听到的大率是潘迪华的英语版、林子祥的粤语版、或天使合唱团的国语版,而非希伯来语的原文――丰收过后,草地上燃着篝火,响着音乐。人们交肩迭臂,跳起了霍拉舞。他们快乐地踏着、跳着。步伐越急,圆圈转动也越快……最后在领唱的一声喊叫中,音乐戛然而止。从血缘上来说,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是同种的。〈Hava Nageela〉的旋律暗示着两个族群千丝万缕的渊源。这古老的语言、古老的调式,饱蘸着一种原始而雄健的力量,生命就随着疾劲的舞步而延续着。而另一边厢,欧美流行乐坛对犹太音乐文化的兴趣也有增无减。一九七八年,Boney M乐队将〈诗篇.一三七篇〉改编为〈巴比伦河畔〉。当四位歌手有距离地排成一个半圆,轻摇着裸露的手臂时,明朗而带摇滚的歌声宛如从文明的源头召来一缕灵光,映照着他们身上洁白的长袍。
  
   〈巴比伦河畔〉的故事是悲剧,而明朗的大调却平衡了它的沉痛。〈Hava Nageela〉的情绪是欢快的、明朗的,而在它含有升sol的阿拉伯调式中,那狂欢的意绪竟和传说中沙乐美的〈七重纱之舞〉有着符咒般的联系。心满意足的希律王瞇起眼睛,执着沙乐美的手问及赏赐时,她缓缓扬起下垂的头,深邃的瞳子里,炬把变成了两条喷火的蛇。一把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要施洗约翰的头颅。」不久,侍卫捧出一个黄金的托盘。盘沿上,几滴鲜血凝成的斑块艳丽如大衮神眉心的朱砂。先知安谧地闭着双眼,嘴角的曲线坚硬如岩石的棱边。沙乐美镇定地抱起头颅,突然,她开始疯狂地亲吻先知的嘴唇,并向他倾吐压抑已久的爱情。希律王惊愕未已,怒火中烧,勒令侍卫将她处死。
  
   也许在海涅心中,莎乐美就是犹太人的化身。莎乐美要求希律王把约翰斩首,犹太人要求罗马人将耶稣钉死。希律王最后没有放过莎乐美,罗马人最后也没放过犹太人。然而,莎乐美是深深爱着约翰的。她爱约翰的圣洁,却不能接受被圣洁拒绝的事实。生不同时,死愿同穴。她只有以死亡为戒指,永远占有约翰施洗的手。上帝的选民们站在十字架下狂呼的时候,他们对上帝之子是否也有着相同的情愫?黛黑的……靛青的……哑绿的……橙黄的……火红的……洁白的……当莎乐美媚惑地褪去七重面纱,人们看到的,应该是一颗真实的、炽热的、跳动的、淌着鲜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