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簧树生长在逸歌河两岸松软的沙滩上,我曾经种过一株,并用多年的时间细心观察,详细记录了它从出生、繁衍到死亡(准确的说是被谋杀)的全过程。
那株弹簧树小树苗是舅舅从逸歌河下游带来的,我们上游两岸鹅卵石太多,不适合他们生长。我特意在岸边找了快平坦的沙地,春天种下后,没过几天它便生机勃勃。我时时去看它,并围上了竹篱笆,以抵御山羊的侵犯。这株弹簧树一直长势良好,夏天已有四五米高,不过只有手臂粗细,随便长了些不到一米长的枝桠,上面挂着几片三角形的叶子,看上去可怜兮兮。
在夏至那天,弹簧树开始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长出探枝。那些探枝从树顶噼里啪啦的伸出来,抛向天空又垂到地面,好像数学书里常见的抛物线。几十条探枝,有的能探到离开根部一两百米远的土地上,你可以想象这株弹簧树在此时是怎样一个怪模样。所有的探枝到达地面时,弹簧树终于知道哪里的土地最松软肥沃。选择了下辈子的所在地,别的探枝就枯萎掉下,被我们拣来,剥了外面褐色的皮,将里面的芯风干,粗的做成腰带,细的女孩子当做橡皮筋跳绳或者染了色扎在辫子上,男孩子绑了弹弓打鸟。完成这步后,弹簧树的整个树干开始向着唯一剩下的探枝生长,越来越弯,在中秋那天树冠终于到达地面,远远望去就是一座拱桥。此后在树冠那端长出新的根,慢慢插进松软肥沃的沙地里;而原先的树根开始从地下拔出,成为新的树冠,整棵树开始直起身来,一下子就移动到百米之外。等到第二年的夏至,它又重新长出探枝,这便是弹簧树的一个轮回。
过了几年,因为发过大水,环境有些改变,弹簧树已经跨过河流,长到对岸去了。为了观察它,我不得不同时享受游泳或者划船的乐趣。这株弹簧树的树干已有差不多一尺粗细,对它来说是极限了,如果今年再不分身,弯腰都比较困难。
果然,长出探枝后弹簧树开始分身。晚上我躺在旁边的帐篷里,听见树干中传来撕裂的声音,刚开始让人毛骨悚然,后来却替它担心起来,仿佛是等待妻子的临产——无论动物植物,孕育新的生命都是一样的痛苦啊。后来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植物也有意识,这株弹簧树分身之后,哪一株才是原来的自己呢。
又过了几年,由于大块的石头都被王公贵族让人运走建城堡去了,逸歌河上游反而成了弹簧树新的天堂。河两岸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弹簧树,他们都是我种下的第一株弹簧树的子孙后代。
弹簧树也有倒霉的时候,如果探枝探到的土地都比不上原来的松软肥沃,它就原地不动的生长,这样连续几年,树干越来越粗,到了该分身的时候就裂成几株死掉了。还有一种情况是当弹簧树正沿着探枝生长时,探枝被会跳高的山羊咬断了(当时森林里的人们都是热爱树木的,没有人会去做这种事情),它就只能尴尬的弯着身子伫在那儿,由于生活没了方向,往往被野兔一碰都会倒掉。我曾经想用嫁接的办法把断掉的探枝接活,结果都没成功。
弹簧树生长在逸歌河上游的鼎盛时期,每个季节都是我们的节日,森林和自然的节日。
夏天长探枝的时候,我们把自家的山羊看得紧紧的,生怕跑去咬断了它们的方向。这里的山羊最不老实,有一种习惯了爬山,四条腿是那么有力,可以跳上几米高的悬崖。放牧的时候,就把它们的腿绑在一种特别的风琴上面,只要山羊跳起来,风琴可以自动演奏美妙的音乐。我们围在弹簧树的周围,让山羊疯狂的跳起来去吃够不着的弹簧树探枝,我们唱歌跳舞,为它们寻找未来而祝福。
秋天和冬天,到处是弹簧树拱桥,有的跨过河流,有的跨国山坡,从远处山峰望下来,仿佛一个个的马蹄铁竖在地上,这样的季节可以召开森林运动会。我们挑选一些合适的弹簧树,熟练的骑手抓紧山羊的犄角,在拱形的弹簧树上飞驰而过。跨越河流的弹簧树最考验骑手的本事,山羊看到河水中的倒影会激起它们好斗的本性,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羊跌到河里去,这在运动会上是很丢脸的事。最笨的却又最保险做法是过河的时候抱住山羊,过了河再把它放下来,而这样一来会浪费许多时间,根本别想获得名次,比赛的观赏性也大为降低,观众会大声起哄,不停地喊:胆小鬼,掉下去!胆小鬼,掉下去!有了前面几次运动会的经验,以后再也没有人这样抱着山羊过河了。厉害的骑手在过河前给山羊蒙上双眼,等到过河时靠控制山羊的两只犄角来掌握方向。精彩的过河表演让人激动不已,眼看就要掉下去了,骑手把山羊的犄角一转,稳稳当当地飞过弹簧树,惹得一片喝彩声。
还有跳远和跳高的比赛。由于弹簧树的树干和树枝韧性极好,弹性也极强,平时我们偷懒不愿多走路,就爬上拱形的弹簧树,不用多大的力气跳几下,弹力足够把人弄到几十米外的地方。当然,落脚点要选好,曾经有个小孩子一不小心被弹到小说树上了,他还一点没有做好当小说家的准备,幸亏发现地早,我们用一只肥山羊才把他从树上换了下来。运动会上的选手们当然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们平时刻苦训练,不知道在弹簧树之间跳了多少次,摔了多少筋斗。
最厉害的弹跳运动员是村长的儿子,大耳朵皮卡。他长着一双大的出奇的耳朵,几乎可以抱住整个脑袋,这是先天优势。轮到皮卡表演了,他先站到一株小的弹簧树上,轻轻垫了垫脚,我们完全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已经飞到几十米外的另一株弹簧树上。他从来不像别人一样还要调整身体的平衡和重新积蓄动能才可以接着跳,皮卡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早就看准了下一个目标,或许同时看准了下下一个目标和下下下一个目标。他双脚接触树干的一瞬间,马上重新跳起,向着另一株弹簧树飞去,观众们唯有啧啧赞叹不已。皮卡是我们那儿唯一能够跳遍上游两岸百分之八十的弹簧树的厉害人物,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皮卡的优势在于他在空中能够依靠那双大耳朵控制平衡和方向,这是我们都做不到的。每年弹簧树拱桥的布局都不相同,但皮卡总能找到一株靠近河边的、最结实的弹簧树作为最后一跳。他在空中表演各种精彩的夸张的动作,比如双手抱着脚翻滚啦,全身放平旋转啦,最后一头扎进河里,激起雪白的浪花,运动会也在一片欢呼声中结束。
- Re: 弹簧树posted on 11/10/2004
你好,写得很卡尔维诺,你是可以当作家的料。
感觉这弹簧树的原型有点像红树,一样会迁移,一样会分裂。
希望以后看到更神采飞扬的作品~:-p - Re: 弹簧树posted on 11/10/2004
谢谢!是对土地资源利用的最优化算法:P - Re: 弹簧树posted on 11/10/2004
这小说写得好,虽然没读出多少言外之意,但这意象和词句和言中之
意都喜欢。
七格说红树,形态确实有些象。但红树是否长在海岸或河流入海口的
淤泥中,鹅卵石河岸和森林中怕难生根。
当然文中提到松软之土。
说起红树,亚马逊森林中有一种叫红木的树Annatto(Bixa orellana,
Achiote)。印弟安人从其果实采取的红色染料涂绘面容与身体。
这里是其图片: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