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供桌上,萨福是灵位最高的诗歌女神。值得我天天给她烧香。下面的这几行字真好!
这里有她全部的诗集。
啊,如果我的双乳还能哺育
我的子宫还能怀孕,我是否会
毫不晕眩地投向另一位
新郎,和另一张床榻!
…………………………
请别唱那白日之歌
因那太阳是爱的仇敌
请为我吟唱阴影与黑暗
还有那午夜的记忆
………………………………………………………………
希腊群岛啊,美丽的希腊群岛
热情的萨福在这里唱过恋歌
——拜伦《唐磺》
事实上,萨福的诗歌在11世纪末已大多散失,一般认为那是因为基督徒中狂热的清教主义者将她的作品排斥在图书馆之外。比如,1073年的时候,教皇格里高利八世曾下令将萨福的诗作在罗马和君士坦丁堡当众焚毁,理由是它过于“伤风败俗”。尽管这样,随后的四个世纪仍有人在秘密阅读(基督徒的阅读是不证自明的),直至17、18世纪还能见到一些萨福诗歌的零碎抄录。除了受到宗教顽固势力的公开查禁外,萨福的诗歌在流传中遭到了和许多古典作品相似的命运,它们的文学完美性不同程度的受到了破坏。口语至文字间的篡改和疏漏,喜欢纠错的文法家的清洗,图书馆大火的无情,以及政治之手对文学的任意撕扯,萨福诗歌在漫长的时间中经历了种种文学所要领受的劫难。
萨福诞生于公元前7世纪的莱斯博斯岛。萨福的一生基本上都在岛上度过(曾两度被流放出岛)。萨福出生于殷实之家,并和一富有的商人结了婚。她生有一女儿,叫克勒斯。萨福和她丈夫的关系我们无从知晓,她在诗中也从未提及。但萨福写过一首献给阿尔凯奥斯的诗。阿尔凯奥斯是莱斯博斯岛上另一位出名的抒情诗人,是萨福在政治上的盟友。后世许多装饰瓶画把他们两个画在一起,这就免不了使人联想到他们之间有风流韵事。另外还传说萨福爱上了一名年轻水手,并因失恋而在琉卡迪亚悬崖投海自尽。这种假说未免太戏剧化,太罗曼蒂克。从她的诗歌看(如果她的诗歌不是戴着面具的话),她是在家中去世的。下面这首诗显然是她在临终前写给女儿的:
不过,克勒斯
那些哀悼之声
并不适合
一幢供奉着缪斯的房子
这儿不需要它们
从萨福喜欢直白的诗风看,她死于病榻上这种说法更合情理。
据推测,萨福生前很可能是某个准宗教妇女团体的核心,她们热衷于对阿芙洛狄忒、缪斯的膜拜。诗歌、弦琴、舞蹈是她们日常修习的主要内容,除了用以祈祷,它们还经常在一些庆典(比如婚宴)上被邀请表演。该团体的主要成员——一群未婚少女,她们来自小亚细亚及爱琴海诸岛。这些妙龄少女由她们的父母送到萨福门下学艺,待到结婚之日她们随丈夫而去。萨福不少的诗歌表达了和学生分手时的忧伤,同时还写有不少为新婚夫妇祈福的诗歌。从同时代及后世许多对萨福的描述来看,萨福的活动并不限于妇女圈子。在政治上萨福和阿尔凯奥斯共同反对僭主,虽两人都出身贵族,但都有平民气质,富有民主精神。萨福至少一次被流放出莱斯博斯,这段流放生活客观上使萨福见多识广。
“Lesbian”和“Sapphic”在现代词典里被指称为女同性恋者,也就是说,现代医学、社会学用借喻的方式定义莱斯博斯的萨福是同性恋,萨福献给她学生热情洋溢的诗篇仿佛都成了证明她对少女示爱的有力依据。描写柔软的床榻、玫瑰,描写妒忌、情欲及爱的缺席,萨福反复歌唱着她对少女的爱及对女性身体的欲望。这些令现代读者分心的献给同性的情诗,在古希腊却没有引起一丝争议,恰恰相反,人们在争相模仿萨福写诗,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是当时的有识之士一致的忽视了萨福诗中的同性恋倾向?恐怕并不是那么回事。
古希腊人赋予“爱”以不同的名称:“肉体爱”和“精神爱”,同时还幻想出一整套爱情神话。但希腊人并没有赋予“爱”真正的道德价值,或者说,其道德价值观和我们的道德价值观相去甚远。比如,据几位古代文学家记载,是政治家梭伦首先在雅典开设了妓院,并受到了众人的欢迎。而对同性恋现象,大多数古希腊人除了带着明显的同情感加以批评外,并不认为有什么大逆不道。甚至在有关同性恋的言论中不无溢美之词。从大量的史实我们发现同性恋在希腊上层社会中非常普遍,某种程度上,它给达官贵人们提供了思想上或情感上的满足。柏拉图的《言论集》和色诺芬的《言论集》对男性间的性恋有许多不带道德谴责的描述;亚里斯多德虽然把同性间的性行为视作“病态”,但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他却极力主张:最完美的友谊和爱情大多产生于男人之间;卢奇安以羞怯的方式谈论同性恋;而雅典人认为同性恋是民主动力。阿西比亚德斯是苏格拉底的弟子,也是个同性恋者,却成为雅典青年心中的偶像。而阿西比亚德斯的同性恋行为并不妨碍他的婚姻,在当时,大多数雅典上层社会的男性和女性对他有同等的吸引力。希腊人把他作为传记文学和哲学写作最热衷的题材之一,包括柏拉图。所有这些,我们可以发现,同性恋在古希腊是司空见惯的公开行为,并没有被上升到道德伦理范畴加以关注,而只是被当作闲暇时有趣的娱乐。在这种社会风气中,希腊妇女间的同性恋现象应该说是不足为奇的。福柯指出:“(希腊男子)把妇女看作自己的专有财产。为了保持妇女的这个形象,男人必须阻止妇女同其他男人有太多的接触,所以妇女被限制了,只能与同性进行社会交往,因此对妇女之间的身体接触能比较宽容。”
显然,以性对象的性别来判定性角色是古希腊之后很久才有的性观念。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社会形态及经济环境会构成不同的道德伦理观,我们不能以现代的眼光,或以任何的“普遍性”去抹杀特定文化的“自我合理性”。在古希腊人眼里,同性恋并不是性行为,它也不影响婚姻和生育,它丝毫不排斥对异性的爱欲。萨福的不少诗篇就表达了对异性的爱,以及对婚姻的肯定。例如:
啊,如果我的双乳还能哺育
我的子宫还能怀孕,我是否会
毫不晕眩地投向另一位
新郎,和另一张床榻!
如今数不尽的皱纹藉着年岁
爬上我光润的脸庞,而爱
再也不向我飞奔,将我追逐,赐予我
他美丽的伤害。
萨福有不少暗示异性恋的诗篇,用以劝慰那些对新婚之夜恐惧的少女。例如下面这首《我们在他们的新房外歌唱》:
来吧,新娘
满覆着爱的
玫瑰,新娘
帕福斯女神
最可爱的宝石啊:
去吧,新娘
那是你的新床
甜蜜而温柔
去和你的新郎嬉戏吧:
啊,新娘
长庚星会引领
你这颗黑夜之星
愉快地向前——
你将惊奇地站在
婚姻女神赫拉
银光闪闪的宝座前
萨福的婚姻观是正统的,或者说是保守的。萨福有三个兄弟,其中一个叫卡拉克索斯的,迷恋一个叫多丽卡的希腊名妓,并要为她赎身,这令萨福十分不快。她写道:
啊,果真他能回到这里
结束一个浪荡子的漂泊
如果他果真能回头
就向他引荐一位正派女子
让他体面无比地娶她
在这里,萨福认为只有合乎伦理的明媒正娶,才能使她兄弟摆脱荒唐的爱。通过这些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不无矛盾的性恋观,我们是否能够得出这样的推断:古希腊的上层妇女同时拥有两种分别指向男性和女性的性恋倾向,一如上层男子所为?从萨福留下的文本推测她是个同性恋者是无须多疑的,但同时我们应该正视她对女性的爱欲表达为古希腊读者广泛接受这一史实。
萨福写作的年代是公元前7世纪,晚于荷马一个世纪。当时正是爱琴海文明从一片废墟中兴起之际,城邦逐渐在希腊各地建立。萨福所在的莱斯博斯岛相当富裕,而其首府米底里尼更是经济、文化中心。伟大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的作者荷马很可能是个在宫廷中享有特权,专为王侯服务的诗人。而一个世纪之后萨福所处的时代就大不相同了,人们在崇尚武力的同时,更崇尚温雅的城市文明。伍尔芙以为妇女写作需要“闲暇、金钱以及一间自己的房间”,而这些出身贵族的萨福样样具备。写作中的萨福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贵族身份,她清楚地知道诗歌内容为颂扬战争与英雄的男性所专制的写作背景中一个女诗人的位置。萨福是诗歌历史上一个伟大转折中的重要人物,这个转折是:诗人的主观性在诗歌文本中得到了张扬。萨福的先辈,史诗时代的荷马和赫西俄德他们在表达的时候并不是以个人的身份,而是作为神圣“灵感”的喉舌在传达真与善,讲述神谱,或一个个英雄故事。在他们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个人的声音,因为他们信奉自己是神或英雄的代言人,自我在作品中是多余的,甚至是可鄙的。而萨福时期的诗人则明显的不同,他们开始关注自我,以第一人称“我”奠定整个诗歌的抒情基调,为其听众或读者开辟了充满个人色彩的语言空间。
对于我们,一个内省的、沉默的、裹携着隐秘的想象和性意识的自我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可我们今天对自我的认识是经过漫长的人类历史一点点得来的。萨福的作品正处于这个漫长历程的起始,是“自我之歌”的真正源头。荷马式英雄的“自我”总是和他的部落,他的先祖和他那流芳百世的英勇之举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的愤怒是神的愤怒,他的悲壮是整个英雄集体的悲壮,他忌讳第一人称“我”,那会使他自觉渺小。只有到了城市萌芽时期,民主意识开始动摇贵族统治时,公民的个人地位才被抬到了新的高度。而到了公元5世纪雅典时期,民主气氛更是浓厚,个人权力被公认为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个人意识被大大放大了。萨福在这场争取个人地位的变革中充当了一个重要角色。她以纯主观的 “我”歌唱自己的欲望,展露自己的炉忌、相思,为我们解放了纯个人的内心情感空间。这在当时诗歌内容为英雄家族独霸的情况中,尤显其历史意义。
萨福诗歌对史诗传统的逆反是多方面的,对失落的感叹和对所爱的渴望,萨福在诗中表现得极为个人化,不像荷马式诗篇,常常寻求远古的无以挽回的英雄时代的回光。萨福的诗歌沉醉于对过去和未来的种种幻觉,以文字显现隐身的情人。比如在《致萨迪斯一位勇士的妻子:安那托丽亚》中萨福展现了史诗常见的语言背景:一队骑兵,一群男子,一列整齐的流浪者……可就在这样的背景中,萨福提出了一个颇为敏锐的问题:什么是这世上最美的?而她的回答却是荷马万万不可能想到的(他的世界充斥着英雄、家谱、武器,以及不断拖延的返乡的喜悦),她说:“那是你所爱的人!”。在诗中,萨福充满智慧地点明了特洛伊之战的真正主宰是 “爱”,是海伦心中的“爱”和英雄对海伦的“爱”。诗歌并不就此停留,而是及时地把诗句从集体经验的边缘拉回(和同时代的许多诗人不同,他们更喜欢把个人经验升格,以获得抽象的高度),诗歌摆脱了“沉思”,回到了“安娜托丽亚”。这就是萨福,这就是萨福的魅力所在、她始终没有疏离“单个的人”——那是情感的居所。文学史家特赖潘尼斯指出:“(萨福)从未错误地使自己的诗歌依赖于理智,因为她知道真正的诗歌并不直接地需要思想,而是更加需要情感和直觉的敏锐”。我们读一百遍《伊利亚特》不可能知道荷马的愤怒是怎样的,但我们只要读一首萨福的诗,就能感觉出一个“热情的萨福”。
萨福的杰出贡献不仅仅局限于为“现实之思”提供了新的诗歌向度,确立了个人情感在诗中的地位;她还赋予旧的题材以新的诗意。海伦,在荷马笔下还是个暧昧不清的形象,在萨福的诗中却是爱的代言人。萨福还创造性地借用荷马史诗中两个常见的题材:战斗与追逐;包围丛林,包围特洛伊城,一场战争有着无穷无尽的战斗与追逐。而在萨福眼里“爱”就是一场战争——情场如战场。如现存最完整的那首《因此我呼唤阿芙洛狄忒》就是典型的一例。诗中追逐者和被追逐者间的情势紧张得俨如置身战场。“我”恳求爱神阿芙洛狄忒来到“晦暗的大地”上,就像从前一样站在“我”这一边,支持“我”,答应“我”,让逃避中的不愿接受“我”的礼物的“她”回心转意。萨福在诗中呼唤女神出场,来干预爱的进程,这很可能是对《伊利亚特》的一种有意模仿。像其他一些古代抒情诗人那样,萨福把爱情看作是充满得与失、悲与喜的一场战争。
萨福的诗歌透明而坚实,精练而富于音乐感,写得极为灵动,富于变化。萨福的英译者佩吉·杜波依丝认为萨福的诗歌很难翻译,很容易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模仿卡洛斯·威廉斯,要么沾染上史文朋风。前者诗句坚硬、凝练得几近断裂;而后者繁复的修饰未免太“为艺术而艺术”。但萨福的风格基本上是简约。她很少运用隐喻,也很少堆砌形容词,更多的时候她的诗句有令人出奇的克制。比如《生命悄然滑过》》:
明月已沉
七星消失在
死亡的黑夜里
时间正流过
独卧的我
在表现她所热衷的爱情、友谊等题材时,萨福往往显得既敏感又直接,有些片断闪烁着警句式的钻石光芒。例如这样的诗句:
黄金是宙斯的一个孩子
黄金干净得没有锈迹
没有蠕虫,
也没有象鼻虫咬它
黄金
它撞击
那最为强大的人的才智
许多萨福的诗歌遵循从热情洋溢到沉醉迷惘,再到喟叹失望的情感线索,其中交织着温柔、怜惜、讥刺、愤怒与伤感。虽然萨福的诗歌像说话一样直接、自然,但其韵味却如十四行诗一般隽永。在萨福之前,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能把绝对艺术的诗句处理得貌似非艺术。
萨福诗歌的简约恐怕与她所写的是“歌”有关。主要诉诸听觉的“歌”要求词句适于快速辨识和记忆。当然萨福诗歌的音乐感也可以从中得到解释。萨福诗中许多想象和直喻在我们今天看来似乎是些陈词滥调,但我们不应忘记,萨福是2500年前的诗人。我们不应忽视,萨福的写作不只是想说些什么,而是在创造些什么;就像绘画和雕塑一样,她也在以词语创造。萨福时代及后世许多文学家、哲学家对萨福诗歌的阅读与引述,可以印证这一点。萨福之所以成为荷马与品达之间最重要的诗人,是因为她使抒情诗臻于完美。现代诗学中的抒情诗一词便源自萨福创作。
萨福以完美的诗篇,无拘无束的爱的倾诉,无比荣耀地跻身希腊文学先驱者的行列。她不写战争,不写政治,不写劳动与正在兴起的希腊城邦;她写“我”,写丰富的内心生活,写情欲中“那最美丽的”。“满覆紫罗兰的,贞洁的、微笑如蜜的萨福”,她将诗歌发挥到了女性艺术的极至,使整个希腊文学带上了一丝纤细和柔美。
同时,萨福诗歌也是整个世界文学中的宝贵遗产。她的诗歌往往给人以极强的现代感。比如下面的诗句:
爱
就像一阵突临的微风
在橡树枝叶间翻腾
却留下我的心
兀自颤抖
又如:
那蟋蟀
从它的一双翅翼下
敲打出清脆甜蜜的歌曲
一如太阳神往大地上
倾泻他闪光的溪流
这样的诗句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出自一个现代诗人之手。萨福的敏感、自省、和对个人生活的艺术化表现,几乎和伍尔芙、普拉斯、或是狄金森相仿,但比她们显得更为自信、镇静而超然。伍尔芙为她的“伟大作家具有两性同体性”理论心烦意乱;普拉斯的女性自我意识四面受敌,诗句充满了疯狂的愤怒;而狄金森则把自己写成被囚禁的王后,或写成一只受伤的鹿。她们普遍的拥有所谓的角色焦虑。相形之下,萨福的诗歌有着无可比拟的清澈。
- posted on 03/19/2004
萨福诗歌对史诗传统的逆反是多方面的,对失落的感叹和对所爱的渴望,萨福在诗中表现得极为个人化,不像荷马式诗篇,常常寻求远古的无以挽回的英雄时代的回光。。。。这就是萨福,这就是萨福的魅力所在、她始终没有疏离“单个的人”——那是情感的居所。文学史家特赖潘尼斯指出:“(萨福)从未错误地使自己的诗歌依赖于理智,因为她知道真正的诗歌并不直接地需要思想,而是更加需要情感和直觉的敏锐”。我们读一百遍《伊利亚特》不可能知道荷马的愤怒是怎样的,但我们只要读一首萨福的诗,就能感觉出一个“热情的萨福”。
这大概也是男性与女性的区别吧。
伍尔芙为她的“伟大作家具有两性同体性”理论心烦意乱;普拉斯的女性自我意识四面受敌,诗句充满了疯狂的愤怒;而狄金森则把自己写成被囚禁的王后,或写成一只受伤的鹿。她们普遍的拥有所谓的角色焦虑。相形之下,萨福的诗歌有着无可比拟的清澈。
该是“伟大头脑具有两性同体性”。作者将头脑与作家混用,可见头脑于写作的重要。:)作者对普拉斯和狄金森的感受是准确的,但后者也时时表现出如男性强硬的一面。萨福没读过。说她清澈,大概也是因为那本是一个清澈的时代? - Re: 网站里还是有bugsposted on 03/19/2004
- Re: 古诺有一部歌剧萨福,讲的是岛上阴谋和政变的,萨福也不简单。。。posted on 03/19/2004
当然真伪不辨。
此文信息量大,只是立论过急过偏,让人担心那些举例的可靠性。
另外拜伦的诗也不好这样断章引用的吧?
- Re: 网站里还是有bugsposted on 03/19/2004
- posted on 08/19/2004
把萨福从几个月前的再拉出来
maya wrote:
在我的供桌上,萨福是灵位最高的诗歌女神。值得我天天给她烧香。下面的这几行字真好!
这里有她全部的诗集。
啊,如果我的双乳还能哺育
我的子宫还能怀孕,我是否会
毫不晕眩地投向另一位
新郎,和另一张床榻!
…………………………
请别唱那白日之歌
因那太阳是爱的仇敌
请为我吟唱阴影与黑暗
还有那午夜的记忆
………………………………………………………………
希腊群岛啊,美丽的希腊群岛
热情的萨福在这里唱过恋歌
——拜伦《唐磺》
事实上,萨福的诗歌在11世纪末已大多散失,一般认为那是因为基督徒中狂热的清教主义者将她的作品排斥在图书馆之外。比如,1073年的时候,教皇格里高利八世曾下令将萨福的诗作在罗马和君士坦丁堡当众焚毁,理由是它过于“伤风败俗”。尽管这样,随后的四个世纪仍有人在秘密阅读(基督徒的阅读是不证自明的),直至17、18世纪还能见到一些萨福诗歌的零碎抄录。除了受到宗教顽固势力的公开查禁外,萨福的诗歌在流传中遭到了和许多古典作品相似的命运,它们的文学完美性不同程度的受到了破坏。口语至文字间的篡改和疏漏,喜欢纠错的文法家的清洗,图书馆大火的无情,以及政治之手对文学的任意撕扯,萨福诗歌在漫长的时间中经历了种种文学所要领受的劫难。
萨福诞生于公元前7世纪的莱斯博斯岛。萨福的一生基本上都在岛上度过(曾两度被流放出岛)。萨福出生于殷实之家,并和一富有的商人结了婚。她生有一女儿,叫克勒斯。萨福和她丈夫的关系我们无从知晓,她在诗中也从未提及。但萨福写过一首献给阿尔凯奥斯的诗。阿尔凯奥斯是莱斯博斯岛上另一位出名的抒情诗人,是萨福在政治上的盟友。后世许多装饰瓶画把他们两个画在一起,这就免不了使人联想到他们之间有风流韵事。另外还传说萨福爱上了一名年轻水手,并因失恋而在琉卡迪亚悬崖投海自尽。这种假说未免太戏剧化,太罗曼蒂克。从她的诗歌看(如果她的诗歌不是戴着面具的话),她是在家中去世的。下面这首诗显然是她在临终前写给女儿的:
不过,克勒斯
那些哀悼之声
并不适合
一幢供奉着缪斯的房子
这儿不需要它们
从萨福喜欢直白的诗风看,她死于病榻上这种说法更合情理。
据推测,萨福生前很可能是某个准宗教妇女团体的核心,她们热衷于对阿芙洛狄忒、缪斯的膜拜。诗歌、弦琴、舞蹈是她们日常修习的主要内容,除了用以祈祷,它们还经常在一些庆典(比如婚宴)上被邀请表演。该团体的主要成员——一群未婚少女,她们来自小亚细亚及爱琴海诸岛。这些妙龄少女由她们的父母送到萨福门下学艺,待到结婚之日她们随丈夫而去。萨福不少的诗歌表达了和学生分手时的忧伤,同时还写有不少为新婚夫妇祈福的诗歌。从同时代及后世许多对萨福的描述来看,萨福的活动并不限于妇女圈子。在政治上萨福和阿尔凯奥斯共同反对僭主,虽两人都出身贵族,但都有平民气质,富有民主精神。萨福至少一次被流放出莱斯博斯,这段流放生活客观上使萨福见多识广。
“Lesbian”和“Sapphic”在现代词典里被指称为女同性恋者,也就是说,现代医学、社会学用借喻的方式定义莱斯博斯的萨福是同性恋,萨福献给她学生热情洋溢的诗篇仿佛都成了证明她对少女示爱的有力依据。描写柔软的床榻、玫瑰,描写妒忌、情欲及爱的缺席,萨福反复歌唱着她对少女的爱及对女性身体的欲望。这些令现代读者分心的献给同性的情诗,在古希腊却没有引起一丝争议,恰恰相反,人们在争相模仿萨福写诗,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是当时的有识之士一致的忽视了萨福诗中的同性恋倾向?恐怕并不是那么回事。
古希腊人赋予“爱”以不同的名称:“肉体爱”和“精神爱”,同时还幻想出一整套爱情神话。但希腊人并没有赋予“爱”真正的道德价值,或者说,其道德价值观和我们的道德价值观相去甚远。比如,据几位古代文学家记载,是政治家梭伦首先在雅典开设了妓院,并受到了众人的欢迎。而对同性恋现象,大多数古希腊人除了带着明显的同情感加以批评外,并不认为有什么大逆不道。甚至在有关同性恋的言论中不无溢美之词。从大量的史实我们发现同性恋在希腊上层社会中非常普遍,某种程度上,它给达官贵人们提供了思想上或情感上的满足。柏拉图的《言论集》和色诺芬的《言论集》对男性间的性恋有许多不带道德谴责的描述;亚里斯多德虽然把同性间的性行为视作“病态”,但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他却极力主张:最完美的友谊和爱情大多产生于男人之间;卢奇安以羞怯的方式谈论同性恋;而雅典人认为同性恋是民主动力。阿西比亚德斯是苏格拉底的弟子,也是个同性恋者,却成为雅典青年心中的偶像。而阿西比亚德斯的同性恋行为并不妨碍他的婚姻,在当时,大多数雅典上层社会的男性和女性对他有同等的吸引力。希腊人把他作为传记文学和哲学写作最热衷的题材之一,包括柏拉图。所有这些,我们可以发现,同性恋在古希腊是司空见惯的公开行为,并没有被上升到道德伦理范畴加以关注,而只是被当作闲暇时有趣的娱乐。在这种社会风气中,希腊妇女间的同性恋现象应该说是不足为奇的。福柯指出:“(希腊男子)把妇女看作自己的专有财产。为了保持妇女的这个形象,男人必须阻止妇女同其他男人有太多的接触,所以妇女被限制了,只能与同性进行社会交往,因此对妇女之间的身体接触能比较宽容。”
显然,以性对象的性别来判定性角色是古希腊之后很久才有的性观念。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社会形态及经济环境会构成不同的道德伦理观,我们不能以现代的眼光,或以任何的“普遍性”去抹杀特定文化的“自我合理性”。在古希腊人眼里,同性恋并不是性行为,它也不影响婚姻和生育,它丝毫不排斥对异性的爱欲。萨福的不少诗篇就表达了对异性的爱,以及对婚姻的肯定。例如:
啊,如果我的双乳还能哺育
我的子宫还能怀孕,我是否会
毫不晕眩地投向另一位
新郎,和另一张床榻!
如今数不尽的皱纹藉着年岁
爬上我光润的脸庞,而爱
再也不向我飞奔,将我追逐,赐予我
他美丽的伤害。
萨福有不少暗示异性恋的诗篇,用以劝慰那些对新婚之夜恐惧的少女。例如下面这首《我们在他们的新房外歌唱》:
来吧,新娘
满覆着爱的
玫瑰,新娘
帕福斯女神
最可爱的宝石啊:
去吧,新娘
那是你的新床
甜蜜而温柔
去和你的新郎嬉戏吧:
啊,新娘
长庚星会引领
你这颗黑夜之星
愉快地向前——
你将惊奇地站在
婚姻女神赫拉
银光闪闪的宝座前
萨福的婚姻观是正统的,或者说是保守的。萨福有三个兄弟,其中一个叫卡拉克索斯的,迷恋一个叫多丽卡的希腊名妓,并要为她赎身,这令萨福十分不快。她写道:
啊,果真他能回到这里
结束一个浪荡子的漂泊
如果他果真能回头
就向他引荐一位正派女子
让他体面无比地娶她
在这里,萨福认为只有合乎伦理的明媒正娶,才能使她兄弟摆脱荒唐的爱。通过这些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不无矛盾的性恋观,我们是否能够得出这样的推断:古希腊的上层妇女同时拥有两种分别指向男性和女性的性恋倾向,一如上层男子所为?从萨福留下的文本推测她是个同性恋者是无须多疑的,但同时我们应该正视她对女性的爱欲表达为古希腊读者广泛接受这一史实。
萨福写作的年代是公元前7世纪,晚于荷马一个世纪。当时正是爱琴海文明从一片废墟中兴起之际,城邦逐渐在希腊各地建立。萨福所在的莱斯博斯岛相当富裕,而其首府米底里尼更是经济、文化中心。伟大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的作者荷马很可能是个在宫廷中享有特权,专为王侯服务的诗人。而一个世纪之后萨福所处的时代就大不相同了,人们在崇尚武力的同时,更崇尚温雅的城市文明。伍尔芙以为妇女写作需要“闲暇、金钱以及一间自己的房间”,而这些出身贵族的萨福样样具备。写作中的萨福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贵族身份,她清楚地知道诗歌内容为颂扬战争与英雄的男性所专制的写作背景中一个女诗人的位置。萨福是诗歌历史上一个伟大转折中的重要人物,这个转折是:诗人的主观性在诗歌文本中得到了张扬。萨福的先辈,史诗时代的荷马和赫西俄德他们在表达的时候并不是以个人的身份,而是作为神圣“灵感”的喉舌在传达真与善,讲述神谱,或一个个英雄故事。在他们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个人的声音,因为他们信奉自己是神或英雄的代言人,自我在作品中是多余的,甚至是可鄙的。而萨福时期的诗人则明显的不同,他们开始关注自我,以第一人称“我”奠定整个诗歌的抒情基调,为其听众或读者开辟了充满个人色彩的语言空间。
对于我们,一个内省的、沉默的、裹携着隐秘的想象和性意识的自我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可我们今天对自我的认识是经过漫长的人类历史一点点得来的。萨福的作品正处于这个漫长历程的起始,是“自我之歌”的真正源头。荷马式英雄的“自我”总是和他的部落,他的先祖和他那流芳百世的英勇之举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的愤怒是神的愤怒,他的悲壮是整个英雄集体的悲壮,他忌讳第一人称“我”,那会使他自觉渺小。只有到了城市萌芽时期,民主意识开始动摇贵族统治时,公民的个人地位才被抬到了新的高度。而到了公元5世纪雅典时期,民主气氛更是浓厚,个人权力被公认为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个人意识被大大放大了。萨福在这场争取个人地位的变革中充当了一个重要角色。她以纯主观的 “我”歌唱自己的欲望,展露自己的炉忌、相思,为我们解放了纯个人的内心情感空间。这在当时诗歌内容为英雄家族独霸的情况中,尤显其历史意义。
萨福诗歌对史诗传统的逆反是多方面的,对失落的感叹和对所爱的渴望,萨福在诗中表现得极为个人化,不像荷马式诗篇,常常寻求远古的无以挽回的英雄时代的回光。萨福的诗歌沉醉于对过去和未来的种种幻觉,以文字显现隐身的情人。比如在《致萨迪斯一位勇士的妻子:安那托丽亚》中萨福展现了史诗常见的语言背景:一队骑兵,一群男子,一列整齐的流浪者……可就在这样的背景中,萨福提出了一个颇为敏锐的问题:什么是这世上最美的?而她的回答却是荷马万万不可能想到的(他的世界充斥着英雄、家谱、武器,以及不断拖延的返乡的喜悦),她说:“那是你所爱的人!”。在诗中,萨福充满智慧地点明了特洛伊之战的真正主宰是 “爱”,是海伦心中的“爱”和英雄对海伦的“爱”。诗歌并不就此停留,而是及时地把诗句从集体经验的边缘拉回(和同时代的许多诗人不同,他们更喜欢把个人经验升格,以获得抽象的高度),诗歌摆脱了“沉思”,回到了“安娜托丽亚”。这就是萨福,这就是萨福的魅力所在、她始终没有疏离“单个的人”——那是情感的居所。文学史家特赖潘尼斯指出:“(萨福)从未错误地使自己的诗歌依赖于理智,因为她知道真正的诗歌并不直接地需要思想,而是更加需要情感和直觉的敏锐”。我们读一百遍《伊利亚特》不可能知道荷马的愤怒是怎样的,但我们只要读一首萨福的诗,就能感觉出一个“热情的萨福”。
萨福的杰出贡献不仅仅局限于为“现实之思”提供了新的诗歌向度,确立了个人情感在诗中的地位;她还赋予旧的题材以新的诗意。海伦,在荷马笔下还是个暧昧不清的形象,在萨福的诗中却是爱的代言人。萨福还创造性地借用荷马史诗中两个常见的题材:战斗与追逐;包围丛林,包围特洛伊城,一场战争有着无穷无尽的战斗与追逐。而在萨福眼里“爱”就是一场战争——情场如战场。如现存最完整的那首《因此我呼唤阿芙洛狄忒》就是典型的一例。诗中追逐者和被追逐者间的情势紧张得俨如置身战场。“我”恳求爱神阿芙洛狄忒来到“晦暗的大地”上,就像从前一样站在“我”这一边,支持“我”,答应“我”,让逃避中的不愿接受“我”的礼物的“她”回心转意。萨福在诗中呼唤女神出场,来干预爱的进程,这很可能是对《伊利亚特》的一种有意模仿。像其他一些古代抒情诗人那样,萨福把爱情看作是充满得与失、悲与喜的一场战争。
萨福的诗歌透明而坚实,精练而富于音乐感,写得极为灵动,富于变化。萨福的英译者佩吉·杜波依丝认为萨福的诗歌很难翻译,很容易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模仿卡洛斯·威廉斯,要么沾染上史文朋风。前者诗句坚硬、凝练得几近断裂;而后者繁复的修饰未免太“为艺术而艺术”。但萨福的风格基本上是简约。她很少运用隐喻,也很少堆砌形容词,更多的时候她的诗句有令人出奇的克制。比如《生命悄然滑过》》:
明月已沉
七星消失在
死亡的黑夜里
时间正流过
独卧的我
在表现她所热衷的爱情、友谊等题材时,萨福往往显得既敏感又直接,有些片断闪烁着警句式的钻石光芒。例如这样的诗句:
黄金是宙斯的一个孩子
黄金干净得没有锈迹
没有蠕虫,
也没有象鼻虫咬它
黄金
它撞击
那最为强大的人的才智
许多萨福的诗歌遵循从热情洋溢到沉醉迷惘,再到喟叹失望的情感线索,其中交织着温柔、怜惜、讥刺、愤怒与伤感。虽然萨福的诗歌像说话一样直接、自然,但其韵味却如十四行诗一般隽永。在萨福之前,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能把绝对艺术的诗句处理得貌似非艺术。
萨福诗歌的简约恐怕与她所写的是“歌”有关。主要诉诸听觉的“歌”要求词句适于快速辨识和记忆。当然萨福诗歌的音乐感也可以从中得到解释。萨福诗中许多想象和直喻在我们今天看来似乎是些陈词滥调,但我们不应忘记,萨福是2500年前的诗人。我们不应忽视,萨福的写作不只是想说些什么,而是在创造些什么;就像绘画和雕塑一样,她也在以词语创造。萨福时代及后世许多文学家、哲学家对萨福诗歌的阅读与引述,可以印证这一点。萨福之所以成为荷马与品达之间最重要的诗人,是因为她使抒情诗臻于完美。现代诗学中的抒情诗一词便源自萨福创作。
萨福以完美的诗篇,无拘无束的爱的倾诉,无比荣耀地跻身希腊文学先驱者的行列。她不写战争,不写政治,不写劳动与正在兴起的希腊城邦;她写“我”,写丰富的内心生活,写情欲中“那最美丽的”。“满覆紫罗兰的,贞洁的、微笑如蜜的萨福”,她将诗歌发挥到了女性艺术的极至,使整个希腊文学带上了一丝纤细和柔美。
同时,萨福诗歌也是整个世界文学中的宝贵遗产。她的诗歌往往给人以极强的现代感。比如下面的诗句:
爱
就像一阵突临的微风
在橡树枝叶间翻腾
却留下我的心
兀自颤抖
又如:
那蟋蟀
从它的一双翅翼下
敲打出清脆甜蜜的歌曲
一如太阳神往大地上
倾泻他闪光的溪流
这样的诗句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出自一个现代诗人之手。萨福的敏感、自省、和对个人生活的艺术化表现,几乎和伍尔芙、普拉斯、或是狄金森相仿,但比她们显得更为自信、镇静而超然。伍尔芙为她的“伟大作家具有两性同体性”理论心烦意乱;普拉斯的女性自我意识四面受敌,诗句充满了疯狂的愤怒;而狄金森则把自己写成被囚禁的王后,或写成一只受伤的鹿。她们普遍的拥有所谓的角色焦虑。相形之下,萨福的诗歌有着无可比拟的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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