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6日(星期五)第十日
今天在库斯科忙忙碌碌了一整天,觉得还没有呆够,真希望可以多留一两天。
一早醒来,就去街上逛。街上已有不少行人了,衣著时髦,行色匆匆。也有些身穿传统服装的妇女在闲逛。她们花批肩花裙子,大红大绿,打扮得很夸张。你要是为她们拍了照,她们就会追上来向你要钱,不象拉巴斯的妇女那样纯朴。街上还有很多小贩向我们兜售手工制品,皮带啦,手套啦,相机背带啦,要啥有啥。一个兑换外汇的人缠上了我们,追了我们整整两条街,才做成了这笔生意。
街上的房子古香古色,有的是西班牙统治时建造的,新修的也仿旧。大石砌的墙根,白粉刷的墙壁,绿漆油的窗框,一眼望去,整个城市协调一致。许多房子的门上都上了很多锁,多的竟有十几把,也算是一种装饰。许多做游客生意的店铺都已开门了,小食店里也飘出烤鸡烧肉的香气,我们却没敢随便买。去买面包,一个索币居然找回九十五分,那面包才值两美分,真是便宜。我们边走边吃,看看这个城市正忙忙碌碌地开始一天的生活,觉得十分逍遥自在。
上午我们先到安迪旅行社。库斯科是个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旅行社遍街都是。安迪是昨天在火车上遇到的。他是混血儿,父亲是为数不多的印加人,母亲是西班牙人,所以长得比一般秘鲁人高大。他满脸络腮胡子,为人十分热情,说了一口流利但颇多语病的英语。他为我们免费提供谘询及不少服务,还低价帮我们洗衣,给我钉好撕破了的背囊,又找了汽油装满了我们的燃料罐。我们奇怪为什么他要这么便宜地提供这些服务,原来他看中了费迪的睡垫和我们的燃料罐,想等我们爬山回来后买下来,收入他的小仓库,日后可以租给其他游客。他说这里根本找不到质量好的露营用品,只有从游客那里买。我们都特别喜欢他,把他当成在库斯科的唯一靠山。他听说我们从洛杉矶来,羡慕极了,忙问洛杉矶和加利福尼亚有什么区别。
从安迪那里出来,莎伦直接去看医生,我们三人则去城里各大教堂参观。城里到处都有教堂。我们去了圣塔多明戈教堂(Santo Domingo),拉马尔赛德教堂(La Merced),和军队广场(Plaza de Armas)上的大教堂(The Cathedral)。我很惊奇地发现这些建筑都是那么宏伟壮观,巴洛克风格十足。
库斯科是美洲最古老的城市了,初建于八、九世纪,为安第斯山脉一带的部落所建。后来印加人兴起,十二世纪时强大起来,在南美洲建立了印加帝国。传说中太阳之子曼科卡巴(Monco Capac)由的的喀喀湖来此,把一只金棒子插进地里,直到消失,然后在此建都。事实上曼科卡巴是印加帝国早期的国王,确是他把都城建在群山环绕的库斯科的。库斯科的意思是“大地之脐”,是帝国的中心,而其最中心点就是在军队广场上。印加帝国强盛的时期,幅员辽阔,北到厄瓜多尔,南抵智利,东达亚马孙丛林,西至太平洋,是西半球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国。
十六世纪西班牙人来到南美洲新大陆时,正值印加国内战,两个兄弟为了争夺王位,打得不可开交。其中一方的首领阿塔瓦巴(Atahuapa)投靠了西班牙人。皮萨罗(Pizarro)指挥西班牙人利用这个机会,一举占领征服了印加帝国。据说事变是由当时阿塔瓦巴约见皮萨罗开始的。那天阿塔瓦巴乘了八人大轿,趾高气昂地去见皮萨罗。皮萨罗身旁的神父递给阿塔瓦巴一本圣经,想教化他。阿塔瓦巴不知其为何物,接来一把便丢在地上。这一亵渎上帝的举动一下子惹恼了西班牙人。他们立刻把阿塔瓦巴囚禁起来,从此开始了征服活动。阿塔瓦巴哀求皮萨罗释放他,答应给他满满一屋子的黄金,两屋子的白银。可是皮萨罗收了赎金后,还是把他给杀了。印加军队从此一蹶不振,终于在1533年败给西班牙。
西班牙人进入库斯科后,一边惊叹这里的文化与财富,一边烧杀抢掠。他们把许多印加人所建的精美的石头圣殿拆毁,在旧的石墙上建造新的天主教堂。库斯科多灾多难,1650年和1950年两场毁灭性的大地震几乎完全摧毁了这座城市。先今的库斯科,大部分建筑都是后来重新修建的,但是许多印加石墙,却经受住地震的破坏与岁月的磨损,完好地保留下来。
所以至今我们仍可见到制工精美的印加古墙。印加人是以石头建筑与修路最为著名的。他们的所有建筑都不是垂直的,墙边略微倾斜,门框窗口也都呈梯形。因此印加建筑既美观大方,又坚固耐震。那些墙上的石砖都吻合得近乎完美,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重要的建筑物上,如圣殿、祀坛,石砖都切磨得极平直,方方正正的,好象尺子划出来似的。那些不大重要的建筑上的砖就不那么大小一致了,有时候形状还很怪,但都能严密地砌合在一起,好象一个三维的拼图游戏。有的石块为了能镶好,被切成二十几只角,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特别喜欢沿着古墙徘徊,抚摸着巨大的花岗石块上的石纹,粗粗的,凉凉的,实实的,感觉自己好象在抚摸一个古老的年代,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
穿过窄窄的印加古巷,来到拉马赛德教堂。这座教堂正在修复中,正门紧闭着,门口堆了很多建筑材料。我们从侧门溜进后庭院,里面幽幽静静的,好个美丽的花园。当中一座别致的喷水池,四周全是青翠的草木。两边走廊的墙上挂着巨幅油画,是宗教题材的,画表面的漆有些剥落了,仍能看出人物的神态。听说库斯科的艺术自成一派,既有巴洛克的华丽,又有安第斯文化的丰富想象力,令人赞叹不已。后廊里一个工人正在给一座大吊灯刷金粉,身旁放了一大桶金粉糊。
我们正看时,一个游客从右廊的一个旁门走了出来。我想,这么一间小侧殿,会有什么可看的呢,还得买票才行。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展厅,玻璃柜里陈列了几样旧时的宗教用品,有教主穿过的服饰戴过的金冠什么的。其中有个柜子外有铁栏杆拦住,向玻璃窗里望去,竟然发现了一座极大的黄金器皿。这个在礼拜时用的叫圣体匣(Monstrace)的大樽,高达一米三,里外全是纯金,整身都镶着各种各样的奇珍异石,据说有一千五百颗大钻石,一千六百颗白珍珠,还有上千粒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在屋顶射灯的照耀下,闪闪生辉。我猜想这些黄金珠宝都是西班牙占领者从印加人那里掠夺来的,再被制成圣匣来祭祀他们的神。
最后去的是大教堂。因为去时天已晚了,只好在门口向里面张望。教堂里屋顶高深,雕梁画柱,金碧辉煌。此时正是黄昏时分,不知谁泼了水彩在天边,把天空染成一幅色彩绚烂的图画。云霞由浅紫到淡蓝到金黄,最光亮的一点集中在教堂对面的山顶上。山顶上耶稣的圣像正慈祥地看顾着这座城市。我惊呆了。
晚上在军队广场附近逛街,又买了些便宜的毛衣外套什么的。回到旅馆准备一番,把不需用的东西存起来,明天一早要轻装上路,走印加径去。
1996年9月7日(星期六)第十一日
十天前我还没听说过马楚皮克楚(Machu Picchu)这个地方,没想到从今天开始,我要背着大背囊,用四天时间翻山越岭到那里去。我觉得自己好象一个虔诚的香客,去朝拜梦中的圣地。
一早起来,搭小汽车去出发地。莎伦卧病在床,终于不能跟我们一起去走这条印卡径(The Inca Trail),她准备另行搭火车直接去马楚皮克楚。汽车上还有一个导游和七个年轻人,都是参加旅行团去走印卡径的。他们倒轻松,既不需要自己扛铺盖,又不用自己搭营煮食,一切由导游为他们安排行程,另有脚夫帮他们背行李。我们这种自己背行李的登山方式英文叫Backpacking,他们那种称之为Trekking。那几个年轻人中有三个从以色列来的女孩特别精神,听说她们刚受完两年的军队训练,趁上大学前来南美洲大玩一通。
车子在城里兜了几圈才出城,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向西北驶去。远远的,白雪盖顶的山峰,衬着蓝湛湛的天空,景色十分清秀。路越走越低,不久便下了山,来到一条小河旁。这就是乌鲁班巴河(Urubamba)了。我们在河畔一个小镇上吃了早饭,就又出发了,在山谷里沿河走着。河水有十几米宽,水流匆匆。河上有几条绳索桥,两岸各竖了一根大木桩子,一条长索连在中间,索上挂了个小架子,看来过河的人要站在架上,让岸上的人用绳索将架子拉过河去。我觉得这样渡河法真是又惊险有好玩。这一程大概一共走了三个多小时,最后来到一个小镇上。
镇子的名字好象是智利卡(Chilca),又称七十七公里,因为由此回库斯科的铁路线是七十七公里远。我们的车是一路顺着火车道来的。多数的登山者都是乘火车到著名的八十八公里(Km88)再由此出发,坐汽车的就从这里走。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准备了,许多驮行李的牲口也在一座木桥边等着了。我们先过了桥,来到河对面,整理了一下行装,拍了一张出发照,然后开步向西行去。
先是山路,一直沿着山谷逐渐向上。这里海拔二千六百米,山上都是灰绿色的野草和矮小的树木。小径窄窄的,地上尽是小石块。路右边是流湍的乌鲁班巴河,急急地向下游冲去,河面上泛着细细的白浪。
一路上遇到不少人。有几组登山客从我们身旁经过,都只背个小包,踏着登山鞋,个个神采飞扬。一队队脚夫,穿着露趾凉鞋,扛着用大布包住的行李,小跑似的在山路上走过。经过我们时,都憨厚地说一句“Hola!”,我们就让开路。他们都是当地人,身材矮小,满脸忠厚老实的样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本地人才有的汗味。有时见到他们满头大汗,坐在路旁休息。还有的脚夫赶着小毛驴或小马,一路吆喝着过来。有个赶牲口的还边走边喝酒,见我疲惫时,递上酒壶来硬要我喝几口。酒一入口,就觉得又甘又涩,原来是当地人酿造的土酒。
路上首先经过一座小茅屋,有几个人歪歪斜斜地坐在路旁,说要收路费,每人十七元美金。交了路费,就可以走这三十几公里的印加径。这条印加径有很长一段是印加人砌的石路,路上将经过许多印加废墟,风景优美,据说是许多登山人一生的登山愿望之一。
后来经过一个小村庄,许多人在那里午餐,也有摆摊卖汽水的妇女孩子。我们都没去理会,只顾前行。不久落到一个山谷中,过了一座小木桥,在桥边的一片小草坪午餐。这时已经下午两点钟了。小河水哗哗直淌,我从河里汲水回来,用碘片处理过后,又用过滤器滤了,再装满我们的水壶。费迪开了灶,煮了几包从美国带来的牛肉汤吃。我们都饿了,吃得十分开心。
吃饭的时候,有几队人从我们旁边过去了。还有个秘鲁人,赶了几头牛经过。那几头牛从狭窄陡峭的山路上走来,忽然见到小河,都跑过去喝水,赶牛人怎么打也不肯再上山了。他说他们是几天前由马楚皮克楚来的,我听了觉得终点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饭后收拾好行李再次出发时已经是四点钟了。登上一片平坦的草地,继续向西走去。忽然眼前出现一片石头建筑,就在一个山谷的对面。“看!看!”我不禁大叫。这就是路上经过的第一个废墟——“山边的小城”(Llactapata)。十几层石头砌成的梯田,一层层沿山而建,每层有一米多高,整整齐齐,很有秩序。这些梯田现在大概多已荒废了,上面几层长满青草,最下面的几层似乎种了些玉米之类的庄稼。一条小河(Rio Cusichaca)在山谷中缓缓流向乌鲁班巴河。岸上有几间茅草房,想是庄稼人的住处吧。
我们对古文明大大赞叹了一番,又沿小河往南向上游走去。这一段很平缓,左侧是高山峻岭,右边是美丽的山谷,盛开着一簇簇热情的小黄花,山边建着几百年前印加人耕作过的梯田。向山谷深处又走了一段,太阳已躲到山背后去了。我一回头,正见到北面的高山,海拔五千七百余米的佛荣尼卡峰(Veronica),山顶白雪未融,在夕阳下泛着粉红色的光,亮晶晶的,万分壮观。我几乎惊呆了。
又走了一个钟头,经过一两个小村落和一个营地,在一间小铺前停下来休息。这里有一处叫“草原”的废墟(Huayllabamba),有些小房子建在几层梯田上。这时那几个同车来的年轻女孩已在休息了。后来又来了一群英国人,有男有女,都举着啤酒瓶,说要庆祝一番。原来他们已经在此扎营了。
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天色已暗,四周高山耸立,早早地把阳光挡在山后。我们掏出手电筒来,照亮前路。跨过两座独木桥,山路折而向西,沿着游游查河(Rio Llullucha)而上。这段路很陡,在黑暗中爬了一会,我累得几乎走不动了,每走一步就要大大喘一口气。忽然我右脚踏了个空,摔倒在地。右边就是深涧,还好,没摔下去。:)费迪吓得再也不敢让我一个人走在后面了,紧紧跟住了我。这样走了约一个多小时,我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大家就停下来休息。
关上手电筒,满天繁星乍现眼前。一条淡淡的银河横亘天际,四周洒满了星星点点。这是南半球的星空,和在北半球所见的大不相同。著名的南十字星可以很清晰地望见。这时月亮还没有升起,天宇显得益发深邃了。忽然一阵山风吹来,冷嗖嗖的,还是快快到营地再看星星吧。
我们在三叉河落营了。附近一大组人也在此扎营。费迪坐在地上,煮了一锅意大利粉。我最喜欢起营,就一个人把营帐搭好。天气寒冷,三人匆匆吃了饭,早早躲进帐篷中,钻进睡袋里睡了。啊,明天要去爬一个海拔四千二百米的高山,一路要直上一公里!!
1996年9月8日(星期日)第十二日
早晨六点四十五起了身,三个人慢慢腾腾,又煮早餐,又收帐篷,又重新分配行李,结果到九点四十五才上路。我刷牙的时候,有一匹野马不知从哪里忽然冲出来,在我们的营地巡视了一周,径自去了。
一上路就开始爬那个“大名鼎鼎”的海拔四千二百米的山隘。由早上一直爬到午后,七公里山路,直升了一千米,连一点儿平缓的地段都没有。右侧是个山谷,四周都是高山,身后的山高耸入云,尤其险峻,白雪覆顶,还可以辩出冰川留下的痕迹,在蔚蓝的天空的衬托下,美不可言。
开始一段路是在丛林中的。这一带气候潮湿,路上有很多热带植物,绿树高大,蔽日遮天,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苔藓和藤条。弯弯曲曲的小石径,数次与山涧相遇,涧水清清由石间淌下,叮咚作响。这里美得好象是童话中的仙境一般。后来走出密林,来到高一点的山上,遍山坡的都是短小的青草。
这一路爬得我真是辛苦,好几次都想干脆雇个脚夫帮我把包扛上山去算了。我向脚夫们打听,似乎只需要十索币,大概四美元就行了。我想,就是二十美元也成呀。可是又一想,能自己走完这条印加径,是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不能就此打退堂鼓。因此我咬咬牙,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费迪和小韩一早就走到前面去了。有时他们停下来等我,我就小憩一下,继续再爬。后来我跟上两个以色列的女孩,三人结伴,互相鼓励,爬得快了一些。上到中途,已经能望到将要通过的那个山隘了,远远的悬在左右两山之间。在山与天相交处,隐隐见到几个小黑点,是山顶上站着的人吧。
尽管一早就见到目标,路途还是很遥远。从三千多米升到四千多米,空气更加稀薄,登山也更困难,越上越感到呼吸困难,到后来每爬几分钟就要停下休息一阵。最后十几米,我看清了山顶上向我挥手鼓劲的人,兴奋不已,三步并作两步,不顾一切向上奔了过去,到了顶上,累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里便是整条印加径的最高点——死妇人山隘(Warmiwanusca,Dead Woman's Pass)。真不知此名由何而来,只知道待我爬到此处,也快成了死妇人了。
山隘东西两边是下山的路,南北则是高山。北面的山峰近在眼前,高达四千七百米,山顶还有几处积雪。这里雾绡缥缈,山风猛烈。如纱的白云在山顶飘过,变化万千,好象一只纤手,在穿天的峭壁前,轻柔地抚摸着。天空碧蓝如洗,清澈深远,万里无痕。我躺在地上,仰望天宇,仰望山峰,仰望白云,胸中满是豪情。
高处不胜寒,我的同伴们都开始下山了。我跑去看山的另一侧,吓了一跳,心都快蹦出来了,没想到这边比那边更陡。从这里开始,印加径就全是古印加人所铺建的石阶了。印加人最擅长建造石屋和铺路。他们的交通非常发达,道路系统非常完善。
这一段下山的石阶大约宽三、四米,每一级都有半米来高。阶面很平,是由许多块大大小小的石头砌成的。我上山时太累了,这会儿腿都软了,只得一步步慢吞吞地下。后来我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才不会曲膝跌倒,眼见其他人兔子般从我身边经过了,只得顾影自怜。从山上落到山坳只有两公里,却要直落七百米,实在是陡!
路边有一条小涧,豁豁地从石缝里冒出水来,一个独行的登山人用水壶接来喝了。我问他,这水难道不需要净化吗?他说,清凉甘甜得很,才从山顶的积雪融化下来的,不会有问题。
山路崎岖蜿蜒,有时候石阶忽然陡下去,看不到前面的路。再回头望望刚经过的山隘,那么近,又是那么高,一堵墙似的立在那里。我心想,怪不得没见有人往回走呢,这样陡的石阶,就是让兔子上,兔子也得发愁呀,又怎样叫人往上爬呢?昨天见的那赶牛的,是从这里经过的吗?真是不可思议。转念又想,这样陡的石阶,古印加人又是怎样修建的呢?大块的石头,起码也有几百公斤,一层一层铺上去,简直不可想象!我不禁对五百年前的印加人感到无限崇敬。据说他们那时还不会造金属,不会用轮子……
山窝里五颜六色地搭着许多帐篷,多数登山者今晚都将在此地休息。快到山下的时候,我已经走不动了,下午四点多还没吃午饭,更是愈想愈可怜。这时小韩跑上来寻我,接过我的背囊。我一见他,委屈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现在想想真没出息。摘下重担,全身忽然放松了,似乎有人在身后推着我下山一样,转眼就到了费迪起灶的小溪旁。我们开始煮午餐了。这时别人的帐子里飘出烤牛肉的香味。啊!人家已经在吃晚饭了!
下山的时候,我想今晚不如就在山坳里扎营吧,我实在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再走到计划中的四小时外的营地。吃完饭,休息了一阵,我好象又来了精神,决定再向前推进一程,好叫明天的路短一些。路标上说只需一公里就能到达下一个营地,想到只要再向上爬三百米就能到了,而且还在古印加人的废墟旁过夜,我就一鼓作气地先行出发了。
三面皆是高山,高得几乎无法仰视。日出之河(Rio Pacamayo)向北流去,隐没在绿树丛中。北面山的缺口外,有渐渐暗下来的一抹天空。阳光伫留处,忽然见到一座椭圆形的石头建筑,孤零零地立在对面山的一处悬崖边上。这就是蛋舍废墟(Runkuracay)了,谁也不知道它当年是用来做什么的,专家猜测是一处宗教仪式的旧址。此刻山中云雾缭绕,石墟和我们都笼罩在雾气里,真有点飘然欲仙的感觉。夕阳静悄悄地躲到高山后面去了,天空里的余辉,给石墟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五点五十四分,到达了石墟旁的营地,在草地上搭了帐篷起了灶。这里的草地上铺了厚厚几层枯草,睡在上面很舒服。七点半钟,吃完了意大利面,我们都满意地钻进帐里睡了。
1996年9月9日(星期一)第十三日
早上醒来,小韩和费迪已在帐外惊叫,一个说看我晾在外面的裤子结了一层霜,另一个说瞧我放在外面的背囊也冻结冰了。我急忙穿了厚厚的衣服,爬出帐外看。这时才早晨六点钟。
这里天亮得很早,五点多就天明了。只是地势高,周围都是高山,日出比较晚一些。我们煮早餐的时候,只见一缕橙色的阳光从山隙间射出,洒在蛋舍的圆形石墙上,使那石头墙显得气派非凡。我们不禁叹道,不知印加人是怎样找到这一处所在而建此墙的。每天,夕阳把最后一道光辉留在这里,而朝阳的第一抹光也从这里照亮。本来以为阳光会慢慢移到我们帐边,把我们暖一暖,谁知等到八点半,我们已经准备出发了,太阳还是只施舍给古墙,而不来眷顾我们的营地。
从这里再上四百米就来到第二个山隘。这一路也是古印加石阶,一层一层,崎岖蜿蜒地向上伸去。路经几个小湖,湖水清澈透明,如小镜子般,倒映着蓝天。从高处回望蛋舍废墟,那椭圆形的建筑还沐浴在晨光之中。这个山隘比起昨天爬的第一个山隘来,简直小得不值一提,花了半小时就到了顶。小憩一会,我就独自先行下山了。
下山的石阶虽陡,但我却走得很轻松,大步大步向山下奔去。一个身穿红衣,头戴红帽,约摸八九岁的当地小孩向我要水喝,我就灌了些水袋里的水给他,于是他就一直紧紧跟在我后面。我们结伴走着。石路弯曲陡折,前不见去者,后不见来人,悠哉!后来那小孩指着前面什么地方让我看。顺着他的手指,我见到一座石头城,许多建筑围在一起,极为壮观。小孩说,萨亚卡马卡,萨亚卡马卡。原来那就是超群之城(Sayacmarca)。
我走到离超群之城百米外的一处平台上坐下来等我的同伴。这石台又大又平,坐在那里,俯瞰山下林木中若隐若现的石墟,任那清风拂面,甚是舒畅。行人一拨拨经我而去,上到超群之城去了,费迪和小韩最后才来到。原来小韩的左膝受了伤,几乎是寸步难移,而费迪脚底起了泡,下山时尤其痛苦。没想到我成了全队最健康的了,不禁又得意,又担心。
超群之城有十几间石屋,一面临山,建在山崖边。没有人知道这座城是为何而建的。石头砌成的墙,仔细地划分着房间,石头都很巧妙很准确地砌在一起,石缝中长出各种各样可爱的小花小草。这是至今我们所看到的规模最大的废墟了。
走下超群之城,才过十一点,我们在一条小溪旁午餐。这里有一小块草坪,旁边有一座小石屋,涧水哗哗流淌。我望着远山,想到我们不再要上很多的山,心中十分高兴。可怜小韩膝盖不便,一瘸一拐的,上山下山都走不了多快。
再次出发时,风景极佳。石路铺得宽而平整,山谷里郁郁葱葱,远山浸在云雾中。这里因长年被云雾所围,气候潮湿,植物都呈热带性,有许多似乎在热带雨林里见过的。高大的树木,垂下许多藤条来,树上生长着各类植物。我们都高兴极了。这是几日以来最为赏心悦目的一段路了。路上经过了一个印加人凿的隧道,长二十余米,巧夺天工。洞中潮湿狭窄,抬头可望天空一线。后来行到一处,两旁都开阔起来,北面远处的乌如邦巴山谷和眼前的山峰都笼罩在云雾中,宛若仙境。
爬上了第三个山隘,只见这里搭了许多帐篷,有不少人在此扎营。由山顶可以俯望山下不远处,在一袭极陡的台阶下的云端之城(Phuyupatamarca)。这段石阶至少有六十度角倾斜,我都不敢向下探头望,生怕一个跟头栽下去。这时有一对从英国来的夫妻正往上爬,三步一停,五步一歇,说是到下边废墟处洗脸去了,没想到回来要爬这么陡的坡。还有一个脚夫,也提着一桶水,慢慢向上爬。我好容易走下这三百来级的石阶,回头望去,却望不到山顶了。
眼前是一个结构严谨的废墟城,比超群之城的规模又大了许多。首先见到的是八个典礼用的露天浴室,全部由石头所建,一个连一个。山泉由最高的一个流出来,沿着石头砌的输水道流进第二间,再第三间,一直流下去,大概根据人的社会地位等级来分配使用吧。我取出毛巾来,在最高一间浴室里接了泉水洗了脸,泉水清凉,令人精神一振。
城外是一层层整齐的石砌梯田,城内有几间建造精巧的石屋。我猜想只有贵族才住这些石屋,那些农夫们住的茅草木屋禁不住岁月的磨损,早已消失无迹了。城边有一个向外伸展的尖形的小平台,墙上开了一个梯形小窗,向外望去,山下云雾迷漫,景色美丽极了。石头缝里长出几棵野草来,开着小小的野花,给这苍凉的废墟平添了几许生机。
从这里到今晚的营地“早种地”(Huinay Huayna-Huinay直译为种地,Huayna直译为年轻或早)全是下山的路,直下一千米。开始一段路景色悠美,路边树青竹绿,葱郁茂密。依山而建的石阶十分宽敞,千曲百折。路上经过了一些印加人建造的小石桥,石屋废墟和隧道。费迪一早走到前面去了,小韩却落在后面,我捡了根木棍,悠哉悠哉地走下山去。
阳光已经变得柔和了,远处对面山可以见到两组梯田,一组是向外弯的,另一组是向里弯的,好象是露天剧场的观众席,都整整齐齐的,沐浴在夕阳中。转了一个弯,石阶忽然走尽了,脚下开始了土路。两旁的植被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低矮的灌木丛,太阳也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天色渐黑,我拿出了手电筒。山下的灯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是由早种地的青年旅舍发出的。这时经过了一个高压电塔,终于又见到现代文明了。
我来到早种地的青年旅舍时,天已经全黑了。费迪正吃着食堂煮的晚餐,和那群女孩聊着天。我解下背囊,一坐到地下,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不会再走路了。这时已七点二十分了,我足足下了两个多小时的山。小韩很久以后才慢慢来到。我疲惫不堪地扎了营,不想煮晚餐吃,就空着肚子钻进帐里。小韩自己学开灶煮食,费迪在一旁看着。下雨了,他们也钻进来。今天得早睡,因为明天真要早起,去看日出照在马楚皮克楚的情景。
1996年9月10日(星期二)第十四日(未定稿)
被营帐外的人吵醒时,才不到四点钟。躺了一会儿,闹钟响了,不得不起来。我收营的时候,好几队人已经出发了。今早大家都要赶在太阳之前到太阳门(Intipunctu)观日出。
好容易在三天苦行后还能早起,要是赶不到,那真是一生的憾事。这段路通常需要两个小时,我们五点一刻才离开营地,而太阳六点半就要升起了,自然十分紧张。三人都连伤带残,我左膝一走就疼,又饿着肚子,却顾不了许多了,拼命向前奔去。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我边走边念,聊以自励。空气中带着晨雾的味道,清新凉爽。忽阔忽狭、时上时落的印加石阶,沿山盘跎着。山上是葱郁的云雾森林,好象还没睡醒,全都静悄悄的。右面是山谷悬崖,在雾轻的时候,可以隐约望见山下的一条宽宽的黄带子,正是乌鲁班巴河。
天色愈来愈亮,太阳就要升起,是不是赶不及了?几队竹杖芒鞋的人轻松地越过我们,转眼间消失在前边的丛林中了。不知还有多远,尽力跑吧。就在我快要跑不动的时候,面前出现有一排十余米高的石阶,陡得几乎要竖直起来,看得我几乎泄了气。学着别人的样子,我也手脚并用,奋力爬上去。爬到顶,只见前面又是一大段看不到头的上坡路。我心凉了,对自己说,过了这个大坡,要是还没有终点的影子,就放弃吧。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体力和毅力的尽头了。
却没想到挨过那个坡,忽然听见嘁嘁喳喳的人语声。在晨雾微茫中,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头废墟。难道这里就是了?我的心兴奋得快要跳了出来。
这里就是马楚皮克楚的第一道门——太阳门。这一处只有一座小石屋,剩下几堵墙与四周的柱子,沿山照例建了十几极梯田。我攀上一堵古墙,向下望去。太阳门因为建在山口上,东西两面都是深谷,云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连几步以外的人都只剩个影子。早来的人都面西而坐,充满期待地注视着雾中的山谷。东面远远的是崇山峻岭的轮廓,在晨曦中静静的淡淡的横着,挡住了升起的朝阳。太阳此时应该很高了,但它要爬过高山,尽管一早就照亮了天空,毕竟还是晚了我们一步。
浓雾随风飘来飘去,聚而复散,衣裤全被雾气染湿了。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观望着茫茫雾海,幻想着一会儿太阳出来的情景。想着想着,云雾忽然薄起来,好象一只手在轻轻揭开山的一层层面纱。渐渐地,西面山谷中,一座庞大的石头城,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好一片石墟!好一座城市!我心中异常激动,指着山下惊叫着:Machu Picchu!(马楚皮克楚!)
遥遥对着,一公里外,是几座青翠碧绿的花岗岩山,竹笋般拔地而起,峻峭陡直地兀立着。山脚下,一排排岩石建筑,安静地睡在青山的摇篮里的,正是印加古城马楚皮克楚。从废墟到山下乌鲁班巴河畔,一条回转十余次的之字形汽车路,此刻也历历在目了。这座废都的规模,比一路上见到的都大很多。白色的花岗石,鲜绿的草木,如纱的薄雾,乳白的晨光,都给废都蒙上一层格外古老,庄严,平静的气氛,似乎时光自亘古以来就凝聚在这里了,还要在此再滞留亿万年。
这时,太阳升出来了,顷刻间给古城染上了一层金光。本以为晨雾会就此散去,谁料云雾重又凝聚了,而且越来越浓。过了一阵,就又什么也看不清了,好象是做了一场梦似的。
人们都陆续开始向马楚皮克楚进发了。七点四十分我们也依依不舍地离开太阳门,踏着湿漉漉的石阶下山去了。太阳已高高挂起,照得人暖洋洋的。一路上大雾迷漫,马楚皮克楚在蒙蒙烟霭中时隐时现,引人遐思。八点二十分,我来到了四日旅程的终点——终于到了!
我当时的兴奋之情是难以名状的。登山记录显示,印加径的登山者大多数是欧洲人,也有些北美或澳洲人,可亚洲人好象就我一个,我不禁暗暗自豪。今天有五十一人翻山越岭来到马楚皮克楚,其中一对夫妇是由库斯科步行来此地的,他们竟沿着乌鲁班巴河走了七天七夜!
这里就是五百年前印加人建造的城市,早已无人居住了,几百年来一直隐没在青山绿野的屏障后,直到一九一一年才被美国哈佛大学的年轻教授布凌汉(Hiram Bringham)发现。那年二十五岁的布凌汉来秘鲁寻找传说中印加贵族在西班牙占领后逃遁时所建的城市维卡班巴(Vilcabamba)。踏遍青山,遍索不得。一日他偶然听说在乌鲁班巴河附近有一处隐藏的废墟,便央求一个土著带他去。那土著开始很不请愿,说道路难走,但听说布凌汉要付他一索币(合美元五毛钱),就高兴地答应了。布凌汉本以为这又是几座小石屋或几层梯田,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大片文明古迹。马楚皮克楚并不是布凌汉要寻找的城市,直到现在考古学家仍不能确定这座城究竟是何时建造的,谁人建的,为什么而建,又为什么被遗弃了。一切还都是谜。这些谜给马楚皮克楚增加了几重神秘感。
从结构上看,马楚皮克楚分成两个主要部分,一是以梯田为主的农业区,另一是以房舍为主的居民区,重要的宗教场所都在居民区。走近马楚皮克楚,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十级梯田,又宽又长,由上至下整齐地排列着。旁边有几座小屋,大概是看守人住的,后人想象旧时的情景在石墙上搭了茅草顶。这时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我们躲进最顶一层梯田上的小屋避雨。居高临下,俯瞰整座城市,有十三平方公里的面积,上百间房间,几千级石阶,中间一个宽大的广场。从小屋的梯形窗口望出,看到浮云迷雾的聚散匆匆,青崖河谷之恒久不变,想到数百年前这里定是个安居乐业的热闹场所,而转眼已成往事云烟,不禁感叹世事白云苍狗,人事聚散无迹。
我们在雨中信步,在偌大的废墟中漫游。可是这里实在太大了,房间太多了,常常找不到方向。由于懒得雇导游,我悄悄跟在一队有导游带队的人群后面,竖了耳朵听些讲解,过一会儿,又去跟另一队人听另一些故事。收集来好些情报后,再去报告给我的两个寸步难行的伤病员同伴听。
就这样,我走过了一个个令人惊叹的古石遗迹。那十六个大小一致的典礼用浴室,象拼图游戏般吻合得完美的石墙,墙上切出了三十二只角的大石砖,整齐而雅致的梯形窗口,窗外迷雾中的街道广场与石阶石碑,刻工神妙的太圆形的阳圣殿,祭祀石上的神秘小环,预测时至的小石柱,形似西山的巍峨的圣石……每一块石头,都静静地细述着一段故事给我听。走到哪里,我都似乎可以想见当年人们是怎样尽心尽力切磨大石去建造这座城市,是怎样安静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又是怎样怀着热情去朝拜神圣的太阳父亲,祭拜大地母亲的。
我在一个被称为“鹰之殿”的房间徘徊了良久。房间的地上有一块磨得很平坦的三角形的大石,两米见方,外形雕刻成苍鹰的样子,头上还戴着圆环,大概是祭祀的场所。大石背后的墙壁是三块自然搭成的巨石,中间的一块被悬空夹住,情势看起来很危险。再仔细一看,才发觉这三块巨石好象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两边的石头是翅膀,中间的是鸟身,形象逼真极了。真不知古印加人是怎样发现并利用这组石头的。他们杀死放在石台上的祭祀的动物,让鲜血顺着鹰嘴前的小孔流入地下,祭奉给大地。从此大地之神给他们以照顾,让五谷丰收,让国泰民安,连卧在地上的苍鹰,也舒展双翅,跃跃欲翔。
从飞鹰的翅膀下俯身钻过去,就进了一个迷宫,狭窄而曲折的石径,左转右转,忽然把我们带到了第二层楼,那展翅的鹰就在脚下了。在第二层楼上,可以望见其它几个房间,面积狭小,高墙无窗。有人怀疑这是以前的监狱,墙角石砖上的小圆环也许就是用来绑囚犯的。我却将信将疑,觉得这么好玩的一处所在,实在不应和囚徒联系在一起。墙外一支粉红色的小花,傲然地迎风挺立,看得我心中十分欢喜。
离开马楚皮克楚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雨还间歇地下个不停。乘火车来的游客都一拨拨回去了。这里游客虽多,但管理得很好,整座废墟还给人一种神秘苍凉之感。乘了汽车下山,坐上了回库斯科的火车。靠在头等车厢舒适的座位上,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心情还被马楚皮克楚震撼着,也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感受。火车吭吭哧哧地沿着欢快奔腾的乌鲁班巴河的河谷向南走着。两面碧绿的山峰高耸,墙似的把我们夹在中间。虽早已看不到太阳,可此地之山明水秀,还是令人叹为观止。
在车上买了本卡门•巴拿多(Carmen Bernado)写的关于印加文化的小书《印加人——血与金的帝国》,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库斯科。疲惫不堪,又开始感冒咳嗽,我吃了晚饭后就不想动弹了。这次能历尽千辛万苦,苦行僧般走完四日三夜的旅程,我自然也很佩服自己。别的登山人一生的登山愿望,居然被我实现了。以后的日子里,我还会一遍一遍地回味这段难忘的旅程。
- posted on 01/16/2004
1996年8月28日(星期三)第一日
到南美洲的旅程今天终于开始了。
一个月前,小韩(Darrell)问我要不要和他们去南美洲的秘鲁、玻利维亚旅行。我当时正无所事事,便一口答应下来。后来我因学校工作的缘故,三番五次改变主意,直到临行前一个礼拜才最后决定。
印象里的南美洲不外乎是原始丛林、野生动物和土著部落。这次能去那里,我觉得是个极冒险的活动,令人兴奋。在出发前,我既对秘鲁、玻利维亚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所知不多,也对此次行程计划一无所知。临行前四天,我才见到这次旅行的其他成员。
我们一行四人。莎伦(Sharon)是个金发女郎,比我大两岁,美国人,研究机器人的。费迪(Fredy)大我一岁,是瑞士人,应用物理系的,这次专门负责拍摄录像。他以前当过兵,懂得很多野外旅行的知识。小韩比我小一岁,是加拿大人,读物理的。他是我们的专业摄影师,可是他常常丢三拉四,还没上飞机就发现不记得带三脚架了。除了小韩外,我跟别人都不是很熟,也不知能不能玩到一起去。
早上十点钟到了机场,坐上秘鲁航空公司的飞机。飞机不大,机上设施都很旧,洗手间也不干净,跟美国国内航班没法比。几位空姐穿着颜色鲜艳的制服,叽叽喳喳说着西班牙语,都兴高采烈的。整个八小时多的飞行,给我的感觉是很有人情味,好象是家庭开的小航空公司。
晚上十一点多飞机到达秘鲁首都利马机场。走下飞机,一阵清爽的凉风迎面扑来。进了机场大楼,再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就是海关了。走廊两旁挂了不少招贴画,其中一张特别引人注目。峻秀挺拔的青山下,一大片古旧的石头城废墟,壮观无比。我不禁叫道:“看!看!”费迪奇怪地看着我,笑说,画上的地方是在历史古城库斯科(Cuzco)附近的马楚皮克楚(Machu Picchu),就是我们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地。我听了心中立刻充满了对这次旅程的憧憬,看来旅程这才真正开始了。
一出机场便被一家热情的旅行社缠住了。挨不过他们,便被他们的小面包车拉到市中心附近的一个小旅馆。
一路上不见行人,车少灯稀。道路不宽,两旁尽是矮小的土房子,方方正正,好象是积木搭成的。窗口又高又小,偶尔透出暗暗的光来,不知窗内的人在做些什么。破旧的墙上涂着大大的广告,一派萧索的景象。不时还见到几个加油站,全是些Shell、Mobil之类的美国公司。在一片昏暗的街灯中,油站前的明亮高大的标牌显得异常突兀。满目苍凉破旧的景色,仿佛象回到了记忆里中国的一些地方,居然感到很亲切。
车子左转右转,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大广场,中心一座高大的雕塑,似乎是一个在马上持枪的骑士。广场四周的房屋都是殖民地时期所建的西班牙风格的旧式建筑。文明的乍现,令我以为自己是在环球片场里旅游,刚由一个旧街景转到下一个广场景。过了广场,来到小巷中,两旁都是两三层高的房屋,我们的旅馆就在这里了。
旅馆里面干净整洁,非常讲究,大概是美国普通汽车旅馆的水平,一间双人房收美金三十五元,房间里还有个小电视。除了没有热水外,我们都很满意了。
南美洲。今夜眠于南美洲。
1996年8月29日(星期四)第二日
此时此刻我坐在Explorama Lodge的酒吧里,在一盏昏暗的小油灯下,写着这一日的经历。
昨晚睡得极好,早上八点半才醒来,到二楼去早餐。早餐有咖啡或茶,两片烤面包和黄油果酱,外加一杯木瓜汁,大概是这里所有旅馆都提供的早餐。侍者跟我们讲好多西班牙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唯唯喏喏,不去答他,只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今天要去亚马孙河边的热带雨林。早餐后,顺便到街上小逛。白天的利马和夜间完全不同,街道似乎宽了许多,有四条行车线。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许多街口都没有交通灯,显得杂乱无章。有些人推着满载货品的手推车在走,更添繁乱。沿街还有卖报刊杂志的小贩,守着小摊子,注视着来往行人。两旁有些店铺已开门,玻璃橱窗里摆了零散的胶卷等游客用品。秘鲁人都很矮小结实,皮肤棕黑,穿着并不讲究,颜色也不鲜艳。他们都十分热情,常常比手划脚地大声讲着西班牙话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们到一间银行想兑换些旅行支票,谁知他们竟不做。银行外却站了好几个衣着鲜艳的人,人手一个小计算器,抓着一把钞票,向我们兜售什么。原来是私人开的兑换店的伙计在拉客,计算器上打着的是兑换率。我们去了一间,各自换了一百美元的新索币。
回到旅馆,接我们去机场的出租车已在等着了。路上少见新车,大多数看上去都是极破旧的,车身凹凸不平,大概是从日本运来的旧车,不少车上还漆着日本字,显得十分滑稽。听说这里是没有时速限制的,怪不得我们的出租车也随其它车辆一起左穿右插,毫无规则可守。车后都喷出阵阵黑囤囤的废气,整个城市就在这灰蒙蒙的废气中沉重地呼吸着。街道两旁都是昨晚隐约见到的土砖房。这些简陋的砖房,似乎比中国乡下的更落后些。车子经过一条河,两岸堆满了垃圾,有人有狗在垃圾中走着,还有人在烧着什么。
利马机场也是人潮涌涌,但管理却十分随便,上飞机前都没有X光检查。飞机很小,一切设施从简。中途停在北面沿海城市契克拉约(Chiclayo),也是一片灰蒙蒙。南美洲西海岸是沙漠性气候,鲜有植物,既干又灰,比洛杉矶更令人窒息。
三小时后,就到达目的地伊基多斯(Iquitos)了。当飞机下降,穿过云层时,我们见到了热带雨林。大片大片密密绿绿的森林,一望无际,好象一块厚厚的的绿毯铺在大地上。一条黄黄的河,如带子般,曲曲折折,在绿毯上划着线条。这一定是亚马孙河的一个支流了。我顿时兴奋起来,满心的灰蒙蒙一下变成了满心的绿茵茵。真不知飞机会降到哪里,难道在这密密丛林中,会有一个机场,一片文明吗?
想着想着,飞机就要落地了,一条跑道忽然出现在林中,伸展在我们脚下。伊基多斯有人口三十多万,是世界上唯一不能由陆路到达的大城市,只能乘船或搭飞机。十九世纪时,这里因是采橡胶的基地,人口曾一度膨胀,后来渐渐衰落了。如今的伊基多斯是亚马孙河的一个重要港口。
这里的纬度是二度,典型的赤道城市。一下飞机我就立刻感到热带的潮湿气息,与利马的干燥完全两样,且又没有闷气,舒服极了。温热的风带着树呼吸出来的潮味,习习爽爽地吹来,令人感到懒洋洋的。我自己好象有些醉了,沉醉于这种微湿的空气中了。
机场十分简陋,一条跑道消失在树丛中,两架小飞机停在一角。机场四周全是树,绿色的树,绿得发亮。所谓机场其实只有一座开放式的小房子,几根木头柱子,每边围了一堵矮墙,顶上盖了个茅草盖,象个小茅草屋。微风从一边墙外拂进来,又从另一边飘出去。我很喜欢这种舒畅的感觉。
我们参加的Explorama Lodge是个旅行社。伊基多斯有几间类似的旅行社。他们在密林深处建一些茅草屋,向游客们提供食宿及交通,由导游安排各种活动,去森林里或到河上探奇。我们这家是这类旅行社里最早开办的。我们将在这里住三晚,每人三百多美元。
我们的导游叫罗丹(Roldan),今年二十五岁,和我们不相上下,讲了一口美国腔的英文。他是本地人,在亚马孙河畔的雨林里长大。皮肤棕黑,半长的头发很有型披在脑后,神色间总带有一种无所谓的样子,熟谙本地的地理事故。
我们的汽车和街上大多数的车一样,所谓窗户都是空的,连挡风玻璃也没有,任风自由地从车前穿过车尾。这里的大马路只通往附近另一个小城市,并不与外面世界相联。街上有很多摩托车,到处都听到“突突突”的声音。不少行人在街上闲逛着,还有些人在房子外面闲坐着。两旁的房屋多是用红砖或木板建成的,一般只有一层高,外面漆着鲜艳的颜色,很多都是小店铺。这是个多么欣荣而闲适的小城!
不久便到了旅行社的码头。下了车,穿过街边的房屋和树木,眼前骤然一开,一条宽宽的大河洋洋的平铺开来。河水是黄色的,十分干净,静静地、又匆匆地流着。两岸是平原,是一望无垠的林海。亚马孙河!我心中惊叫道,亚马孙河!此处好不开阔!
走下一条长长的木梯,来到岸边,又上了一条长长的小船。这船也是无窗的,只有一个顶棚。我们的下榻处在离城市八十公里的上游,整个行程大约一个多小时。两岸绿树葱郁,偶尔有一两座小茅屋,搭在树间的空地上。景色一成不变,总是树,不同高矮,不同深浅的绿色,密密的。听说亚马孙河流域的丛林,是全世界动植物种类最繁多的地方。
这时河上并不繁忙,一路上见到几只小小的独木舟悠悠地荡着。天上布满云霞,太阳渐渐西沉,沉到水与树与天相交的地方。偶尔有一群群绿色鹦鹉从头顶飞过。
忽然小船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驶到岸西边。下了船,走上斜斜地泥坡,来到热带雨林的平原上。八九月份是这里的旱季,河水降到一年的最底处,所以水面比地面低了七八米。雨季的时候,河水会涨过地面好几米呢。不过旱季和雨季都是相对而言的,就是在旱季,每天也有可能会下雨,只是短一些而已。
沿着一条泥泞的小径,穿过林子,向住处走去。小径由一块块圆形的木墩铺成,走在上面又干净又好玩。左右是树是草,各种各样的,有的开了明亮显眼的红黄花朵。静下来能听到许多动物的鸣叫声,大声的几种有树蛙,有昆虫,有飞鸟。路上经过一个村落,都是木头搭的茅草顶小屋。有一家养的几只鸡,自顾自的觅食踱步。几个小孩见我们走过,跑上来“Candy!Candy!”地讨糖吃。他们都赤着脚,穿得脏兮兮地,可怜巴巴地跟着我们走了好一阵。根据旅游书的忠告,游客不应该给这些小孩糖果吃,因为不仅甜东西会蛀牙,而且还会养成他们不劳而获的习惯。于是我们就向他们摆摆手,快步走向前去。
我们所住的木屋村建在林中。首先迎接我们的是一个酒吧,支撑在高高的大木头桩子上。这里的房子都是架高的,雨季时不至被水淹到。酒吧的屋顶是由芭蕉叶铺成的,墙四周围着绿纱网,倒是还有个门,不算是完全露天,是为了防蚊吧?里面摆了十几张圆木桌子,每张桌上都放了一盏油灯,有个人正趴在桌上就着灯光写着什么。梁上吊着许多手工艺品,墙边也堆了一些,大概是附近村落里的人做好了放在这里卖的。这时还不到六点钟,可天已经全黑了,什么也看不清。导游从酒吧侍从那里端来几杯当地酿造的甜酒,为我们接风,酒味极其甜美。
此地无电,到处都用油灯照明。由酒吧出来,走廊的地上也摆着几盏油灯,火苗随风摇曳着,一明一暗的。一条高架带顶的木桥把我们带到宿舍。哈,这些宿舍的房间也全是不密封的:高高的草叶屋顶,矮矮的小围墙,没有窗户,直接与自然相连。每个房间里有两张床,都罩在白色蚊帐下。墙边一个小木架,一个小木桌,上面放了一樽水和一个搪瓷脸盆(我好久没有见到搪瓷脸盆了),的确很简陋。但我想到今晚我将睡在大自然中,感到异常愉快。
七点半时,食堂的大鼓“嘭嘭嘭”地敲响了,所有游客都汇集到食堂来。这个周末大约有四五十个来宾,看上去多数来自美国,还有一队人来此搜集昆虫标本的。讲话声最大的两个女子穿得花枝招展的,原来是从纽约客,高兴地向我们介绍这里的活动。晚餐极丰盛,我大吃大喝了一通,还吃了不少木瓜。
餐后大家都聚到酒吧里。几位当地的乐师奏起热情欢快的音乐,唱着咿咿呀呀的南美民歌。其中一个吹着排箫,一个拍着手鼓,一个摇着沙铃,还有一个拨着吉他,边弹边唱。我最喜欢那排箫的声音。一排竹木削成的长短不一的小管,连在一起。箫声音既不宏亮,也不清脆,听起来沙沙的,给人一种纯朴感。他们奏得很起劲,以那轻松愉快的南美节奏,把屋内人的跳舞兴致全引了出来。男女老少在酒与音乐中,载歌载舞,尽情作乐。我坐在一旁,在油灯昏暗的光下,写着这些话,幻想着明天走进丛林的情形。
已经在蚊帐里了,忍不住再添几句。这小小的帐子,虽是与外面相通,还是有些闷热。墙外,月亮正圆正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月光从云外透出来;桥下,小河里倒映着皎皎月影,悄悄射进屋内;林中,萤火虫一闪一灭的飘着,不知树丛后面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我听着酒吧里的人语声,吉他声,沙鼓声,歌声笑声,与林中传来的虫鸣声混在一起,觉得这一切都似乎不是真实的,象在梦中一般;洛杉矶、利马,都仿佛是隔世的情景了。人声停止后,就只剩下各种鸟虫的鸣叫声了,愈来愈响,此起彼伏,真好象是在奏着一首交响乐。
谁又在指挥呢?
1996年8月30日(星期五)第三日
昨夜在吱吱唧唧的虫鸣声与淅淅沥沥的阵雨声中,做了好几个热带雨林的梦。早上五点半就被阳光照醒了。附近村落里的公鸡也争先恐后地啼叫着。记得小时候在爷爷住,每天早晨都听到鸡叫声,现在又听到了,象做梦一样。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七点半才起来吃早餐。
一切都是亮绿色的,水灵灵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尤其可爱。食堂外面栖宿的几只美丽的热带大鹦鹉正叽叽呱呱讲个不停。那两只绿色鹦鹉,长得象一对双胞胎,一直在“Hola!Hola!”地大叫着。另外几只红色和蓝色的鹦鹉则不知所云,却都挺自我陶醉的。不说话的时候,它们就用尖尖的弯喙勾住木杆,与两只脚并用,在房梁上爬来爬去,象是有三只脚一样。我从来没见过鸟还会这样利用嘴巴的。偶尔它们也低低地飞一下。这些大鹦鹉一点儿也不怕人,骄傲极了。
早餐是鸡蛋、面包和果汁。之后我们跟导游去低地丛林里探秘。穿了预先喷过防虫剂的长袖衫长腿裤登山鞋,脸上手上也涂好防虫剂。八点半我们出发了。
一离开草棚,就进入森林了。沿着一条平坦而弯曲的泥泞小路在林中绕着。有的地方铺了小木墩,有的地方铺着厚厚的落叶,有的地方大树横阻,有的地方泥湿地滑,但都不太难走,走了一上午也不渴不热不累。空气中略略带着湿气,温度不高,大约28-30度。高大的看不到顶的树,为我们遮住了阳光。
我一下子就被这热带雨林中的各种植物深深吸引住了。
树,到处是树,到处是绿色植物,点缀着鲜红的果实。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树木的种类真多,高高矮矮,大大小小,什么样的都有。最先吸引我的是一种巨大参天的树。树干的横切面并不是圆形的,而是多角形、海星状的,接近树顶才圆一些。树干的每一分枝,都好象一面墙似的,撑在地面上。这些原来都是由主干旁生出的根,伸展到地上,长成一堵木墙。因为这一带土地很松,雨季时都是沼泽,树根长不了很深,这种形状可以很有效的支撑高大的树干。
几乎每棵树上都长满了各种其它的小植物。树干上生着各种藓类、蕨类、菌类植物,树枝上悬下无数根粗粗细细的长藤。有的藤两三根缠在一起,结成一根绳子样的;有的绕在树干上;有的U字形挂在树枝上;很多都一直伸到地上,长进地里。
有一种树,缠绕着别的大树生长,自己越长越大,越长越高,最后把原来的树完全包在中间,使它因渐渐得不到空气中的营养而死去,而这棵新树已经长成了。一路上见到不少这样的树,都不同程度地纠缠着利用着别的树。我心中很有些不忍。
森林里除了树外,还到处有声音,白天以鸟的叫声最响。有一种鸟叫起来“咕嘟咕嘟”的,象是流水声。罗丹说这是公鸟在叫。每只公鸟有十几只雌鸟为他服务,衔食筑巢,而公鸟的任务只是要大声叫,吓唬(只是吓唬而已)别的鸟叫它们不敢靠近他的地盘,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另有种鸟,叫声好象是电子闹钟,“毕毕毕”的,第一次听到还吓了我一跳。还有一种在湖边栖居的如鸵鸟般大的鸟,“嗄嗄嗄……”,叫声低低沉沉的,好象是雄厚的男低音在练嗓门。
林里最多的其实应属昆虫了,只是它们很小,白天一般都藏起来,所以并不显眼。我们见到了百足蜈蚣,我还抓了一只放到胳膊上,数了数,果真有不下一百只脚。还有一种搬叶蚂蚁,一只只都举着大于它们身躯几倍的树叶,排着队忙碌着。许多美丽的花蝴蝶,在叶间上下翻飞。
小韩举着相机,三步一停、五步一止地认真拍着照,恨不得把每样事物都拍下来。我跟在导游后面问东问西,真希望自己是学生物的,可以叫得出所有动物植物的名字,讲得出它们的故事来。
午饭后,用亚马孙的河水冲了个凉水澡,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休息,晃晃悠悠,十分舒闲。这时天又哩哩啦啦下了几阵小雨。
我找到一份介绍亚马孙河的资料,读到一些十分惊人的数字。亚马孙河是全世界水流量最大的河流,比第二到第九大的河流总流量还大,占全世界淡水总流量的三分之二。从伊基多斯到入海口有两千三百英里远,落差却只有三百八十四英尺。河水经过我们这里时,每英里落差仅四分之三英寸。这样平缓的河,全靠巨大的水流量来保持它每小时六英里的流速。大水的季节,入海口可宽达三百英里!亚马孙河流域的各种水生动物最繁多,仅鱼的种类已超过大西洋鱼类的总和。可是亿万年前,亚马孙河竟是自东向西流的。
下午三点钟,罗丹要带我们去亚马孙河上游船河。我们一行四人,加上一对年轻的西班牙夫妇,跟着罗丹和船老大上了一艘无棚长形小船。一上船,雨就下来了,越下越大。小船在雨中飞快地向下游驶去。
当第一滴雨点落下来时,小韩就迅速从包里拿出一个防水套子,把他的摄影器材全罩住了。而那个在军队里训练有素的费迪,则以更快的速度从不知什么地方抽出雨衣和防水裤穿上,转眼间整个人就都裹得密密实实的,看着实在是好笑。我的帽子戴不牢,总被风吹掉,索性连帽子也不戴,任由雨点打在头上脸上身上手上,凉凉爽爽的,好不惬意!
亚马孙河在此处有一英里左右宽,水是向东北流的。走了约半个小时,雨渐渐停了。我们把船靠近东岸。岸上搭着几只账篷,有两户人家在捕鱼。这里正是亚马孙河的一条支流与主流汇合的地方,鱼很多。在打鱼的季节里,渔民们带了全家,划了小小的独木舟,向河中撒网捕鱼。每天有人从城里来收购他们打上来的新鲜鱼。
其中一家人有好几个小孩,最大的一个约十一二岁的样子,也在那里帮忙。父亲坐在船头划船,小孩拉网上船。一网拉起,有上百条鱼呢!那些鱼嵌在网上,还在着急地摆尾挣扎着,鳞光一闪一闪的。
这里还是河豚出没的地方。浅灰色和粉红色两种河豚在我们船前船后跳跃着,嬉戏着,有时还从船下潜过,冒出一串气泡来。我们很想照一些它们的相片,可是顽皮的河豚象是在跟我们捉迷藏,忽隐忽现的,半天也没拍着,倒费了我们好几张胶卷。
附近的河中心有一个大岛,雨季时完全淹在水下。这时水位低,岛就露出水面。我们停了船,到岛上去玩。岛上铺了细细的黑沙,长着几丛小草。岛的一端种了一排排的豆苗,没人看管。河风吹过,极目远眺,宽宽悠悠的河面,平平绿绿的丛林,没有山,没有路,没有车,没有人,没有任何文明的迹象。
夕阳微醉的时候,回到了住处,又懒懒的在吊床上睡了一觉,到酒吧里听了会儿音乐,吃了一大顿饭。等天全黑了,我们再次出发,行夜路去。
月光透不过密叶,林间黑黝黝的。我们跟在罗丹后面,人人打着手电筒,都悄声不语,向上下四周照着,寻找各种可见的动物。
首先见到的是一只大如小鼠的白毛虫,在一片叶上趴着,慢慢啃着叶子,嘴巴微微地动。据说这是剧毒的。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长有象白鼠的密毛的虫子。后来又见到几只在叶下休息的花蝴蝶,大大的翅膀,停止了扇动,静静地随着叶的颤动而颤动着。绿色的大草蜢,也停在树叶下边,一动不动。还有两三只伏在叶上、双目大瞪的小青蛙,待要去碰它们时,倏地一下就跳走了。有一只小甲虫,背上生了两点绿色荧光,好象两只眼睛。我们关了手电筒,只见那小点,亮得如两粒绿色的小灯,在黑暗中显得诡异极了。
费迪想见猴子,莎伦想见蛇,结果都如愿以偿了。树上有几只夜猴,从一棵树顶跳到另一棵树顶,摇下许多叶子来。芭蕉叶上,一条盘起的小蛇正东张西望。罗丹说这也是剧毒的,吓得我没敢多看。
有一只昆虫,翅膀生得与一片绿叶简直是一模一样,不仅有粗细不一的脉纹,还有一个棕色小斑,好象是叶片开始枯黄了一样。我仔细看着,直到隐约见到两根细细的触角在微动,才有些相信这并不是树叶,而是只昆虫。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神奇的保护色了。
出了密林,皎皎月光洒下来,照得小河亮亮的。回到小茅屋,游客们都睡去了。夜深了,屋顶下,三个游客和两个乐师围着一盏小油灯在愉快地交谈着,伴着浅浅的吉他声。我静静地写着日记,感到无比安宁。
1996年8月31日(星期六)第四日
这是在伊基多斯的第三天了。在这里住得越久,人就越懒,觉得整个人就象是亚马孙河一样,静静缓缓的,或象丛林中的树叶一样,一动也不想动。
早上我们去附近的村落参观。这里住的是亚瓜(Yagua)族人,祖先是靠打鱼为生的。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已经不会讲本族话了,在学校里学西班牙语,也学了西方人的生活方式。我们见到的人,除了一位老者穿着茅草编织的草裙外,其他人都穿着现代服装。有个挺精神的留长发的小伙子,穿了件宽大的T恤,上边印着一只大鹰,在红白蓝美国旗的背景下展翅欲飞。不过听说在这种热带气候里,还是穿草裙的舒服。
村里约有几十户人家。妇女们都留在家里做事,有一个正在酿造香蕉酒,另一个在用一种植物果实制造红色染料,还有一个在用芭蕉叶编造草绳。
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小孩子们都在村里玩。男孩子们在踢足球。村子不大,却有两个球场,一大一小,用木头简单地搭起球门,足以可见南美洲人对足球的疯狂。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赤脚在踢一只网球,大概是哪个游客留给他的礼物吧。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也要踢球,却连球也抱不住,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起劲地把球传来传去。小一点儿的孩子见到我们,都围上来讨糖吃。小韩拿出一只麦饼,大家都不抢,那年纪最大的小孩把糖掰开平均分给同伴。
村里有两间学校。小学校门外贴着课程表,课都排得满满的。中学只是茅草搭
的一个小棚子,隔成四五间教室,每间挂一块黑板,前面放一张木桌,两三只破凳
子.其中一块黑板上写着几道经济学的问题,看来教室虽简陋,教的课却一丝不苟。每间教室是一个年级,上课的日子里有老师专程从城里来。木棚边,正在建一座砖房,大概是这村子里的第一座砖房吧。罗丹骄傲地解释说,这是要建一个比较坚固的中学校。他小时候,附近只有一座小学,七年来他每天要撑独木舟横过亚马孙河去上学,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更是危险。如今秘鲁的日裔新总统十分重视教育,几乎每个村庄都建了自己的学校。看他那么自豪的样子,我也很为这些孩子们高兴。
村长是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村里人选出来的,职责是化解村里人的纠纷,代表村子与政府交谈。他样子非常忠厚老实,看上去象个十几岁的乡下农民,住的草棚和其他家没什么两样,只是门前竖了根旗杆,飘着秘鲁国旗。
罗丹教我们土著人是怎样用土箭打猎的。一支长十余英尺的木管,里面磨得极光滑,这是枪;长约一英尺的木头削得细细尖尖的,头上涂着麻醉剂,尾上裹着一团棉花,这是箭。把箭放进枪内,对准目标,使劲吹一口气,那箭就从另一头飞出来。罗丹示范给我们看的一支箭,稳稳地钉在十几米外的木墙上。
后来罗丹找了些红色染料,给我们几个脸上都涂成土著人的模样,脑门上是个十字,两颊各抹几道。男的看上去还象酋长的样子,我和莎伦被涂了红嘴唇,活象马戏班里的小丑。离开前,我们看了些手工艺品,我还买了只排箫,凯旋地归去了。
午餐吃的是河里捕来的鱼,煎得香喷喷的;还有芭蕉树叶做成的菜,看上去很象意大利宽面条,嚼起来却好象是塑料,除了一股清新味和凉拌的醋味之外,也没什么味道了。
下午乘船去河上钓鱼。一路上风景美不胜收,两岸的丛林,河上的小舟,空中的鸟鸣……这样的景色虽然已看过很多,也没什么变化,我却觉得是百看不厌,有种非常宁静的气氛。空间静止不变,时间也似乎停顿了,给人一种永恒感。几千年几万年前,这里就是这么平静,各种树木花草昆虫鸟兽鱼虾就是这么和平地共生着。如今这里一切还是很原始,可以见到的文明就只是土著搭的小茅屋,造的独木舟,开的足球场。人与动物与植物一起共存着,谁也不主宰谁。或许这才是永存之道。
我们逆流来到亚马孙河的一条支流里。这条河有二百多英尺宽,沿河浮着一些浮标,是渔民们下网的地方。在河边玩耍的小孩们,看见有船驰过,都停下来向我们频频招手,嘻笑着。有个光屁股的小孩儿高兴得欢蹦乱跳,不小心掉到河里,爬起来还继续跳着。我们也向他们招手,觉得特别亲切。岸上还有人家养的牛羊在吃草,鸡鸭在踱步,猫狗在戏耍,都自得其乐。黄蝴蝶贪恋肥皂的香味,围着洗衣的妇女们欢快地飞舞。一片和平景象。
停了船,在树荫下抛竿垂钓。鱼竿很原始,是一支绑了鱼丝的长木棍,鱼钩上挂了肉饵。我们丢出鱼竿,就静静地等着了。不久罗丹就钓上一条鳟鱼,说是今天的晚餐。后来我的三个同伴们都陆续钓到鱼来,还有三条是叫做Piranhas的食人鱼。这种生长在南美洲的小鱼不到一英尺长,长有两排小而尖锐的牙齿。罗丹说有一次一条食人鱼咬掉他弟弟的腿上一小块肉,很是不寻常。这回能钓到这种有名的鱼,大家都高兴极了,说这次该轮到我们吃它了。我一生中钓过几次鱼,但从来没钓上过一只。这回也不例外,只好一个劲儿拿饵去喂鱼。其实我很不忍看到钓上来的鱼在眼前挣扎而死,所以虽没收获,也挺高兴的。
晚上回来,厨房里烧了我们钓来的鱼,我不劳无获,没好意思去吃,只尝了一小口。他们三人吃得津津有味,逢人便说那食人鱼的味道最好。
饭后没什么节目,我们就和罗丹聊天。他讲了好多故事给我们听:第一次去美国,在迈阿密机场被现代文明吓怕的故事,两次应邀到美国东岸学校里,给上百人开讲座介绍热带雨林的故事,在首都华盛顿街上感到迷失恐慌时,偶遇几年前曾来秘鲁跟他游亚马孙河的游客的故事,还有协助IMAX的摄制组拍电影的时候,乘坐的小飞机遇到罕见风暴的故事……他的生活如此多姿多采,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他的故事都写下来。
该去睡了。这将是在热带雨林里的最后一夜了。
1996年9月1日(星期日)第五日
早晨五点半爬起来去森林里寻找树懒(Sloth),一种据称是世界上最懒、最慢的动物。这种只生存在南美洲的丛林里的动物居住在树干、树枝或树顶端,因为动作实在太慢,很少下到地面上。清晨的森林是鸟的天下,鸣声喧嘈,你唱我和,热闹非凡。昆虫不多见,但也有一丝不苟地叫着的。我们都不言语,静静地跟着导游走,脚下沙沙地响,眼睛警觉地四处张望。这已经是第三次入林了,可还是见到许多新鲜的事物。
走着走着,罗丹忽然停下来,用望远镜向远处一棵树顶望了一阵,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那边有一只树懒。”我们都异常高兴,抢过望远镜去看。果真,在很远的一棵大树的树顶,有一小团黑黑的东西,圆圆的,一动不动。仔细观察,可以勉强看出那是个四肢动物,正抱着树枝睡觉。罗丹大声吹了一阵子口哨,想把它唤醒,谁知那团事物还是无动于衷。一只小猴子从它身旁跳过去,也没能惊动它。
上午到高地丛林去看树。这一带比前两天去过的低地丛林地势要高一些,离河远一些,雨季时不会被水淹。这里还是原始森林,有很多老树,都是与林同生的。看起来这边的树果然比较杂乱些,种类也稍有不同,地上的枯枝烂叶铺得很厚,显得更加原始。然而吸引我们的是那些会飞会跳会跑会叫的动物。
今天我们见到许多各色的小动物,颜色越鲜艳的越有毒,那些有保护色的则多数无毒,但都与自然景物极相象,令人难以辨认。青蛙,有绿色的,蓝色的,桔黄色的,红色的,十分抢眼。有一只深褐色的象一片枯叶,趴在地上简直看不出它和周围落叶的分别来。蜥蜴,有棕色的,黑色的,还竟然有碧蓝色的。一只红色小蚱蜢,停在红色的花上,好象是花的一部分。有一只叫不出名的昆虫,长得活象根小木棍,斜斜地插在树干上。这些动物巧妙的保护色,不能不令人吃惊。我不禁要赞叹造物主的想象力之丰富了。
下午先乘船回伊基多斯市。在亚马孙河上行船十分自由,宽阔的河面,任你怎样开都行。有几艘小汽艇在运货,推了装在船板上的大批的木材向上游驶去。我们的船开得飞快,两岸的雨林迅速地向后退去,把我们漫步过的小径,垂钓过的河流,闲睡过的草屋,全抛在后面。
弃舟就车,在城里兜了一圈,看到了热闹的街市。今天是星期天,许多人都穿得花花绿绿的短袖衣裤衣裙在街上走,在屋外坐,或骑了摩托车兜风。小平房都漆着欢快明朗的图案,以桔黄色和天蓝色的最为显眼。到处是五彩缤纷的,到处是喜气洋洋的,热带风情十分浓厚。我们都不想离开这里了。
在机场与罗丹依依道别,也向热带雨林和亚马孙河道别。这四日的旅程经历,将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之一。
回利马的飞机就是来时乘的那架,起飞降落时都发出一些怪声音,机舱里还漏水。前两天听几个游客讲,他们乘的由迈阿密至利马的秘鲁航机,连舱门都关不上,机组人员找了锤子和大铁钉把门钉上就起飞了,到了终点又把门翘开。想到他们的遭遇,我们就没再敢抱怨,觉得我们所乘的飞机算安全的了呢。(回到美国一星期后,就听说有秘鲁飞机堕毁了,想想真有点后怕。)飞机向西飞去,翻越高耸的安第斯山脉,折向南,回到文明,回到利马。
这次住到利马市的米拉弗罗尔(Miraflores)区。这个区比较新,又因靠海,所以建筑都挺别致的。路上经过了现代化的区域,与三天前所见的利马简直判若两城。街道两旁竖着各种各样的招牌,什么Burger King啦,Pizza Hut啦,Tony Romas啦,Goodyear啦,居然还有Blockbuster租录像带的美国商店。加上污染严重而呈粉红色的天空,和满街跑的小车,要不是一直没上高速公路,我真以为回到洛杉矶了呢!
旅馆就在海滨,异国风情很重,粗格的地板,红条纹的落地厚布窗帘,衬着墙上挂着的粗线条的壁毯画,格外有种豪爽气质。掀开窗帘望出去就是黑漆漆的大海,海风钻进窗缝,带来一股海的咸味。可惜我们看不到海了,明天早上三点半就要起身去赶飞机,到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去。听说拉巴斯是个极壮观的山城,可与香港和三藩市相提并论的。
我又开始憧憬了。
1996年9月2日(星期一)第六日
早上三点半起床,去机场搭乘至拉巴斯(La Paz)的飞机。昨晚送我们来旅店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为了能赚到我们这笔钱,竟然一夜未归,把车停到旅店门口,在车里守了一夜,好不辛苦。一程路他才收我们四人十五新索币,合六美元。
清晨的利马很静,街上冷冷清清还亮着些霓虹灯。机场的人也不多,但飞机内几乎已经满座了。
飞机向东南方飞去。天渐渐亮了,太阳也升起来了,我们飞在云层之上。忽然眼前出现了连绵不绝的山脉,茫茫千顷,如大海般微皱不平。大大小小的山峰,都在海拔四千米以上,高耸出云。许多山顶都被白雪覆盖着,又被朝阳镀上金辉,美丽壮观已极。这就是安第斯山脉了。过了不久,地势平缓起来,整片大地覆盖着黄土,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一条又细又弯的河流清晰地嵌在高原上,如一条绳子。偶见有小小的村庄坐落在河畔,长了几棵绿树,与无限大的山脉相比,显得那样渺小,荒凉,萧索。
我的目光跟着小河走,随着河水静静地流入一个大湖。天空已是湛蓝如水晶般清澈了,而湖水更加碧蓝,晶莹如蓝宝石,一平如镜。天与湖都是纤尘不染,可爱极了。这就是南美第二大湖,的的咯咯湖(Lake Titicaca)了。她是世界上最高的可航行的湖,在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安第斯高原上,面积达八千三百平方公里。二十几条河流汇进这里,只有一条小河流出来,其余的水都被强烈的阳光所蒸发或为猛烈的山风吹干。
的的咯咯湖流传着许多古老的传说。印加人(Inca)相信,人类的祖先、太阳之子与月亮之女就是从湖中两个岛上来的。阿依玛拉人(Aymara)相信,造物主从湖中升起,创造了一个没有太阳、没有光明、没有温暖的世界。世界上住满了巨人,他们惹恼了神,神就让他们毁灭于一场洪水。之后神出现在湖中一个岛上,创造了太阳、月亮、星辰,又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也只有这样美丽的大湖才会有这样美丽的故事。
飞机降落在拉巴斯机场。拉巴斯是玻利维亚的两个首都之一,几乎所有的重要政府机构都在此。海拔三千二百多米,拉巴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首都。走下飞机,阳光耀眼地直射下来。四周是白雪皑皑的山峦,头顶是万里蔚蓝的晴空,空气凉爽,令人精神振奋。
机场里有许多持枪的军人,都板着面孔。海关的人查也不查,很快就把我们这班机的旅客打发走了。街上也站了不少军人,原来今天南美洲十三国的总统在此开会,讨论南美洲的经济发展前途。
我们叫了部出租车进城。机场建在山上,城市在谷底,周围都是高山,好象一只大碗。进城先沿山走一段路,然后陡然向下,折进山谷。由山上向下望去,山谷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房子,在阳光照射下,有如万点金光,煞是壮观。山上也有房子,但都是很破旧的。在拉巴斯,穷人住山上,富人住山下。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穷人离开贫穷的安第斯山区出来到城里找工作,以为在这里容易发达,山上的破房子也就越来越多。
城里繁华热闹极了。尽管街道和行人路都很窄,到处还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很多妇人们都保持着传统打扮,穿着鲜艳的厚布裙子,披着五彩的大披肩,头顶圆圆的小帽,梳着长长的小辫子,背着大花布包,包里裹着贩卖的货物、购来的食品用品或是小孩。
我们在闹市中找到一间古香古色的旅馆。放下行李,还不到中午,先到街上溜溜吧。这里似乎不需用车,各个地方都可以步行到达。街上跑着许多小公共汽车,经过我们时,车里都有人探出头来向我们大声嚷着什么,好象是在宣传他们的行车路线。出租车也是满街跑,一招手就是一辆。
我特别喜欢这个城市,因为它太象香港了。沿山而建的房屋,窄窄斜斜的小巷,拥挤的街道,繁忙的交通,匆匆的路人,沿街摆摊的小贩,要饭的乞丐,满街的小店铺,店铺里琳琅的商品,门外层层密密的招牌,还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鹤立于殖民地时期所建的旧式房屋之上的情景……除了人们的面孔不同,语言不通外,表面上的一切都与我所认识的香港一样。从来还没有任何城市象拉巴斯这样令我想到香港的。
费迪的两个瑞士朋友,玛丽安和克劳斯,在这个城市工作,中午便约了出来,在市中心附近的一个广场相见。广场中间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铜像,旁边的长椅上许多人在休息。四周的建筑都非常讲究:三面是宏伟的大教堂,台阶上房顶上停了好些鸽子;另一面是高级餐厅和豪华商店,很有种欧洲风格。
六人走进广场旁边一间叫“巴黎”的餐厅。据说这是全城最高级的,果然不假:华丽的大吊灯,侍者的白手套,桌上的鲜花,以及由大三角钢琴传来的琴声,都显示出它的高雅格调。我们叫了自助餐,其中头一次吃的有美洲骆驼(Llama)烧的烤肉,当地著名的冰冻番薯,还有可可叶泡的茶,据说可以帮助减轻高原症的不适。这么一大顿饭,加上小费,才花了每人不到八美元。克劳斯说这里人一般都不给小费的,所以只要给百分之十的小费,侍者们就会喜出望外了。
一早就听说这里的御寒衣物做得又好又便宜,尤其是阿帕卡毛衣,更是世界闻名。饭后我们直奔巫婆市场(Witch Market)去购物。这是几条著名的专做游客生意的街道。为什么叫巫婆市场呢?大概是因为这里也卖一些当地人的迷信用品,如晒干的草药,不知是吃的还是供奉用的五颜六色的糖果,以及各种动物胚胎的干尸,其中以美洲骆驼的最为常见。据说人们动土建新房时,或公司新开张前,都要把一只干尸埋在地下,以求生活平安,生意兴隆。看到裹着厚厚的披肩,缩在街角,守着小摊子,等人来买干尸的老婆子们,真会忍不住联想起巫婆来。
不过巫婆市场主要还是卖服饰的商店和小摊贩。花花绿绿各式毛衣、外套、围巾、批肩,挂满了几条街。我们见这些手工品果然都特别便宜,就大买出手了。我和莎伦两个女孩更是如鱼得水,一买便不能收手,等他们两个男孩去博物馆时,还不肯离开市场。我一口气买了一件混纺的阿帕卡大毛衣($11),白底黑色的图案是一排排美洲骆驼,一件红底花纹的厚外套($13),一条纯毛围巾加一副毛手套($11),还有一只花花绿绿的背包($5)。我特别喜欢花哨的衣服,南美的鲜艳明快的色彩正合我意,所以钱花得格外高兴。
彩霞满天的时候,我和莎伦往回走。从高楼间的缝隙中望见城外雪山反射过来的金红色的阳光,辉煌无比。这时我们都开始有些头晕了,是高原症的症状。拉巴斯地处高原,空气稀薄,从低地飞来此处,忽然缺少了氧气,一般人都不能适应,要三四天才会不觉得有异。虽然来前我们早已做好心里准备了,却没想到头晕得这么厉害,后来肚子也不舒服,连胃口也没有了。不过晚上回家后我就好了,只是上楼梯的时候会常常喘不过气来。只有莎伦整晚都不舒服,除了药以外什么也没吃,我们都有些为她担心。
晚上玛丽安和克劳斯邀请我们到他们家吃饭作客。他们住在离大碗碗底不远的高尚住宅区,十五层高的公寓楼上。由客厅内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满山灯火,点点烁烁,与天上繁星相交辉映,又把我的思路带回香港。这时户外气温降到摄氏十度左右,主人家里烧着暖气,墙上挂着毛毯画,桌上点着长蜡烛,格外温馨。
玛丽安和费迪是大学读物理的同学。克劳斯和玛丽安婚后不久就来到拉巴斯,在瑞士政府驻南美的机构里工作,主要是研究如何帮助南美落后国家发展及推广节省能源的途径。他们很喜欢这个城市,也喜欢自己的工作,交了不少玻利维亚的朋友。当克劳斯讲起他是怎样向玻利维亚政府推荐发展太阳能的计划时,神情中透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心中一股敬佩感油然而升。
夜晚天寒气冷,凉在窗外的毛巾都结了冰,真不敢相信昨天我们还在躺在芭蕉树下听鸟声呢。明天要坐十小时的长途汽车,到更高的城市普诺(Puno)去。艰苦的旅程开始了。 - posted on 01/16/2004
1996年9月4日(星期三)第八日
早晨三点半醒来,见到窗外射来橘红色的光,以为天亮了,揭开窗帘一看,原来是街灯,高高悬在杆子上。又昏昏沉沉睡去了。七点钟太阳真的已高高的挂起,实在睡不着了,只好爬出被窝,到街上逛逛。
普诺市在的的咯咯湖西岸,从旅馆的阳台上就能望到湛蓝的湖水。出了旅馆,向湖边走去。街上人来人往,小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小贩正准备开铺做生意。三轮脚踏车,载着男人女人们横来直往。各种破旧汽车,排着灰黑色的废气,高鸣着笛,在行人中穿插。离市中心越远,房屋就越破,垃圾也就越多,后来我竟走到一片露天垃圾场上。大人小孩猫狗都随地解手,毫无顾忌,几头猪倒在废物中睡觉,小孩子在尘土飞扬的街头玩耍,两个男人在用黏土砖砌房子,穿皮夹克的年轻人双手插兜闲逛着,背着枪的军人们由门洞向外窥视。这时离湖边已不远了,我却再无心情走过去,回到了旅馆。
上午跟了旅行团乘船出湖,到著名的浮岛(Islas Flotantes)去参观。导游说的的咯咯湖被几个半岛分成三个部分:的的湖,咯咯湖,及普诺湖,浮岛就在普诺湖上。地图上没分什么的的湖,咯咯湖,也许导游是在开玩笑吧。
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漂着一层青绿色的浮藻,远看好象铺了一块绿色地毯,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船向湖心驶去,水下浮着千万缕长长的水草,纠缠不清,随波摆动。水不深,绿色黄色的芦苇(totora)从水里长出来,密密丛丛的。水鸟停在芦苇上休息,鸭子在芦苇间觅食,近岛的一带,还有牛在芦苇丛中吃草。有人摇着芦苇编成的小船,在芦苇中穿插打鱼。
船停到一个小岛边,我们上了岸。今天上了两个岛,每个岛上有十来家住户。这里的居民是乌如斯族人(Uros),数百年前为了不与岸上的居民来往,就开始住在浮岛上了。现在他们和阿依玛拉人通婚,已经没有纯血统的乌如斯族人了。
岛民们用芦苇编造各种东西,盖学校,搭房舍,建船只,连岛屿也是芦苇铺的。岛上到处是碎芦苇,踏上去软软的。岛民们把芦苇铺在水底,一层接一层,一直铺出水面,搀上少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挖来的泥土,竟铺出一片岛屿来。下面的芦苇不断腐烂,上面就不断添加新的。据说水涨的时候,芦苇岛会漂浮起来,浮岛由此得名。现在水位正低,地面高出水面半米多。
岛民们用结实的绳子把一条条晒干的芦苇编串起来,连成一张张大草席,用来做房顶、围墙。那些著名的芦苇船(Reed Boat),是由四大捆芦苇扎起来的,两头尖尖地向上翘起,象是一弯月牙。船长约四、五米,宽一米,我以为只可以乘几个人,没想到二十几个人坐到船上都不见沉。我们都图新鲜,坐了一程船。船平稳地在水面上漾着,我靠在装饰成龙头样的船头坐着,望着微波荡漾的深蓝色的湖水,听着一下一下咿呀咿呀的摇橹声,心神也恬静安详下来。
秘鲁的日裔总统曾经来岛上住过一日,送了岛上居民十二个太阳能电池,所以我们见到每两三家房顶就建有一个太阳能电池。这里地高雨稀,阳光充足,利用太阳发电实在是个好主意。
学校里的学生整天不得安宁,每天要为每一船来的游客们唱儿歌。进了他们唯一的教室,十来个由一年纪到六年纪的小学生歪歪斜斜地站在面前,嘻嘻哈哈地用八种语言唱了儿歌。唱完后,老师就拿出个小箱子来给我们。哦,轮到我们捐钱了。岛上还有不少学龄前的小孩,手里拿了些芦苇船的儿童画,到处缠着我们要卖。也有的小孩直接伸手讨糖讨钱。
午饭是和两个新认识的游客一起吃的。一个是从波兰来南美做实地考察的女研究生,另一个是从斯坦福大学来的日本人。这还是此次旅行我头一次见到的亚洲面孔呢。虽说我对日本人一惯有些偏见,但这回还是觉得挺亲切的,好象遇到故乡来的人一样。在外面流浪,离开家乡越远,家乡的概念就越大。在南美州,我们把会说英文的都当成了最亲的朋友,更何况同是欧洲来的费迪和那女学生,或同是黄面孔的我们呢。
下午搭车去司鲁司坦尼(Sillustani)废墟,在普诺附近、的的咯咯湖西面不远的乌玛尤湖(Lake Umayo)上。我们这次来秘鲁主要是想看古文明的废墟,今天才是第一遭。那个日本人说废墟看多了,就是那么一回事,本来不打算去了,后来听说这是比印加人还早的可亚人(Colla)遗址,和印加古迹还很不同,也就一同来了。
车子向北,渐渐爬高,出了城。回首望去,山城普诺尽收眼底。山上是密密层层的房子,山下是微漪的深蓝色的的咯咯湖。城外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青黄的野草,覆盖着苍茫的大地。一群群南美骆驼在悠悠闲闲地吃草,三三两两的牧人们在一旁休息。一阵阵风吹过,草原皱起一浪浪粗旷的波纹。不远处的小山丘上,赫赫然孤零零立着几座石头建筑。
不久车便停在一个小山丘下。向上望去,坡上有几座石头砌成的塔,十余米高,四五米直径,上粗下细,象个大水桶。导游介绍了一下这些塔的来历。原来这都是可亚人的坟墓,叫做“Chullpas”。身份显赫的贵族们,死后就葬在塔里,每一座墓塔葬一家人。现在这些人的骨骸都早已化成灰了吧。
山间一块平地上,并排有两个由小石头围成的大圆圈,直径有好几米。据说这是可亚人举行宗教仪式、向大地致敬的地方。等人们逐渐离开去,我走到圆心,面南而站,学着可亚人的样子闭上双眼,静静地冥想一阵。这时只觉山风凉凉地从耳边扫过,阳光刺刺地由头顶射下,风声草声夹着吱吱的虫鸣声传入耳中。静静的,我似乎真的感到了大地的实在,忽然心中升起一股感激,感激大地母亲所给于我们的一切。在平日匆匆的生活中,谁又会有心驻足去与大地沟通呢?
山顶有几座墓塔,外面石头削得极整齐极圆,鬼斧神工,令人赞叹。他们的所选的位置之佳更让人叹为观止。小山丘的西面就是美丽的乌玛尤湖了,几平方公里的圆形的小湖,湖水碧蓝,微波粼粼。湖心有一个平平的小岛,形状却是圆形的,青青绿绿的。斜阳照耀下,小岛仿佛蓬莱仙岛般缥缈。
天色昏暗了,风从湖面吹来,异常猛烈,我们都冻得直打哆嗦。导游讲解的时候,我们就缩到高大的墓塔背风的一面。中午在船上还觉得太阳暖洋洋的,没想到傍晚这里会这么冷。脚下,在乱石杂草中有许多排列有序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圈,为什么排成这样,现在谁也不知道了,据猜测是平民的坟墓。那些很小的,大概是为夭折的孩子围的。这里虽是湖山如画,但我觉得,这不是属于我们活着的人的世界,这是属于过去,属于葬在这里的人的。
后来我们站在一座高大的墓塔前仰望。这座墓塔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惊雷劈裂了,只剩下一半还立在那里,另外一半巨石都坍塌了,散落在地上。这墓塔原来是分成两层建造的。里面一层是小一点的石块,用粘土粘在一起,呈倒圆锥形,中间是空心的。外面一层是切磨得极讲究的大石块,砌得整整齐齐,外形象个水桶。每两块石头相接处,一边凸出一个小包,另一边凹下一个小坑,很恰当地吻合在一起。其中一块巨石壁上,雕刻着一只蜥蜴,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只有显贵的家族才有这种图纹。
墓塔的唯一入口是个不到一米见方的小方洞,开在朝东的墙脚处。我跟着几个胆大的人钻了进去。墓塔里面倒是不小,一下子爬进来七八个人,都站在墙边。这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到底有多高,周围的墙壁又是怎样的。好事者按了闪光灯,强光闪过瞬间,见到顶高六七米,墙壁凹凸不平,全是粘土粘在一起的石块。洞外呼呼地刮着强劲的冷风,洞内却是格外温暖平静,我们都不想再出去了。靠墙而站,似乎可以想象到数百年前,人们把死者抬进洞来,让他与已在塔中的更早过世的亲属一起,靠墙坐下,再把各种陪葬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放在他面前。生者在塔外,在鼓乐声中起舞致祭,祈祷走完了人世路途的死者,在这温暖平静的避风港里,从此开始来生的旅途。
下山的时候,太阳也正一点点沉到远处地平线下。巨大的墓塔的剪影在色彩柔和的黄昏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寂,苍凉。
在山下的一个小博物馆停了一会,我买了一只小小的土笛。鸭蛋大小的土笛,粘土烧成,正面漆着花花绿绿的图案,有六个小圆孔,反面有三个孔,排成人的面孔模样,中间还有个鼻子可以穿条线,看起来很样子很滑稽。凑近嘴边吹一下,毕毕乌乌的,声音十分响亮刺耳。
在回程的车里,有人忽然问起南十字星的事,说是在北半球从未见到过与北斗星齐名的南十字星。这时大家都凑到车窗前往外看,但谁也没见过南半球的星空,都不知道怎么找。后来费迪指着天空低低的一处说,在那里。夜幕低垂,大地空旷,繁星满天,在天之一角,果然有五颗明亮的星星,整齐地排成十字状。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星座。
回到城里,约了那波兰女孩一起上街吃晚饭。这还是自前天来莎伦第一次有点胃口,我们不敢随便找饭馆,就去了一间旅游书上推荐的馆子吃意大利薄饼。这家薄饼店似乎真是口碑很好,进门还要等十来分钟才有位子。铺面很小,只能挤下六七张桌子,还有个小阁楼,有人上下楼,木头搭的楼梯就吱呀作响。饭馆一角有个大炉灶,外面是个大圆包,里面烧着熊熊烈火,小伙计时不时过去放进一只饼或拿出来察看,看样子很忙碌。
我们坐在炉子旁的一张小方桌前,大家都饿了,就叫了三只大薄饼和一些饮料。这时门开了,几个乐师走进来,堵在门口,摆好架式,开始音乐表演。他们有弹吉他的,有敲鼓的,有吹排箫的,有摇铃的,有口唱的,还有乌乌拉拉哼的。在音乐声中,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喝了一杯又一杯饮料,却好久也不见薄饼上桌。那乐队唱了一阵就停下来,拿个布袋到各桌,敢情是要我们给钱。我们都或多或少放了些硬币在袋里。他们向众人道了谢,又唱了一首才离去。我们的饼还没有上来,又有一组乐队推门进来了,开始又弹又唱的。就这样,一等等了两个多小时,才见到烤好的薄饼上桌。这些薄饼很薄,我吃不惯上面的奶酪,本来肚子好饿,却吃不下多少。后来我们怕有更多的乐队来表演,匆匆吃完就走了。
外面是一条很热闹的小街,两旁的店铺大多还开着门,希望还能做几单游客生意。地上有许多人摆摊贩卖各种毛衣、围巾之类的手工衣物服饰,还有的背个大包,手里拎着大毛毯,来回向过往游客兜售生意。先前在等烤饼的时候,有个女人就一直站在门外,在寒冷的晚上,举着两张大壁毯,眼巴巴地望着坐在火炉旁的我们,好象她再站久一会儿我们就会买她的壁毯似的。街头巷尾停了很多售货的小车子,有的卖日用品,有的卖瓶装水,有的卖各类零食,还有的卖杂志。杂志车上琳琅满目地挂了各种期刊,连《科学》、《国家地理杂志》都有,好象还有介绍计算机C程序的书,可惜我们都看不懂,几乎全是西班牙文的。
这时忽然听到从一个门里传出古典音乐来,我们都好奇地过去看。在一个地下室里,有一组乐队正在起劲地演奏莫扎特的什么曲子,有拉提琴的,有吹管吹号的,还有个指挥,都穿着西装,十分正式的样子。前面围坐了好些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门口还有人陆续进来,找个凳子坐下听。大门没关上,想必里面也听得到外面街头的嘈杂声。我凝神听了一会,觉得他们水平实在不高,音都拉不准,不过倒是满有热情的。听了一整晚饭馆里的乐队表演南美舞曲,忽然听到莫扎特的小夜曲,在这样一种地方,真是件奇事!
回到旅馆,趴在床上写着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觉得今天收获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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