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1是当代作家。许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不知道他是谁。我所供职
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算是高级知分子的一个密集点。最近和同事一起吃饭。提
及聂绀弩,竟十有八不知。而知者,则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聂绀弩在小说、诗歌、杂文、散文、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贡献,是继鲁迅
之后的第二人。特别是他的旧体诗,形类打油,旨同庄骚,读来令人欲笑而哭
,自成一格,人称聂体,是异端诗的高峰。
聂绀弩敢想、敢怒、敢骂、敢笑、敢哭。鲁迅说:救救孩子。聂绀弩
孩子救救我们。鲁迅撰有《我们怎样做父亲》;聂绀弩写下《怎样做母亲
》。看过《红楼梦》的人大多不喜欢阴柔的宝钗、袭人;聂绀弩认为不写
宝钗、袭人是坏人,《红楼梦》的反封建的意义就更深。人家学习马列,
图的是政治进步;聂绀弩看《资本论》第一卷,读到少年女工自觉是女性后
,常到河边偷看男工游泳的段落,能联系王安石诗,《聊斋志异》的绩女
,鲁迅的文章,融会贯通,有所彻悟。2举一反三,探究聊斋的思
想性。蹲过大牢的人,都恨监狱;聂绀弩常常怀念监狱,说监狱是学习圣
地,监狱里医疗卫生方便。
他在号子里回忆过去读过的旧小说,偶有所见,就记在笔记簿上,居然写
了一二十册。聂绀弩受胡风事件牵连数十年,数十年间不断地怀念胡风,不停
地写诗赠故人: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因三十万言书获
罪,受三十年牢狱流徙之灾)。所有胡风分子无不憎嫌以出卖胡风为进身
之阶的人;聂绀弩为其开脱,说媚骨生成岂我侪,与时无忤有何哉?错从
耶弟方犹大,何不纣廷咒恶来?--聂绀弩种种特立独行的做派和一贯到底的
反叛精神,使得自己的大半辈子在批判、撤职、监督、察看、戴帽、劳改、
关押、冤屈、丧亲、疾病中度过。人生成败若以幸福快乐为标准去衡量,他是
彻底的败者。
父亲(章伯钧)不认识聂绀弩,他是母亲(李健生)的朋友,而且是后期
的朋友。这个后期的具体划分是在1970年前后。我因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
徒刑20年,服刑在四川;聂绀弩因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无期徒刑,关押于山
西。母亲与周颖3 原本相识,因同为反革命罪犯家属而骤然接近起来。相似
的境遇,相近的心情,使母亲和周颖成了亲密的朋友。她们有两个固定话题
。一是交换聂绀弩和我在狱中的情况,特别是收到我二人信件的时候,要共
同探究,力图解读出字里行间的全部内容。二是不断地打听消息,分析形势
,寻找各种关系,商议能够营救我们出狱的良策。比如,搜集到中央近期要
召开某个全国性会议的消息,二人立即分头行动,各自写出递交首长的求
情信。然后,母亲去叩响农工中央主席季方家的大门,恳请他会见四川省
省长,为我高抬贵手。周颖则直奔民革中央副主席朱学范家中,烦劳他
找到山西省负责人,能否为聂绀弩法外施恩。其结果,往往是石沉大海
,杳无音信。周颖的精神状态不如母亲,情绪波动,极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母亲是很理解人的,心怀悲悯的她对周颖肺肝直陈:老聂岁数比小愚(我
的小名)大多了,身体也不好,所以,我要先救老聂。感动万分的周颖老
泪纵横,涕泣不止。
母亲一诺千金,有言即有行。她四处奔走,寻找机会和办法。1971年的
秋季,农工党老成员、因1957年划为右派而身处困境的朱静芳,从淮安乡下来
到北京谋生。她下了火车,便直奔我家,希望获得母亲的帮助。住房紧窄的
母亲二话不说,让朱静芳与自己食住在一起,有如家人。母亲工资一百四,
她几乎每月都要拿出二、三十元,偷偷塞进朱静芳的口袋,直至右派问题得
到圆满解决。朱静芳解放前就攻读法学,划右前是山西省法院的一名陪审员
,感觉敏锐的母亲觉得搭救聂绀弩的机会到了。这大概是在1971年。母亲
把朱静芳介绍给周颖。周颖看著南京来客落泊寒酸的样子,心想:连自己都
要投靠别人,这样的人能管用吗?故态度很有些冷淡。但面对母亲的热忱,
也碍於情面,她还是把聂绀弩的犯罪情况和关押情况告诉给朱静芳。朱
静芳当然察觉到周颖的冷淡,但看在母亲的情分上,也看在聂绀弩的名分上
,她表示愿意帮这个忙。会面的当日,周颖便向朱静芳提出去山西稷山县看
守所看望聂绀弩的要求。母亲说:还是让老朱先探探路吧!她的盘缠由我
承担。巧了,朱静芳从前在法院工作的一个同事的丈夫,正担任看守所所
长。她表示愿意前往,并说自己必须假称是聂绀弩的亲戚才行。三人的茶水
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越喝越淡,心越靠越拢。
当聂绀弩在看守所所长办公室,看到一个叫朱静芳的女人口口声声称自己
为表姐夫的时候,惊异得直眨巴眼睛。而朱静芳见他的身体和气色都还算
不错的时候,一颗悬著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所长告诉朱静芳:由於觉得聂绀
弩人好,又很有学问,索性没有叫他干什么劳动。朱静芳带来由母亲和周颖
买的罐头、茶叶、香烟、白糖、点心。所长叫一个姓李的年轻人4将它们拿
回监舍。在所长办公室,朱静芳和犯人的会见持续了三天。在这个看守
所历史上,是个绝对的例外。聂绀弩是有问必答,只是在问到犯罪案情
的时候,才变得支支吾吾,说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判刑就被押送
到了稷山。而暗地里,瞅著这个操著苏北口音、高大结实的女人直纳闷儿:
这个朱大姐 到底是谁? 从哪儿钻出来的?他把自己的亲戚和周颖的亲
戚在脑子里翻了个遍,也没能考证出来。见到了人,人又还健康--母亲觉
得朱静芳是首战告捷,便毫不客气地对周颖说:你该请客!为老朱接风。
请客,请客!周颖一个劲儿地点头。
饭是在座落于交道口大街的康乐饭馆吃的,周颖做东,全家出席。席间,
气氛热烈。母亲不停地给朱静芳夹菜递汤。朱静芳直到今天都记得有道非常好
吃的菜,菜名儿叫黄鱼羹。
聂绀弩在稷山看守所的四年时光,寂寞中也有快慰,冷冽中亦有温暖。同
号同铺的小李,不但照顾他的生活,还一起读马列,小李每有所悟,聂绀弩会
惊喜异常。聂绀弩搞不懂马克思论述的级差地租形式,小李便给老人补
习数学知识。潜心于理论不光为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聂绀弩想以此验证自
己的人生观。
另一个同号的囚犯,是一个叫包于轨5的人。他与聂绀弩是共用一副手铐押
赴稷山的,故聂绀弩有相依相靠相狼狈的诗句相戏,相赠。这个清华国
学研究院毕业的包先生,博学多识,通文史,精诗词,尤擅对联,曾在王府
井画店举办个人书法展览。聂绀弩对他的学问佩服的不得了,称他是活字典
。鬼话三千天下笑,人生七十号间逢。监狱不得高声喧哗,聂绀弩又有
些耳背,所以俩人经常交头接耳,鬼话连篇,用同心之言彼此抚慰
受伤的筋骨、受辱的心。后来包于轨病死看守所,草葬于狱内空地。这令聂
绀弩哀痛不已。
1974年年底,聂绀弩被判处无期徒刑,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情绪
激动又万念皆灰,十多天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是泪是花还是血?频揩老眼
不分明。悲愤难忍的聂绀弩向周颖报告了这个最坏的消息,觉得自己只欠
一死,别无它途。周颖跌跌撞撞地来到我家,对母亲和朱静芳说:事情不
好了,老聂判处了无期徒刑,他不服,上诉被驳回,维持原判。她拿出
聂绀弩的信,信中写道:我是永远回不了北京城。
母亲黯然无语,而周颖早变成了木石,呆坐在沙发。
冷静的朱静芳问:周大姐,你可知老聂现在关押何处?临汾。
朱静芳想了想,说:那就在省第三监狱了。遂安慰周颖,道:不要急,
有办法,省三监我有认识的人。周颖听到这句话,情绪稍许安定。她走后,
朱静芳告诉母亲:我如今是个农民,靠种庄稼吃饭。所以,现在必须赶回
南京乡下插秧,等秧子插完,就赶来北京,专跑老聂的事。母亲马上给朱
静芳买了南下的火车票,并反复叮嘱:老朱,你要快去快回呀,咱们救人
要紧。
朱静芳前脚刚走,周颖后脚病倒在床。学医出身的母亲话不说,把周颖接到
家中,一住数月,亲自护理侍候。返回北京且落脚我家的朱静芳看著母亲跑
前跑后,炖汤拿药的情景,慨然道:这才叫患难与共,肝胆相照呀。
经过反复思考,朱静芳认为:放出聂绀弩只有一条路,即保外就医,而获得
保外就医则必先获得减刑,改判为有期,才有可能。老聂怎样才能减
刑呢?周颖的反问,却令她一时无法回答。母亲建议朱静芳还是先与她所
认识的监狱管理人员联系,再商讨减刑之策。谁料想事情又那么凑巧,朱静
芳与山西省第三监狱的狱政科长老彭元芳相识,且私交甚好,而老彭的爱人
姓杨,是这所监狱的监狱长。朱静芳随即给老彭写了封信。信中说,自己有
个姓聂的表姐夫在省三监服刑。母亲把信看了一遍,问:你为什么不写明
自己的亲戚是聂绀弩呢?不能写明,这样的事只能面谈。
老彭没有回信,这令母亲和周颖有些失望。朱静芳却说:周大姐,我们可
以去临汾了。她是不会复信的。
母亲为朱静芳买了去太原的车票(周颖的车票是自己买的),又给了她几十
元钱,做逗留临汾和返程的花销。
1975年盛夏,周、朱二人坐了火车坐汽车,近午时分到了监狱。老彭在自己
的办公室里,热情地接待昔日老友,请朱静芳坐沙发,把周颖理所当然地视
为罪犯家属,端个矮脚小板凳叫她靠墙角呆著,还叫了一个管理人员陪同。
见此情状,朱静芳觉得无法进行实质性谈话。当晚,朱静芳决定让周颖住县
招待所,自己则搬到老彭的家里。晚饭后,朱静芳向老彭详细介绍了聂绀弩
的身份、资历、为人、成就等情况,还拿出了一本随身携带的聂绀弩作品,
请她翻阅。为摸清案情,朱静芳提出想看看聂绀弩的档案,老彭同意了。
可翻开卷宗,内里只有一张判决书。内容简单得像简历,案情概括得像口号
,且通篇措辞严厉。指认他犯有现行反革命罪,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恶毒攻
击文化大革命,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判决书上的最后一句是:由於认
罪好,特宽大处理,判处无期徒刑。
第二天接见犯人,老彭的态度明显改变,接见地点没有安排在固定的
犯人接见室,接见时间也没有遵守只许半小时的规定。穿著囚衣、戴
著囚帽的聂绀弩,从关押区向管理区缓慢走来。他很快认出了朱静芳,眼睛
里流露出笑意,说:朱大姐,你长胖了。这本是句淡话,不知怎地令朱
静芳辛酸无比,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赶忙掉过头,泪水便沿著面颊滚滚而
落。她请老彭离开办公室,自己也站到院子里,好让周颖单独和聂绀弩会面
。
会面结束了,朱静芳迫不及待问周颖:你问清楚了没有,老聂到底犯了些
什么?周颖答:他告诉我主要犯罪事实是辱骂了江青和林秃子。辱
骂的具体内容呢?说他讲江青和林秃子有暧昧关系,但老聂始终没
有承认;人家追问这话是谁说的,他东扯一个西拉一个,都没能落实,所以
公检法认定还是他自己讲的。还有呢?朱静芳问。还有,就是他想
吃五香牛肉。监狱哪儿有什么五香牛肉?好心的老彭特地跑到附近部队驻
地借了五斤肉回来,给北京来客和聂绀弩包了顿饺子,算是改善生活。
患难夫妻的会面长达四、五天之久,在此期间朱静芳加紧做老彭的工作,最
后,索性摊牌:无论如何,你们也要把人给我放出来。老彭没有正面回
答,只是说:老聂的身体不好,害过一场大病。我们把他弄到太原的医院
,治了几个月才救活的。按这里的做法,判了无期的犯人是要押送到北大荒
的,我们觉得他身体太差,就没有叫他去。在这里,也是做些轻微的劳动。
什么叫轻微劳动?朱静芳问。比如在监狱的厨房洗洗菜。朱静芳
说:你一定要想办法。先要保证他的健康,再做到保释就医。又说:
老聂是个作家,给他一些书看,精神上也好有个寄托。分手的时候,心里
拿定主意的老彭把客人一直送到监狱大门,对朱静芳说:你放心吧,我保
证把老聂健康地送还给你们。
回到北京的朱静芳连续给老彭写了几封信,均无回音。但她得知:聂绀弩的
生活条件有了改善--从大牢搬到小屋;屋里放了书桌,书桌上摆了纸笔;
北京寄去的或托人带去的罐头、腊肉、香肠、咸鸭蛋等食品一律由老彭转交
。老彭和一个姓张的劳改干部命令在厨房干活的犯人,每天给他或蒸一碟腊
肉,或切一盘香肠,或开一个罐头,或送一个咸鸭蛋。聂绀弩从心眼里感激
朱静芳,说:自她去了监狱,自己的生活完全变了,如此特殊的待遇是监狱
里从未有过的。而朱静芳打心眼里感谢老彭、老杨和老张,说他们如此地敢
于担责冒险,真的够朋友。过了几个月,情绪又开始消沉的周颖对朱静芳说
:我想离开北京,在老聂的监狱附近找个房子住下来,就在旁边陪他到老
。朱静芳说:你要这样也可以。不过,我和李大姐还是要尽量想办法,
把老聂搞出来。话虽如此,却无良策。尽管劳动改造表现好的犯人可以减
刑,可聂绀弩早已不参加劳动了,减刑又从何谈起?老彭他们也是干著急。
1975年冬季,毛泽东决定对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党政军特人员一律宽
大释放,并适当安排工作。愿意回台湾的,可提供方便。这个决定在全
国范围迅速传达,果断落实。这个文件我是在四川监狱里听到的,与我同牢
而居的国民党旧军政人员先是不敢相信,后是彻夜不眠。那些够不上县团级
的老反革命第一次恨自己罪恶小、军阶低。
决定到了山西政法部门。根据档案,上边通知山西省第三监狱在押的原
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党政军特人员共有8名。经核对,监狱领导发现只有7名
,其中一人已病亡。老彭他们觉得让聂绀弩出狱的机会到了。因为只要能顶
上这个空额,便可蒙混过去。但完全蒙混也不行,於是,他们开始翻查聂绀
弩的档案,看看是否能够在他的政历上找到一丝与国民党的联系。这时,得
知决定的朱静芳火速投书,信中也提出了相同的主意。毕竟她是经过母
亲介绍认识的周颖夫妇,所以并不十分清楚聂绀弩的全部历史。还是监狱领
导在提取的聂绀弩档案里,发现他有于1924年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学习
的经历。有了黄埔军校的履历,就足够了。老彭立即告诉朱静芳:事情办好
了。聂绀弩以老共产党的身份进的监狱,以老国民党的名义出的牢门;以现
行反革命的犯罪抓进去,以历史反革命案情放出来。
1976年秋,母亲征得周颖的同意,拜托电影家戴浩6去山西接获释的聂绀弩
返京。戴浩也是右派,每月领取生活费30元。他从母亲那里接过买车票的
钱,又向母亲借阅一套明朝版线装书,说是以破长途之寂。生性慷爽的
母亲不忍拂其意,犹豫片刻,还是将书拿出。结果,人接回来了,书却丢了
。许多年以后,母亲对我提起那套明版书还心痛不已,带著埋怨说:我也
不明白为什么戴浩非要那套书?要知道,那是你老爸爸的遗物。聂绀弩回
到北京,却报不上北京户口。仍是朱静芳抛头露面,找到与派出所、公安局
关系极好的一个老太太(即文怀沙之母),请她出面为聂绀弩报上了北京市
居民户口。
急人之急女朱家,两度河汾走飞车。刀笔纵横光闪闪。
化杨枝水洒枯花。劝君更进一杯茶,千里万里亦中华。
聂绀弩对朱静芳心怀感激,写了这样一首六句诗送给她。聂绀弩获释经
过,朱静芳对外人谈及很少。后来,周颖曾对别人讲:我们老聂能够出来,
是由於某首长出面。话传到朱静芳耳朵里,惹出一肚子火。气愤的她当著
聂绀弩的面,质问周颖。又说:你这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我讲不
过你。理屈的周颖说罢,便去卫生间。趁著这空当儿,坐在一边旁听的聂
绀弩乐滋滋对朱静芳地说:她怕你。过后,朱静芳心里很难过。她对我
说:小愚,我想办法救老聂,一方面是由於你的母亲待我太好,一方面是
因为老聂实在是太冤。
我说:朱阿姨,没有你的帮助,聂伯伯也能出来。不过,他要在监狱里等
到胡耀邦上台平反全国的冤假错案,时间至少要推迟三至四年。等一年,就
意味著再坐365天的牢。对个老弱病残来说,在一千多天的日子里,什么情
况都可能发生。
朱静芳不住地点头,感叹道:别看周颖一头白发,还不如小愚懂。
关于聂绀弩的犯罪,不禁让我联想起戴浩对我讲的一段话。我出狱不久
,戴浩来我家闲聊,母亲留饭。饭后,我送戴浩去建国门大街的1路汽车站
。正值残夏,阳光耀眼,热气灼人,几只蜻蜓在空中盘旋。我俩拣著有树荫
的地方走。走著,走著,他停下脚步,突然地说:现在背著李大姐、周大
姐、朱大姐以及陈大姐(即陈凤兮),我向你提个问题:把你关进大牢,冤
不冤?
当然,冤呀!
我也认为冤。章诒和不就是章伯钧的女儿吗?小愚不就是有感于江青
从政,在日记里写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么一句话嘛。
我点点头。
接著,他又问:你说把聂绀弩关进大牢冤不冤?
当然,也冤呀!
错了,与你相比,老聂可不冤哪。
看著我瞠目结舌的样子,他笑了,拍著我的肩膀,说:用不著吃惊,戴叔
叔解释几句,你就明白了。用今天的法律去判断,老聂是冤枉。可拿当时的
政策去衡量,聂绀弩可是真的有罪。
为什么?
因为他真是像判决书写的那样,恶毒攻击了无产阶级司令部。我现在可以
告诉你,老聂骂林彪用的是最粗鄙的语言,粗鄙到我无法对你重复他的话。
真的?
真的。在接他回京的路上,老聂把自己的犯罪情节全都告诉给我。我
曾经告诉给你的母亲,她叮嘱我今后不要再对别人讲了。
在以后的接触中,我发现性情狷介的聂绀弩对自己所反感的事物,用语常常
是很刻毒的。戴浩的话,一点不假。聂绀弩为什么如此肆无忌惮底辱骂副
统帅呢?我觉得除了性格因素、本性使然,资历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不错,聂绀弩是名作家,但他又是个老革命,且老到与林彪同读黄埔(
聂为二期、林为四期),同为湖北老乡。有著这样的一个背景,即使对方变
成了革命权威、政治领袖、毛泽东接班人,他也决然不会去仰视、去拥戴的
。在聂绀弩的眼里,林彪就像面对面办公的同事、隔壁而居的街坊那样普通
熟悉。因此是可以随时随地的批评乃至诟病其缺陷的,这缺陷包括他的野心
、虚荣、伎俩和作风。周颖来我家,一坐便是一天。母亲定是留饭的,擅长
烹饪的姐夫洗手下厨,烧出的菜虽非美馔,却颇适口。周姨每次吃了,都说
:好,真是太好了,我还要带些走呢。
聂绀弩释放回京以后,她带菜的习惯仍保持著,且加大了力度--带走的菜
肴都改用我家大号铝饭盒,且塞得满满的。周颖一边把菜装饭盒,一边解释
说:我们老聂就爱吃小柴(指我的姐夫)做的菜!每听此言,母亲脸上
泛起微笑,姐夫则一副得意神情。菜带得再多,全家也心甘情愿。后来,有
一次母亲要去王府井八面槽有名的全素斋买些素什锦回来,竟发现家里所有
的饭盒都没了。问姐夫,回答说:章家的饭盒都在聂家碗柜里放著呢!
母亲去看望聂绀弩,常让我的姐夫陪同。姐夫自会带上许多新鲜鱼肉及
蔬菜,亲自做给聂伯伯品尝。看著满桌子的可口菜肴,聂绀弩特别高兴。
他说:我颠簸了一辈子,吃到的快乐远没有吞下的苦水多。但今天我是快乐
的,大家是快乐的。
一天下午,母亲正在清理父亲生前收藏的清代茶壶。1966年8月红卫兵抄家
时只认得瓷器,不知道这些用泥巴做的茶壶也是古董、四旧、好玩意儿
且价格不菲。所以经过无数的洗劫之后,家里还剩得几把宜兴老壶。母亲刚
把茶壶擦洗干净,摆在地上晾干,周颖、朱静芳二人就进了门。周颖见每把
茶壶都那么漂亮,便说:李大姐,这些壶真好看,送给我一把啦!见母
亲没有吭声,即又说:我们老聂总爱靠在床上,用杯子喝茶很不方便……
一听是拿回去给聂绀弩使用,母亲就让周颖任意挑一把。自然朱静芳也挑
了一把。事后,母亲提起这两把茶壶又很有些心疼,并念叨:也不知老聂
用上茶壶没有?
出狱后的聂绀弩很想为母亲做些事。一次,他知道母亲在大街上摔伤了胳膊
,就毛遂自荐,说要领著母亲去找个医生。母亲问:你带我找中医,还是
西医?
中医。
此人有名吗?
此人大大地有名。
他是谁?
萧军。
母亲嗔怪道:老聂,你别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萧军是个作家,你带我找他
做什么?聂绀弩笑了,笑里透著得意。说:李大姐,你说得不错。但你
不知道,他还是个正骨中医。受聂绀弩热情诚挚的感动,母亲同意了。他
们一起到了座落在什刹海附近的萧军的住所。这是李大姐。李健生,章伯
钧夫人。红光满面的萧军听了聂绀弩的介绍,紧握母亲的手,说认识你
,真是太好了。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款待你们。
聂绀弩说:我们不是来做客的,是来看病的。结果,既做了客,也看了
病。母亲的胳膊让健硕无比的萧军三下五除二地给摆弄好了;他们也成
了朋友,同聂绀弩一道,又去烤肉季吃饭,又在湖边合影。
1977年11月,北京市政协重新开张,恢复活动,召开了五届一次会议。从
前一直是北京市政协委员的母亲却未接到当选委员,参加会议的通知,
而其他老委员都先后收到了。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独独没有自己的份儿
。她来到聂家,对聂绀弩夫妇说,自己很想不通,也很不服气。聂绀弩对周
颖说:你去买些酒菜来,中午我请李大姐在家里吃饭。周颖不善家务,
也没有雇佣固定的保姆。所以一般情况下,母亲是不在他家吃饭的。但今天
例外,母亲同意了。饭桌上,聂绀弩持箸进菜,殷勤相劝,又向母亲举杯,
而且一定要干了。过后,对母亲说:李大姐,我送你一首诗吧!怎么
样?
?g女归才美,闲官罢才清7。中年多隐痛,垂老淡虚名。
无预北京市,宁非李健生。 酒杯当响碰,天马要行空。
听著听著,母亲的脸红了。李大姐,你看我说得对吗?聂绀弩问。对
得很。无预北京市,宁非李健生。这两句多好。母亲笑了。你说好
,那就好。三日后,聂绀弩将诗写于信内,寄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
偶遇不快,便常吟这首《李大姐干杯》。
1978年秋,我被释放出狱,回到北京,却尚未平反。
一天上午,母亲对我说:我要带你去认识一下聂绀弩。我俩是搭乘公共
汽车去的。头天,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熟食和水果。母亲路上叮嘱我,千万不
要谈论有关子女的事。这时我才知道聂绀弩和周颖有个独女,叫海燕,在歌
剧院供职。女婿姓方,人称小方。令老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出狱前
的一个月海燕自杀了,死因不明。小方被批斗,其所在单位领导和群众一致
认为他对妻子的死负有不可推卸之责。没几天,小方也自杀了。周颖对聂绀
弩瞒著这宗命案,谎称海燕出差在外。聂绀弩思女心切,很快病倒在床。过
了半年多的时间,经母亲和其他几个老大姐商量,觉得总瞒下去不是个办法
,再说聂绀弩也不是个承受不了打击的人,於是决定由陈凤兮找个单独的机
会告诉他。终於找到了一个机会--陈凤兮静静地讲,聂绀弩默默地听,讲
者与听者的眼睛里都闪动著泪花。当晚,聂绀弩彻夜无眠。第二天早晨,周
颖进丈夫的卧室,只见绀弩面朝墙壁睡著,半边枕上犹有湿痕。桌上的烟
盒空了,地上有一堆烟头。笔筒压著一张薛涛纸,纸上是一首七律诗。8
但在聂绀弩的心里,仍藏著一个死亡之谜,即女儿为什么要自杀?
周颖把家从地安门附近的东不压桥胡同34号的平房,搬到了左家庄地区的
新源里单元楼。回到北京的聂绀弩按被释放的国民党军警特人员待遇,每月
从街道领取18元生活费。他不能安于这样的身份,也不能安于这样的生活
,便给担任全国政协主席邓小平写信,说明自己莫名其妙被抓和莫名其妙被
放的情况。邓小平将信批转给时任全国政协秘书长的齐燕铭,齐燕铭向邓小
平汇报了聂绀弩军警特待遇的近况。邓小平听后,两眼一瞪,说:他
是什么军警特!齐燕铭遂立即派人,给聂绀弩送去二百元营养费;跟著,
齐燕铭责成有关方面,将文革中红卫兵抄走的现金--约有七、八千元
,如数退还。
聂绀弩单薄、瘦削。无论行走,还是坐立,身体都有些前倾,背微驼。从我
看到的第一眼开始,便觉得聂绀弩是一幅线条洗练、轮廓分明的肖像版画。
令人难忘的是他在文人派头里所显示出的鄙夷一切的精神气质。即使有客人
对面而坐,聂绀弩也常沉默不语,似乎总带有几分痛苦。其实,聂绀弩并不
忧郁,只要一笑,眯缝著两眼,让人觉得慈祥可亲,是个仁厚的长者。当他
正眼看你的时候,那目光竟是那样地坦白,仿佛可以一直穿透你的胸膛直达
心底。
我向他浅浅地鞠了个躬,母亲介绍说:这就是小愚了,刚放出来。
聂绀弩问:你是在四川的监狱吧?
是的。
周颖说:小愚关押的时间比你长一些。
你在哪里做什么?聂绀弩又问。
我种了五年茶,织了五年布。聂伯伯,你呢?
我没有怎么劳动。
我还告诉他,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和母亲在莫斯科餐厅吃西餐的时候,
就曾见到过他。聂绀弩说:想不起来,忘记了。我说:那时餐厅的服
务员都神气得很,催她们上菜,带搭不理的,还从眼角看人。你生气了,对
我和母亲说:什么叫养尊处优?还用查字典吗?她们的脸就是注解。凡掌
管食品的人,都是养尊处优。聂绀弩大笑。我又说:在咱们四个人等
著上菜的时候,母亲问你的工作情况。你说:眼下的工作单位好极了。
母亲问:好在哪儿?你的回答是:我都和孤家寡人(指溥仪)在一起
了,你说这个单位(指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室)还不好?聂绀弩又
是大笑,并夸我的记性好。
我说:我脑子里净记这样一些没用的东西,不像你满腹经纶,记的都是学
问。聂绀弩听了,向我瞪著眼睛说:我有什么学问?不信,可以翻看我
填的任何一张履历表,文化程度--高小。
囚服去身,阳光重沐。聂绀弩的情绪该振作,心情应舒畅。可我感觉他的心
情并不怎么好,脾气也不够好。
母亲的解释是: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有本事又有冤枉,脾气就更大了。
周颖是不参加我们谈话的。不一会儿,她拎著个黑塑料提包走过来,对母亲
说:李大姐,你们聊吧,我到外面去办点事儿,老聂今天特别高兴。
周颖刚出门,聂绀弩的脸色蓦地阴沉起来,说:小愚出来了,很好。可我
想回去。
聂伯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对母亲说:李大姐,还是监狱好。
母亲说:老聂,有些事要看得开,想得通,我们才能活下去。
我想不通,海燕到底为什么死?说他们(指海燕夫妇)夫妻关系不好,小
方有外遇?可死前两口子还发生了性关系。按说我坐了牢,母女(指海燕和
周颖)应该是相依为命的。可我后来读到海燕早就写好了的遗嘱,才知道事
情很复杂。女儿在遗嘱里说:我政治上受骗了,生活上也受骗了。又说
我的两个小孩千万不要让母亲带。为什么女儿不信任母亲?所谓生活上
也受骗了,是指谁?是小方一个人骗了她,还是连同周颖两个人都骗了她
?海燕是怎么知道自己受骗的?她看到了或者发现了什么?这些到底都是怎
么回事?李大姐,我总该弄清楚吧?
母亲是看过遗嘱的。这一连串的发问,却令她无法应对。只能宽慰他,说:
老聂,事情已然过去,你要超脱出来。周颖一人在外,实在也是万分困
。我希望你和她彻底安顿下来,以前的,都不去想啦!还有许多事在等著你
去做呢。聂绀弩摇头,说:事情我要做,问题也要想。再说,海燕的死
是有果无因,怎么能说事情已然过去?母亲再无话可说。海燕的死因
及遗嘱,是聂绀弩脑子里的谜团,也是心中的死结。
我是第一次登门拜望,聂绀弩说什么也要留我们母女吃午饭。我第一个把饭
吃完,按照规矩,将一双竹筷平架在空碗的正当中,欠身说:聂伯伯,谢谢
。你们慢用。低头吃饭的聂绀弩抬头望望我,笑了。微笑中带著挖苦的神
态,说:不要谢我。遂指著周颖说:谢她。我现在是靠老婆养活的。
你不会永远拿18块。母亲说。饭毕,即告辞。母女同行一路。许久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老聂,可怜。
1978年年底,我的丈夫(唐良友)从成都来到北京。母亲说:你们夫妻好
不容易团圆了,带些糖果,算是喜糖,一起去看看聂绀弩吧。说著,把写
著东直门外左家庄新源里西9楼3单元33号地址的便条,递给了唐良友。
我问:万一聂伯伯不在家,要不要事先打个电话?
周颖可能不在,绀弩是一定在家的。
临走时,母亲对唐良友说:记住,不要在他家吃饭……
给我们开门的,是聂绀弩。 进屋后未见周颖,便问:聂伯伯,周阿姨呢
?
出去了。看来,母亲的话是对的。
聂绀弩坐在了床沿,指著床旁边的一张旧藤椅叫我坐下。然后,他上下打量
著唐良友, 直声问:他是谁?
我的爱人,唐良友,你叫他小唐好了。
你的爱人?聂绀弩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与惊异。
我点点头。
真的?他轻轻摇著头,问唐良友:你是做什么的?
在川剧团搞器乐。
什么乐器?
从唢呐到提琴。
他笑了,笑得很冷,又很怪。我不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感受,但我从这样的笑
容里,读出了几层含义:一,聂绀弩不仅觉得唐良友过於年轻,更觉得他过
于漂亮;二,对这种年纪、相貌以及职业,有些鄙薄;三,这种鄙薄也推及
到我,即鄙薄我对男人的选择标准,或许还有对男女性关系的联想,等等。
我很想对他解释一下,讲讲自己所经历的如电视连续剧一般曲折的婚姻故事
。但我忍了,忍受了他的笑,也接受了笑中的鄙薄。我清楚自己面对的不是
一个小市民。
很快,我们进入了谈话的正题。正题就是对监狱的认识与感受,这是我和聂
绀弩唯一的共同点,恐怕也是唯一的话题。
小愚,你对坐牢都有些什么体会?聂绀弩首先发问。
我初到监狱,有三个想不到。
哪三个?
一想不到监狱犯人如此之多;二想不到犯人刑期如此之长。
那三呢?
三想不到监狱状况如此之差。
听了这三个想不到,聂绀弩似乎觉得我多少是个可以聊上几句的人,而
非只会选漂亮男人做丈夫。他伸手去拿搁在写字台上的香烟,唐良友忙从自
己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燃。他点上烟,舒服地把上身斜靠在床头,两条
腿挪到床沿边,平搁著。
见他有了兴致,我的心绪平稳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放大了:聂伯伯,后
来我发现所谓的三个想不到,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
你还有更深的认识吗?说来我听听。眼神里,流露出关切和暖意。
我说:有两点来自对人的认识。首先,人是不能改造的。罪犯充其量只能
做到遏制自己,即遏制犯罪本质。换句话说,人不是不想做坏事,而是不敢
做坏事。另外,从前我以为坏人就是坏人,蹲上两年(大牢)便明白一个人
坏了,可以再坏,再坏以后,还可以更坏。坏是无底的。
举个例子,说说看。
比如,一些年轻女犯是盗窃罪,即惯偷。劳改队的劳动强度大,肚子总填
不饱。除了在农田里偷些可食之物以外,她们便想方设法找男人野合。
搞一次,得一个窝头,一个窝头也就值五分钱。她们本来坏在偷盗上,现在
又多了个卖淫的毛病。犯人谁不想出狱?我们的劳改条例又鼓励密告。对他
人有重大检举,自己可获减刑。於是,告密成风。再沾上这一条,人就更坏
了。
聂绀弩笑问:你告过密吗?
我告过,而且后果严重。
什么后果?
把人给毙了。
他问得突然,我答得直接,我俩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态度所感染。聂绀弩忽
然发现没有给客人倒水沏茶,便起身趿拉著鞋,取茶杯、提暖瓶,找茶叶,
并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现在才给你们泡茶。用不怎么开的水泡上两杯
绿茶后,他又靠在床背,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这时的他,像个等著听故事的
孩子。从这一刻开始,我感觉双方才是对等的。我说:聂伯伯,我家庭环
境好,受教育好,从无生活恶习。我不过是个政治犯,更准确地说是个思想
犯,但进了大牢后,我学会了骂人,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偷东西。因为不这
样,就活不下去。打架骂人,是犯人之间流通的公共语言。我能像原始人那
样用拳头撕扯扭打;像老泼妇那样当众骂街。偷,专偷吃的,是因为饿。饿
是什么?是一种关乎生命的本质性痛苦。说句不好听的,除了厕所里捞出来
的,不吃,我什么都吃。你的岁数大,又不劳动,肯定对这种痛苦体会不深
,而且,可能还把食物和朱阿姨带给你的食品,分给帮助照料你的年轻犯人
吃,对吗?聂绀弩点头,道:是这样的。继而,他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跟我说说那件后果严重的事情。
我开始了讲述:最初的几年,我是在苗溪茶场。三十多个新、老反革命女
犯挤在二十多平米的监舍。睡在我斜对面的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妇女,叫张
家凤。她生性活泼,多才多艺,有一条好嗓儿,会唱许多中外歌曲。高兴起
来的话,还要讲几句英语。我觉得她是众多女囚中最可爱的,但是组长警告
我说:张家凤是个抗拒改造的反改造分子,你不要接近她。很快,我便
发现她的精神不够正常,自说自唱,神神叨叨的。越是春茶采摘的季节,她
越是发作。别人一天采茶二十多斤,她的茶篓却是空的。消极怠工,就是抗
拒改造,晚上要挨批斗,犯人斗犯人。多数犯人为了表现自己靠拢政府,接
受改造,批斗时就掐她的胳膊,扯她的头发,煽她耳光,我吓得躲在旮旯,
但张家凤却习以为常,甚至面带微笑。组长又告诉我:她的态度如此嚣张
,是仗著自己军人出身、军大毕业。打过几次杀威棒,好些了。她犯罪的起
因是被一个首长搞了以后,甩了,从此对共产党怀恨在心。
这样经历的女同志,在建国初期是不罕见的。即使有些年轻女同志被组织
安排给了某首长做老婆,多数也不幸福。聂绀弩插了一句。大概是第二
年采摘春茶的时候,张家凤的旧病复发了,而且很严重。她咒骂的不光是那
个曾经玩弄自己的部队首长,也不单是把她送进监狱的军事法庭。她咒骂的
是毛泽东。很多犯人都听见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揭发。事情汇报上去,管
教干事发话下来,说:章诒和的文化程度高,叫她不要采茶了,拿著纸和
笔,跟在张家凤的后面。听到一句反动话,就写下一句。再布置另外几个犯
人靠近张家凤劳动,一边采茶,一边用心记下她说的,晚上让她们找人写成
揭发材料,作旁证。当时正是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从清晨四点开始爬上茶
山,人已经干了一圈儿(即12小时)。我累得要死,腰痛得要命,好像就
要断了。一听到这个任务,忙甩下茶篓,心里别提多高兴啦。只觉得自己可
以从筋疲力竭中逃出来,而不去想想我记录下的材料是干嘛用的。我跟了她
两个下午,她在咒骂的时候,仍称毛泽东为毛主席。她真的疯了--这一点
,别人不懂,我应该懂。大约过了半年,在十一国庆节之前,张家凤被
押走了。9月30日,劳改茶场召开宽严大会。宽大处理的样板是我们的那个
组长,减刑半年;从严惩治的便是张家凤了,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而判处死
刑。宣判后的二十分钟,远处传来了两声枪响,数千人的会场如一潭死水。
子弹射穿她的同时,仿佛也击中了我。张家凤死了,我觉得是我用笔和纸害
死的。我说不下去了。聂绀弩起身把茶杯端给我,说:喝口水,喝口水
。 聂伯伯,你知道吗?从抓我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认为自己无罪。但
从枪毙张家凤的那一天开始,我便觉得自己真的有罪了。
罪不在你,错不在你。聂绀弩的目光沉郁,仿佛人类的善良、忧患及苦
难都随著目光,流溢而出。他吸烟的时候,嘴唇原是紧闭的。这时却张开了
,一股青烟冒出,随即散开,在空中形成淡薄的雾气。他仰著头,看著这飘
动的青烟渐渐散去,语调平缓地说:密告,自古有之,也算个职业了,是
由国家机器派生出来的。国家越是专制,密告的数量就越多,质量也越高。
人们通常只是去谴责犹大,而放过了残暴的总督。其实,不管犹大是否告密
,总督迟早也会对耶稣下手。
聂伯伯,我在狱中呆了十年,体会到对一个囚犯来说,贪生可能是最强烈
的感情。而狱政管理的许多做法,正是利用了这种感情。我们还谈起各自
的犯罪情况,一对案情,俩人都笑了。原来在我俩的判决书上都有恶
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这
样的罪状。
我说:我们的毛病都是太爱说话。我的这句话,聂绀弩有些不受听。气
呼呼地说:祸从口出--这条古训,中国的老百姓谁敢不牢记在心?他老
人家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必是雷霆万钧,人头落地。我们这个国家什么工
作都可以瘫痪,惟独专政机器照样运转。而且,人被戴了帽子,被关押,被
劳改,被枪毙,可革命照旧进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就是我们这
个国家最可怕的地方,也算是社会特色和特徵吧。聂绀弩停顿片刻,突然
提高了声音,说: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坐牢,今天的结果比老人家强。
你认为,他老人家的结果是什么?
聂绀弩伸出四个手指,说:四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众叛亲离,等
到一切真相被揭开,他还要遗臭万年。
聂伯伯,文革中我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认为--毛泽东几十年
的执政错误给中国的每个家庭,都制造了灾难和痛苦,别看现在是红海洋
,将来会是个悲剧的收场。
你的父亲是先知先觉,你的母亲是大慈大悲。你虽受了父母的连累,但你
该为他们自豪。
我说:我在牢里,支撑我的就是死去的父亲和活著的母亲。即使我死了,
我的灵魂也会回到他们的身边。
好。说罢,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我怕他联想起海燕,扯开话题,问起他狱中生活。他告诉我,自己有书看,
还能写东西,处境比我好。 聂伯伯,你看些什么书?
主要是看《资本论》,一遍一遍地看,一直看到被放出来。说来你也许不
信,我一共读了17遍。读《The Capital》,有鱼跃于渊之乐。
我大为吃惊:天哪!你该不是把《资本论》当成了《圣经》吧?
算你说对了。他有些兴奋,好像很欣赏我的这个比喻:我就是把它当
作《圣经》,其实,《资本论》也像《圣经》。
为什么?
因为它是从哲学的观点出发的;又因为它写出了真理;还因为它的文笔。
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
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弱都无济于事。小愚,你说这段话像不像《圣经》?
你说马克思的文笔好不好?《资本论》当然是论述经济问题与规律的,但它把权力、
选举等政治因素概括进来,又涉及思想、舆论、信仰、情感等精神事物。分开来读,
每个部分都说得很明晰;合起来看,整部书又非常完整。这个特点不也很像《圣经》
吗?中国人当共产党,有几个人读了《资本论》?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共产党员,
为什么要参加革命?原因分析起来,不外乎两个。一部分人是为了寻找个人出路;
另一部分人是出於对当地政府或顶头上司的不满。怀著这样的动机,哪里需要《资
本论》?从前的我,也是不看这种书的。聂绀弩又赞叹道:《资本论》可是好文
章呀!在山西写下的读书笔记,有几大本。可惜,让他们(指监狱管理人员)都拿
了去。
聂伯伯,你读《资本论》17遍之后,有什么感想?
最大感想就是怀疑理想。共产党建党至今,不知道给我们树立了多少理想
。理想有高,有低。高到共产主义,低到公共食堂。无论高或低,几乎都很
少实现。即使实现了,也很快失败。包括现在我们这个不高不低理想--社
会主义,也不成功。为什么总是实现不了?我们都是在路线、方针、政策和
方法上找原因。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理想错了。我们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说的共产主义
和德国大胡子讲的共产主义完全不同。而且,事实证明--基於反抗压迫的
革命,并不一定通向自由和幸福。
我说:父亲讲,读马(克思)恩(格斯)要看德文版的,苏联的俄译本不
行,中共的译本就更不准确了。
(19)60、61年的时候,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核心是阶级和阶级斗
争,父亲听了怒不可遏,说:把马克思主义说成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
叫混蛋逻辑。话的尖锐以及声音之大,把我和妈妈都吓呆了。他很反感共
产党把马克思主义说成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父亲认为,想用一种理论
囊括所有的事物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没有的。他还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
本质是书生,学者。马克思主义是学术性质的,中国文人说法叫书生之见。
只是后来的列宁、斯大林和再后来的毛泽东,把它完全政治化、而且当作了
工具使用。谁读了德文本的马恩全集,谁就能把这些荒谬矫正过来。
你父亲说的是内行话。
就这样东扯西拉,不觉已近中午。唐良友看了看表,我忽然想起母亲临行前
的叮嘱,便对聂绀弩说:我和小唐告辞了。
他从床上起来,握著我的手说:问候你母亲,下次和她一道来。
出了聂家,发现唐良友一声不吭,脸上阴云密布。我恍然大悟:刚才两个小
时的谈话,聂绀弩居然没和他说上一句话,哪怕是扯上一句闲话。
半年后在成都,5月的一天,唐良友突发急性胰腺炎,大叫一声断了气,死
在我的怀里。死的那一刻,从眼角流出一颗硕大晶莹的眼泪,滴落到我的手
臂。在他的追悼仪式和我的平反大会举行后,我从四川返回了北京。回京的
第二天,周颖清早就来看我。踏进门,就哭著对我说:小愚,你的命咋这
样苦?我似乎已经麻木,怔怔地望著她,出神。周颖又道:聂伯伯要我
对你说:小唐前后只和你生活了几个月,却于牢门之外守候十载。他是个
好男人,是你的好丈夫。绿水千里,青山万重。聂绀弩的称赞,不知黄
泉路上的匆匆行者可否听到?--我觉得生活也是一部法律,甚至是酷法。
普通人除了服从以外,又能怎么样?
1979年的年初,中共中央决定给百分之九十九的右派平反。在正式发文以前
,社会上就传言57年的反右要一风吹。又风闻要给右派补发工资。
一日上午,我和母亲正在看报,忽听履声跫跫的来了一阵,来者是戴浩。他
兴冲冲说:李大姐,你知道吗?共产党要解决右派问题了,章伯老该是头
名。母亲一摆手,说:都是社会上吹出来的风,中央统战部可没透一点
消息。我插了话:戴叔,你别忘了,发落右派的各种原则和招式,可都
是邓大人一手制定和操办的。接著,戴浩给我们母女讲了一些关于中共中
央组织部长胡耀邦狠抓落实政策的事情,我却坚持认为他对现实的判断过於
乐观。而母亲并不关心自己的右派问题,只是想著父亲冤屈。过了些日子,
戴浩又跑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电梯坏了,我是爬楼梯上来的。
李大姐,小愚,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说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纸。
纸又薄又皱,用原珠笔复写的。原来这是一份中发关于右派分子平反的文件
。
老戴,你从哪里搞来的?母亲问。
李大姐,文件的来路就别管了,总之很可靠。从文件精神来看,右派真的
要一风吹了。
母亲说:这还仅仅是文件,不知落实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戴浩把复写的文件小心翼翼地重新装入口袋,对母亲说:我要去告诉老聂
。
你在这儿吃了午饭,再去不迟。
不,我马上就去。
母亲说:那我们就等你来吃晚饭。他答应了。
几小时后,戴浩回到我家,那最初的兴奋之色,一扫而空。
母亲问:你怎么啦?
戴浩一头倒在沙发上,苦笑道:我去报喜,反倒挨骂。
是老聂骂你了吧?母亲给他递上茶与烟。
浓茶下肚,嘴吐出一个个烟圈儿,戴浩恢复了精神。他告诉我们:周颖先
看的文件,一边读,一边说: 有了这个文件,事情就好办了,咱们的问
题都能解决。周颖要老聂也看看,老聂不看。他还带著冷笑讥刺我和周颖
:见到几张纸,就欣喜若狂;等平反的时候,你们该要感激涕零了吧!
李大姐,你瞧他的话,有多刻毒。母亲认为,聂绀弩的话不是针对戴浩的
。我想,聂绀弩的满不在乎,是另一种凄然。
这一年的10月,在北京举行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代
表名额十分紧张。几乎所有的作家艺术家,都要求参加。老的,要借此恢复
名誉,新的,要正式登台亮相。总之,能成为一名代表简直就是粉碎四人
帮后,重新进入文坛艺苑的身份确认及社会认可。许多人为此四处奔走,
八方联络,各显神通。那时负责大会组织工作的林默涵家里的电话,铃声不
断。
对此,聂绀弩表现得十分冷淡。周颖对母亲说:老聂说了,这种会参不参
加两可。倒是别人比他自己还要关心这件事。文代会开幕前夕,母亲接到
周颖电话,说:我们老聂正式接到开会的通知了。不久,又来电话。母
亲把话筒递给我,说:周颖找你,说有点事要办。我能办什么事?那边
周颖传来的声音:
小愚呀,再过几天就开文代会了,我家现在的来客人就不少了。你的聂伯
伯也要去参加。我把从前的衣服翻出来,看了看,衬衫裤子他都能穿。只有
那件华达呢风衣,大概时间搁久了,被虫子咬了几个洞。你不是在监狱里学
过织补吗?你自己织补的呢子大衣多好呀。所以,我想现在就把风衣送过来
,你用一、两天的时间给织补好,再烫平整,好吗?算你替我给聂伯伯做件
事。我说:周姨,非要我织补当然也可以。但我总觉得,这次聂伯伯参
加文代会,你该给他买件新的才对。那好吧,我去买新的。电话被挂
断,从语调上看,周颖显然不满意我的态度。可母亲称赞我:拒绝得好。
就是不开会,她也该给老聂买件新大衣。母亲为周颖的抠门,还真的生了
点儿气。
文代会结束以后,周颖来我家聊天。她说:聂伯伯要我谢谢小愚。谢
什么?我又没能给他织补大衣。
周颖转脸儿对母亲说:老聂夸小愚知道疼人,还说比我强呢。我被这样
的一句简单夸奖,竟乐得合不上嘴。母亲问;老聂认为文代会开得怎么样
?咳,他压根儿就没去会场,所有的工夫都拿来会友,聊天。他的房间
从早到晚客人川流不息,连门都关不上。来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反
正都是别人来看他。他自己不出门,一个都不去拜访。这次大会最出风头的
是萧军,人也活跃,会上发言说自己是出土文物。有人劝老聂讲几句。
他不干,私底下说:别看都是文人,可文坛自来就是一个小朝廷,不歇风
雨。又说,如果这个文代会能计算出自建国以来,我们的领袖为歌颂领
袖,我们的党为歌颂党,花了多少钱?再计算一下从批判《武训传》以来,
中国知识分子因为思想言论丢了多少条命?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人在黑暗中才能看清现实,聂绀弩看清了现实。看看那张沧桑的脸,便知道
他是把一切都看清了,也记下了。我能想象出聂绀弩说这话的神情--笑眯
眯的,带著一点调侃。这讥讽的神情和轻描淡写式的语气,使我透过文学帷
幕感受到他对现实的基本态度--一个服从社会背后掩盖著的不服从。正是
这样一个不服从的灵魂,让聂绀弩在一个要求向前看的场合发出
向后看的呼吁,在和谐的乐章里弹奏出非和谐音符来。
1980年,聂绀弩病了,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母亲约了朱静芳、陈凤兮一
起去探视。周颖告诉母亲:老聂住在邮电医院。母亲去了,还买了许多补品
。聂绀弩见到这几个大姐,非常高兴。趁著周颖到外面买晚报的工夫,他用
一种自嘲的口吻对母亲说:李大姐,你知道嘛,我住这个医院是沾了老婆
的光。我现在不仅是沾了老婆的光,而且还沾了朱学范的光呢。母亲知道
周颖和朱学范在总工会、邮电部、民革中央是几十年的同事、朋友和上下级
关系。故劝慰道:老聂,你说这话,我可要批评你两句了。人家周大姐通
过朱学范,让你住上最好的病房,给你找到最好的大夫,又怎么不对啦!
陈凤兮和朱静芳也附和著母亲观点。聂绀弩沉默了。
八十年代以后,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既是官方
提出的口号,也是每个人渴望的目标。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
。个个都想做陶朱公,富甲天下。邓丽君,喇叭裤,速溶咖啡,万元户等
新事物,如洪水突发,滚滚而至。在意识形态领域,人们觉得比从前宽松了
许多,性描写,意识流,朦胧诗,像时装展览一样,不断地花样翻新。也就
是从八十年代起,周颖不再常来我家,她在民革中央担任了组织部副部长。
母亲也很少去新源里,她对我说:老聂安心写作,和周颖一起过上好日子
,我们也就不必去打搅了。
但从朋友那里一次次传来的消息,似乎并非是过上好日子。他们说,老
聂的脾气越来越怪,常对周颖发火。又说,老聂的心情不好,一天说不了几
句话,整天价躺在床上。再又说,老聂气色也坏,不爱吃东西,光抽烟。别
人送的高级食品和高级器皿,都胡乱堆在地上或旮旯。母亲越听越不放心了
,她请朱静芳、陈凤兮去看看老聂,再好好聊聊。患难时期都熬过来了,现
在团圆日子反倒过不好了,究竟是什么原因。
第二天,朱静芳和陈凤兮去了。当日下午,朱静芳就来到我家,向母亲汇
报,说:去得很巧,周颖、不在家。我和陈大姐对老聂说:李大姐听
说你心情和身体都不够好,特地要我们来看看你。老聂见到我俩很高兴,
还责怪说,我回来了,你们却都不来了?
母亲说:老朱,造成他心情郁闷的原因是什么,你们问了吗?
问了。
他说了吗?
说了。吐了这两个字,爽快的朱静芳竟停顿下来。
怎么啦?老朱。母亲很奇怪。
朱静芳神色凄迷,语气低沉地说:聂绀弩对我和陈大姐讲:你知道我现
在头上的帽子,有几顶?几顶?老聂拍著脑袋说:有三顶。我俩
奇怪:怎么会是三顶?当然是三顶啦!我扳著手指给他算--右派帽
子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一顶。还有一顶呢?我问老聂。这最后一顶,
还用我说穿?老聂讲到这里,脸色铁青。
母亲惊骇不已。她向朱静芳伸出张开的手掌,仿佛要阻止这个消息的到来。
朱静芳压底了嗓门,继续道:老聂又讲:她要是美人,闭月羞花,也行
。英雄爱美人嘛!她要是少女,青春二八,也行,春心难抑嘛!可她什么都
不是,是又老又丑。年轻的时候,就有过这种事。一次她彻夜不归,我知道
人在哪里。早晨六点,我去了那位诗人的家。推开门一看,俩人睡在了一头
。我没叫醒他们,轻轻地把门带上,走了,让他俩睡吧。那时是因为年轻,
可现在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坐了大牢,判了无期?老朱,你这个当法官的
,能解释给我听吗?老聂越讲越激愤,他又对我们说:现在她和我只剩
下一种关系了。我和陈大姐听不大懂,便问:这剩下的一种关系是指什
么?老聂瞪大眼睛,说:金钱关系呀!还能是别的?我再告诉你们--
我死以前,会把自己所有的稿费、存款都交了党费。一分不留。
母亲脸色惨戚,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待情绪平静后,母亲对朱静芳说
:解放前他们的婚姻就出现过裂痕,绀弩想离婚。周颖把事情告到邓颖超
那里,绀弩受了周恩来的批评。这件事后来一直影响著周公对绀弩的看法。
没想到哇!他们夫妻头发白了,却又起波澜。最后,朱静芳告诉母亲:
老聂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我知道女儿为什么自杀了,我也知道那个遗
嘱的含义了。
在经过了人生的艰难与惨厉,在体味了反人性的诬陷和背弃之后,聂绀弩带
著内心深处的荒凉,带著任何人都无法解救的寂寞,带著最隐秘的生活体验
,终日写作、抽烟,埋头读书、沉思。他以文学为精神方向,以写作为生存
方式继续活下去,有如一叶孤帆远离喧嚣的港湾,驶向苍茫大海。聂绀弩的
晚年生活,简朴,简单,简洁,以至简陋。与合得来的朋友聊天、对弈,唱
和,便是他的乐趣。人虽无大恙,却精神疲瘁,所以,写和读大半在床头。
后来,他连提笔的精神也没有了,便找了个人口述。还对记录者说:稿费
归你。
我曾问:聂伯伯,你现在喜爱什么?
我爱金圣叹。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我谁都不爱。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坚定,口气决绝。
晚年的聂绀弩在谈论《金瓶梅》的时候,反复强调:从历史上看,灵肉一致
的夫妇是极为稀有的。即使对家庭夫妻间灵肉一致的关系,有人觉醒了,
却少实现。家庭底事有烦忧?天壤何因少自由?不做夫妻便生死,翻教
骨肉判恩仇!这是聂绀弩为宝玉与黛玉题诗中的前四句。诗是对《红
楼梦》风物情思的咏叹,但一番人生经历后诗人内心之沉痛却也尽蕴笔底
。--我想,夫妻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因为爱是一种极其复杂的
东西,有时爱里面就藏著恨。我认识到这一点,方觉自己比较理解了聂绀弩
后期创作背景以及他的孤愤、冷刻。
一天,我去吴祖光家闲坐,聊起了聂绀弩夫妇。
吴祖光说:周颖和聂绀弩是模范夫妻。
我说:据我所知,情况好像不是这样。
吴祖光表情严肃、语气直截地说:诒和,他们就是模范夫妻。
我回家翻开聂绀弩的诗集,细读。他患难时期写的许多赠周婆(颖)的诗,
诗好,感情深。我很迷茫,心想:大概夫妻之间可以是时爱时恨,且爱且恨
的。从此,我不再向任何人议论或提及聂绀弩的家庭生活。
春发,夏繁,秋肃,冬凋,人生也如四季。出狱后的聂绀弩其生命年轮和心
理历程都到了秋冬时分。但他的文学之树却无黄叶飘零,声誉也超过了以往
的任何一个时期。蒙冤半生而未登青云之志,但逆境却使聂绀弩光华四射,
诗作不断,文章不绝,他的诗集、文集陆续出版。从刚开始的油印本到后来
的香港本,聂绀弩都要送给母亲和我。如《南山草》、《三草》、《中国古
典小说论集》等等。每本书的扉页上写著:赠健生大姐,绀弩。、赠
诒和侄女,绀弩。每本赠书,都是托请他的好友陈凤兮送来。
(19)3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陈凤兮是《北京日报》的老编辑,汕头
人,华侨出身,秀丽而优雅,曾做过何香凝的秘书。她的丈夫金满城,法国
留学生,曾与陈毅桃园三结义,解放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编译,和聂
绀弩是同事加好友,(19)57年又一同划为右派。金满城去世后,陈凤兮
60岁学筝,70岁练书法,80岁习绘画。如此超凡脱俗、雅趣无穷的人生态
度,令聂绀弩欣羡不已,故他们往来密切。聂绀弩每有新作,必请陈凤兮过
目。诗作的集结,也渗透著陈凤兮心血。难怪母亲叹道:看著老聂和陈大
姐的往来,就像在看一首诗。
陈凤兮是聂绀弩的密友。她去聂家一般是在近午时分,聊上一阵,便会从草
篮子里取出自制的沙拉,红菜汤,烤虾或烤猪排,黄油,果酱,切片面包,
半瓶中国红……让老朋友和自己美美地同享一顿西餐。
在汤菜的香味和热气里,满面笑容的聂绀弩谈兴甚浓。谈笑间,胃口很差的
聂绀弩不知不觉地会把东西吃光。在陈凤兮收拾好餐具、擦净饭桌之后,聂
绀弩一定和她对奕,下围棋。时间富裕的话,走两盘;时间不多,就下一盘
。
(19)82年初,《散宜生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聂绀弩立即托陈凤
兮送来诗集。母亲奇怪地问:老聂怎么送我三本?陈凤兮笑道:老聂
把书递给我的时候,周颖也问:你怎么拿三本出来?人家老聂说了:
送李大姐一本,小愚同我是难友,要送小愚一本。我出狱这么长的时间里,
小柴(我的姐夫)每次陪李大姐来,都要带上一条肥鱼做给我吃。我吃了他
那么多的鱼,就不该送小柴小宁(我的姐姐)一本吗?我不懂什么叫散
宜生?问陈风兮。陈凤兮说:我也不太懂。可老聂说了,就是要人家看不
大懂。散宜生本是西周一个大臣的名字,绀弩借用它,是取散和宜
两个字,表明自己的一生的散放状态。
我觉得聂绀弩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不属於张伯驹那种文人墨客的散淡从容
。他的精神和情感始终关注著国家、社会。就是押在大牢,也从未放这种弃
关注。聂绀弩去世之前,给《人民日报》写的一篇杂文是对 盲流现象
的议论:担心农民进城后土地被荒芜,忧虑进城后的农民没有房子住。既忧
患于生存,更忧患于灵魂--他的诗作所具有的真实而深刻的品质,源于此
。他的愤悱及怨谤,也源于此。《散宜生诗》很快轰动了文坛,文学界兴奋
,批评家颂扬。颂扬之语传到聂绀弩耳朵里,他笑笑罢了。
一天,某知名度颇高的作家读了诗集后,登门拜访。寒暄了几句,便谈起了
散宜生,遂问:老聂,拜读大作,佩服之至。不过我还想问问,你是
怎么找到乔木,请他作序的?霎时间急雨骤至,黑云飞扬。
忿极的聂绀弩倚案而立,怒气冲口而出,厉声切齿道:妈的个B,我的书
本来是好好的,就叫那篇序搞坏了!主人盛怒,令难堪的来客默然而退。
聂绀弩愈到晚近,其刚烈之气愈为显扬,他对腐朽、污秽、庸俗的事物,有
著超乎常人的敏感与愤怒。说句公道话,懂诗也写诗的胡乔木是打心眼儿里
欣赏聂绀弩的。
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
将来的史诗上独一无二的。
我截取的《散宜生诗》里的这段话,足以说明问题。今天主管意识形态
的官员大概没有谁能写出这样的诗序了。
戴浩平反以后,分了房子结了婚,结束了流浪汉生活,人事关系调到了中国
电影家协会。故而,他到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虽然惦念,但心里是高
兴的。1983年的冬天,一个大清早儿,戴浩突然不请自来。
几句寒暄之后,母亲问:你今天大老远地跑来,该是有什么事吧?戴浩
笑笑,老脸上竟泛出羞涩,却不开口。
你婚也结了,和苏曼意(即戴浩新婚妻子)过得还好吧?
还好,只是从前流浪惯了,现在被看管起来,还真不习惯哪!
那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李大姐,有件事在办理之前,我必须求得你的谅解。戴浩说这话的时候
,神情有些局促。
什么事?母亲不由得也跟著紧张起来。
入党。
共产党?
我的李大姐,当然是入共产党啦。如果是加入周颖的国民党(指民革
)或者是你的那个农工党,我还需要求得什么谅解呢?
母亲满脸惊诧。
我忍不住大笑,说:戴叔,你把头发向左分了二十三载(反右前戴浩头发
是向右分缝,自划右第二日始,头发向左分)才让人家识得忠心在。本是
一句玩笑话,不想惹得他脸红到脖梗儿。
母亲不再说什么了,一个劲儿地转悠,不停地递烟送水。
我又接著说:戴叔,你知道现在的群众私下里,对入党的人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
某人入党了,咱们群众队伍又纯洁多了。
戴浩从沙发上站起来,让母亲和我坐下后,郑重其事地说:不是我主动要
入的,夏衍跟我谈了好几次,他有个心思--希望二流堂的人都能解决组织
问题。
也包括吴祖光?我问。
也包括。戴浩点点头。
不可思议--我还想再往下说,母亲用眼神制止了我。
戴浩吃了不少茶点后,说:李大姐,我吃点心,把它当作午饭了。因为这
事我还要告诉老聂。他去了。
母亲揣测:聂绀弩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果然。聂绀弩在弄清了戴浩的来意后,激动异常,高声说:这个党你想进
去,我正想出来呢!当年,我要是知道共产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决不会参
加的,它简直比国民党还糟糕。五十年来,共产党一直以改造世界为己任,
其实最需要改造的恰恰就是共产党自己。因为所有的错事、坏事、肮脏事,
都是它以革命的名义和正确的姿态做出来的,可怜中国的小老百姓!我
不是悲观,而是失望。时至今日,我还没有看到共产党内部出现能够承担改
造自身的力量。现在提出的任务是现代化,其实,外面是现代的,里面是封
建的,专制体制没有变化。上层是现代的,下层是古代的,老百姓还是锄头
老牛。这些,如果不加以彻底改变,这个共产党只能推倒重来。也许还不用
别人推倒。一党专权,官僚体制,山头宗派,思想钳制,享乐腐败,急功近
利,好大喜功,裙带关系,虚报浮夸等等,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搞来搞去,
自己就倒了;闹来闹去,闹到亡国为止。戴浩一再向他解释,说自己心里
全明白。聂绀弩却说:在我们这个国度,政治即使不是唯一的存在,也是
最大的现实了。浩子,你可真是个现实主义者呀。戴浩曾对我说:个性是
老聂的文风、诗骨,也是的他力量。但是我觉得,聂绀弩的火气不单属於个
性问题。他能恪守良知,清醒地保持著一个知识分子社会文化批判的坚韧和
敏锐,使思想摆脱外力的操作,回到了自身的轨道,并开始了自由的吟唱,
这正体现出聂绀弩的见解有著穿越时间和征服人心的力量。而那些眼下看来
极具现实意义的人和事,将很快消失在没有意义的背景里。
自聂绀弩出狱后,每逢他的生日(夏历除夕),母亲和陈
凤兮、朱静芳都要
去做寿,来客带去许多吃的。大家高高兴兴,边吃边聊,一呆就是大半日。
这一天的聂绀弩也梳理得清清爽爽,穿得干干净净,脸上洋溢著浅浅的笑容
。如果我的姐夫没来的话,他就要宣布:今天你们吃不到好鱼啦!随后
,赶紧补充一句:但我有好酒,请老大姐喝。除了这几位老大姐,钟敬
文夫妇、陈迩冬夫妇和戴浩也是必来的。没几年,母亲便渐渐感觉到周颖不
大愿意老大姐们去看望聂绀弩和祝寿了。
一次,南方朋友带来上等的活螃蟹,母亲连忙给周颖打电话,兴奋地说:
我明天去你家,给绀弩送去最好、最肥的活螃蟹。那边传来的话是:我
们老聂不爱吃。连句道谢的客气话也没有。母亲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坐在沙发上直发愣。她当即决定第二天请陈凤兮、朱静芳来家聚会,一起
吃螃蟹。住在三里屯的陈凤兮,早早地来了。两人坐定,母亲便把昨天电话
遭噎的事告诉了她,并说:我怎么觉得周颖的思想意识不大健康呢?
好像很不愿意我们同绀弩往来。陈凤兮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
,一篓螃蟹让你察觉到了周颖的变化,我可是早领教了。我去看绀弩,她脸
色就不好;老聂叫我去,她气色也不好,真是奇怪得不可理喻。所以,我现
在也是尽量少去。老聂找我下棋,我顺便做些汤、菜带去。看他吃得那么香
,心里真难过。这一年,临近聂绀弩生日。周颖打来电话说:李大姐,
最近我们老聂的身体不大好,生日就不过了,你们也就不必来了。
后来,陈凤兮约了另外几个老大姐,准备一起去看看聂绀弩,也被周颖借故
推掉。一向温良忍让的母亲,愤愤地说:受苦的日子过去了,我们也没有
什么使用价值了。周颖大概觉得我们配不上与大作家往来了。
母亲是个有决断的人。她不再去聂家。后来,母亲索性与周颖也断了联系。
过了一段时间,周颖突然打来电话,说:我们老聂很想念李大姐。母亲
把电话给了我,说:问周颖有什么事,告诉你就行了。
没过多久,周颖亲自登门,双手握拳做作揖状。说:李大姐,我是特地向
你道歉来了。老聂对我大发脾气,质问我,那几个大姐怎么都不来了?是你
搞的鬼,不让她们来的吧?你不要这些朋友,我要这些朋友。你马上给我到
永安里去向李大姐道歉。说我对不住她。再拿些钱出来,请李大姐、凤兮、
老朱和小愚吃饭,算我请的。要找最好的西餐馆。发怒的聂绀弩著实吓坏
了周颖,便直奔我家。母亲答应她,去吃西餐。
一周后,我们聚会在西单民族饭店的西餐厅。周颖站在大门口,亲自迎接客
人。点菜的时候,气质高贵的陈凤兮接过菜单,专找好的挑。她偷偷地对母
亲说:菜点得再贵,钱也化不完。要化少了,周颖回去一说,肯定还要挨
骂。席前佳肴飘香,座客笑语哗然。愉快的老大姐们个个兴奋,每个人都
喝了酒。那是北京的十月,树上还没有一片落叶,些微的黄色点缀在夏季的
老绿之中,它预示著秋日的来临。阳光和煦,凉云掠地,这是京城一年中最
好的日子。母亲的脸红红的,和陈凤兮手挽手出了大堂。她俩让周颖带话给
聂绀弩,说:我们吃得很舒服,很满意。
1982年夏历除夕,是聂绀弩虚岁八十,俗话说:做(寿)九不做十。我和母
亲由於先要到崇文门新侨饭店拿上预先订制好的大蛋糕,所以赶到聂家的时
候,已有不少客人到了。母亲走到聂绀弩的房间,发现有个生面孔坐在那里
。母亲朝生面孔点个头,便对聂绀弩说:我和小愚祝你生日快乐。
说罢,转身来到周颖的房间,坐下。房间的一角已经堆著许多蛋糕。
我悄声问母亲:那个人是谁?
母亲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儿的说:舒芜。
舒芜就是他!天哪,从五十年代初我的父亲赡养他的亲舅以来的数十载,这
个名字我可是听二老念叨了千百遍。只怪自己刚才没瞧清楚,我真想再进去
看看。
随即聂绀弩跟了进来,对母亲说:李大姐,你先在这里休息,我等一下就
过来。
谁知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陈迩冬夫妇、钟敬文夫妇就挪了过来,再加上个老
顽童戴浩,我们这间小屋挤得热气腾腾。后来,舒芜走了。我欢呼著跑到了聂绀
弩的房间,大叫:给聂伯伯拜寿啦!
母亲拉著周颖的手,让她挨著聂绀弩坐好。对我说:给老寿星拜寿,也要
给老寿婆拜寿呀!
聚会持续到下午三点来钟,大家陆续散去。母亲和我是最后离去的客人。
1983年夏历除夕,是聂绀弩的八十岁生日,正日子。周颖事先说了:去年大
家作过了八十寿,今年不做了。
生日的清晨,聂绀弩早饭吃罢,没有象以往那样朝床上一躺。他对周颖说:
你把写字台给我收拾出来。
又让她找出宣纸。
你要写什么?周颖问。
写诗。
送给谁?
虚度八十,来日无多。我今天要给三个大姐各抄一首诗留做纪念。
子曰学而时习之,至今七十几年时。南洋群岛波翻笔,北大荒原雪压诗。
犹是太公垂钓日,早非亚子献章时。平生自省无他短,短在庸凡老姐知。
这首诗原是题为《八十》三首中的头篇,聂绀弩将原作中的尾句短在庸凡
老始知改为短在庸凡老姐知,即为赠诗。手迹装在牛皮纸大信封里,
由陈凤兮送来的,她对母亲说:我和老朱也有同样的一篇。
诗写得既凝重又清淡,就像他的一生,凝重如此,清淡如此。母亲看了又看
,读了又读,对我说:去配个镜框来,我要挂在自己的房间。直到母亲
永远合上双眼,《八十.赠李大姐》仍高悬于壁。
此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周颖也多次打来电话,不过均与聂绀弩无关,是请
母亲疏通医院关系给她的朋友看病。母亲说:周大姐,对不住,现在的医
院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在此期间,周颖把家搬到了劲松一区111号楼。
1986年聂绀弩病逝,母亲是从《光明日报》上得知这个消息的。她在等,等
周颖寄来讣告和参加追悼会的通知。一天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上班,时近中
午看见了刚进门的老院长张庚先生。司机告诉我,他刚参加完追悼会,情绪
不好。
我心内一惊,问:谁的追悼会?
答:一个叫聂绀弩的人。
回家后,吃罢午饭。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母亲,母亲的眼圈立刻红了。
第二天下午,沉默一日的母亲像是自语,又像在对我说:绀弩去了,我和
周颖的关系到此结束。但母亲对聂绀弩的死,仍难释怀。她问陈凤兮。陈
凤兮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再问朱静芳。朱静芳说:老聂死的时候,有如
平时靠卧在床头看书、口述。所以,遗体弯得像一张弓,怎么也弄不平了。
斯人寂寞,悠然去矣。
后来,在陈凤兮家里的写字台上,我看到聂绀弩的家乡京山县编辑出版的一
本《聂绀弩还活著》的纪念集,书很厚实,约有三十多万字。又听说,京山
县府将一所中学命名为绀弩中学,将一条新修的马路命名为绀弩大道
。再又听说,当地一家轻工机械公司买断了马路冠名权,绀弩大道改
叫轻机大道了。
以后,母亲听民革的朋友说,周颖又搬家了,搬到民革中央新建的宿舍楼,
四室一厅。房子好,面积大,地段也好,就在东黄城根大街民革中央办公大
楼的旁边。母亲叹道:绀弩没住上这好房子。我说:聂伯伯未必肯搬
去住。母亲吃惊地望著我。
在经历许多死亡和背弃后,无父无母、无夫无后的我觉得自己比聂绀弩活著
的时候,更加靠近了他,准确地说,是靠近了他的灵魂。魂兮飞扬,魄兮栖
止。他的魂魄飘泊何所?不是新源里,也非八宝山,他坐卧和呼吸在属於他
自己、也属於我们大家的文学篇章里。聂绀弩一生积淀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
中华民族经历的所有血泪与艰辛,但历史毕竟提供了客观,时间最终显示出
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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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聂绀弩(1903--1986)作家。笔名耳耶。1903年1月28日(夏
历除夕)生于湖北京山县城。县立高小毕业。1922年任国民党讨伐北洋军阀之
东路讨贼军前敌总指挥部秘书处文书,同年到吉隆坡任运怀义学(小学)教
员。1923年任缅甸仰光《觉民日报》、《缅甸晨报》编辑。1924年考入广州陆军
军官学校(黄埔军校)第二期,参加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东征,任海丰农民运动讲
习所教官。东征胜利后,1927年回广州考入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同年回国。
1928年在南京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与周颖结为夫妇。1931年九一八
事变后因参加反日运动,离职逃往上海。1932年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
1933年编辑上海《中华日报》副刊《动向》,得识鲁迅。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1938年任新四军文化委员会委员兼秘书、编辑军部刊物《抗敌》的文艺部分。
1939年任浙江省委刊物《文化战士》主编。1940年任桂林《力报》副刊《新垦地》
《野草》编辑。1945年、1946年任重庆《商务日报》、《新民报》副刊编辑,西南
学院教授。建国后,历任中南区文教委员会委员,香港《文汇报》总主笔,中国作
家协会理事兼古典文学研究部副部长,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
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1955 年因胡风事件牵连受到留党察看和撤职处分。
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开除党籍,送北大荒劳动。1960年回北京,在全国政协文史
资料委员会工作。同年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文化大革命中1967年1月25日以现行反
革命罪关押,1974年由北京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为无期徒刑。1976年10月获释。
1979年3月10日由北京高级人民法院撤消原判,宣告无罪。4月7日由北京人民文学
出版社改正错划右派,恢复级别、工资、名誉,并恢复党籍,当选为中国文联第四
届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一至第三届理事、第四届顾问。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
1986年3月26日在北京逝世。
1935年--1986年共出版语言文字、古典小说论文、散文、小说、杂文和
新旧体诗歌31种。著有《绀弩小说集》、《绀弩散文》、《聂绀弩文集》
、《散宜生诗》、《中国古典文学论集》。
2,此句摘自《聊斋志异的思想性举隅》一文。聂绀弩《蛇与塔》
第143页,1986年三联书店出版。
3,周颖(1909--1991)直隶(今河北)南宫人。1933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
同年回国,参加反帝大同盟。曾创办上海中国艺术供应社,任主任。1934年参加
中国国民党民主同志会(后称三民主主义同志联合会)。后任重庆慈幼院保育主任、
中国劳动协会重庆工人福利社主任、香港九龙妇女联谊会主席。曾参与中国国民党
革命委员会的筹建工作。1948年到解放区,任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筹备委员会委员,
同年当选为全国总工会执行委员。1949年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
议。
后任邮电部劳动工资处处长,全国总工会执委,候补常委,民革中央常委、组织部
副部长、中央监委会副主席。是第二、五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常
委。
4,小李,李世强,1948年生,北京人。1968年6 月前在铁道部长辛
店铁路学校学习。1968年-1975年3月被关押,后无罪释放。曾在北京木材
厂工作。现经营三味书屋。
5,包于轨,1903年2月21日生于北京,名括。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毕业。解放前曾
在
天津造币厂任职,天津志达中学任教。在日伪安徽省府民政厅、天津市社会局任秘
书。
曾任国民党热河省民政厅、唐山市政府秘书,鞍山钢铁公司副管理师。解放后曾任
北京
市政协秘书,后调任北京市第六建筑公司工作。1957年申请离职。曾被中央工艺美
术学
院聘教书法。1971年7月26日病逝于山西稷山县看守所。
6, 戴浩(1914--1986)湖北武汉人。早年入暨南大学,1936年参加进步电影工作,
1939年到陕北公学学习。1941年在香港与友人组织旅港剧人协会,开展抗日宣传。
参加演出《马门教授》、《雾重庆》、《北京人》。1945年受组织委派去东北接收
满映。
1948年受北平地下党城工部委派在北平执行任务。建国后任华北影片公司经理,中
国电影
器材公司副经理,中国电影发行总公司业务处处长,北京电影制片厂制片主任。1980年
调任中国影协组织联络部主任,中国影协名誉理事。198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7,?g女归才美--我系父母的幼女,故?g女即指我,那时我尚关押在四川监狱。
闲官罢更清--1958年母亲被免去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北京市红十字会会长等职
务。
8,见陈凤兮《泪倩封神三眼流--哭绀弩》一文。
七律诗题为《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 那些眼下看来极具现实意义的人和事,将很快消失在没有意义的背景里posted on 01/10/2004
章的文章我都读了,上次自立转来,我没有来得及写点评论。
要去买本她的书来。 回忆叙述得好。 - Re: 那些眼下看来极具现实意义的人和事,将很快消失在没有意义的背景里posted on 01/11/2004
章诒和的这几篇文章是本世纪初最重要的文字。有这样的好文章读,活的便算是有意义了,总算今天没白过。 - posted on 01/11/2004
章是眼下最好的文章家。简单介绍——虽然我不认识她:
好像42年生人。八十年代初出狱。在狱中尊其令尊嘱,打下文章腹稿。把几个中国思想最明确,最能看透毛共的所谓右派的生平观点立场记录之。到八十年代末,她的文章已经基本写成。因为那时还无法发表。九十年代末以后,她的文章陆续发表迄今,产生极大影响。
她笔下的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都成为49年易帜以后最伟大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他们的出身,背景,学养和性格,沿续中国自由主义和传统文化之血脉,加上西学的自由主义政治学传统,从哈耶克到拉斯基等。
所以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为57年以后一批所谓异意分子所不具备。遇罗克和张志新也不具备。4。5,是奉周为神,代替毛。6。4,是唱着国际歌反对共产党的。
章是北京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她的文字有中文美,古典美。和她清晰阐述的自由思想一样——如,罗隆基们对于宪政的思考;对于新闻自由的思考等——她对人性,人心的刻画和记录也精彩。 - Re: 那些眼下看来极具现实意义的人和事,将很快消失在没有意义的背景里posted on 01/11/2004
She is called 小愚, and she named her home 守愚斋. How wonderful is that! - Re: 那些眼下看来极具现实意义的人和事,将很快消失在没有意义的背景里posted on 01/12/2004
章怡和的文章真是好,才刚在新语丝那里又读到一篇,叙张伯驹夫妇。章的回忆文章是否有书?网上不知买不买得到?想买一本。全是有价值的东西,值得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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