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的平等
鲁汉
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把新英格兰的公路干线阻断了几天,当我驾车穿越白色世界赶到IBM报到时,新同事们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是,我在自己的办公室刚刚坐下,那个连我自己还不知号码的电话就响了,而且真的是给我的电话。
来电的是吉姆,我刚刚辞职离去的那个系的主任。虽然明知哄不了我,仍然声称是为了确定我的安全到达。挂上后,我立即拨通了给自己留在背后的两个中国学生的电话。果然,他们告诉我,吉姆在我离去第二天就把他们找到办公室,让他们滚蛋。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在电话上找到了大学的教务长,对他宣布撤回自己的辞职,因为校方已经违反了我与他达成的协议,其中包括除非学生自愿离去,我继续担任原有学生的导师,并由校方继续提供我在职时给他们提供的奖学金。
“请转告吉姆,我明天回到系里上班。”
“不要这样感情用事嘛。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让我和吉姆谈一下再说好了。” 这个在升官之前,虽然不在一个领域,但在科研上与我合作过的大学教务长拿出一副和老友的腔调对我说。他本来是生物界里颇有名望的一个学者,我一直也不能理解他当初为什么会同意接受教务长的位置。
不久我的学生来电话,告诉我吉姆已同意他们在拿到硕士之后再离校。他们本都是博士生,这新的条件对他们仍是一个剥夺。我于是问他们自己如何感觉,并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不愿接受,我就立即回校。犹豫一番之后,考虑到在这种环境下坚持下去必然造成的不快,他们还是决定妥协了。
“我把研究生的申请分了类。又一次,今年的申请的多数来于中华人民共和国。”
那是两年前了,被不幸地指派负责今年招生的哈利在教授会议上,带着他那一贯的毫无来由的不平神色,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报告。但他下面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这些中国学生带着政治动机,要来美国分上一块馅饼,我提议对来自中国的申请一律不予考虑。”
这样讲完之后,他居然还能转过脸,对我说,
“我希望这样讲没有冒犯你。”
在我抗议之后,哈利又私下到我的办公室,摆出老于事故的姿态和老校友的身份讲了一番让我莫名其妙的话。
“象你的编程语言语意学,你永远搞不清你要说的是什么。何不告诉我你在会上的话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在这样的逼问下,他才多多少少地认错了。我的警惕性一下就放松了。我自己招了来自中科院的中汇,他成为了在这个系的历史上第一个从中国直接招来的学生。
时间飞快,一年转眼就过去了。
“今年的申请仍以来自中国的最多。我建意先请汉从一百多份来自中国的申请中挑出十份,再由大家和来自其他地区的申请一同审核。” 不知为什么这一年管招生的又是哈利,真有人乐意管闲事吗?接着,是他的理由,“汉显然对中国的大学比我们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
“我可以同意先对中国学生的申请进行过滤,但条件是别人对其他申请进行同样比率的选筛。根据哈立报告的数字,这意味着对其他申请亦是每十七份中择一,然后由全体作最后的挑选。”
这些个个在科学界颇有建树的学者教授,令人难以相信地,显然对平等的概念有严重的智障,对我的反提议中所包含的简单的算式和程序都大惑不解,让我联想起在教课时所碰到过的最笨的那些学生。
“我意识到这对你们是一个相当很困难的概念,所以我请求你们扩大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我的主张,换个说法,就是你们对中国人怎么办,就要对非中国人那么办;你们对非中国人不怎么办,就不要对中国人那么办。这的原则,或许你们曾经听说过,叫作平等对待。”
就这样,中国学生的申请,在这个系的历史上,第一次和其他国家的学生申请一起,摆到了研究生审核会上的桌子上。但几次审核会之后,我注意到预选的学生中竟没有一个中国学生。怎么回事呢?我和中汇花了几天时间,对所有的申请和教授的评语作了调查。
从资格上,中国学生的GRE平均分数比美国和其他地区的学生高出近200分,约三分之一的中国学生已经获取或正在攻读硕士,而非中国学生在这方面的数字是二十分之一,中国学生中已经有论文出版的学生比例也远远高于起他学生。但看一下教授的评语,如果不算我本人的,那么结果令人目瞪口呆:百分之八十四的中国申请上根本没有评语,有评语的则是几乎百分之百的包含负面的评论;与之成对比的是,其他地区的学生申请只有百分之八没有评语,有评语的只有大约百分之十有负面评论。
这看来黑白分明的事情居然在系里解决不了,在研究生院还是讨不到公道。于是我把这一事件报告到大学。教务长本来与我讲好于与我和吉姆开小会,又临时改变了主意,邀请了全系的教授,同时又拒绝我请来的学生代表和世界日报的记者入场。
“让我先把事件的过程和有关的事实不加评论地摆出来,如有任何不实之处,请大家马上打断我,予以纠正。” 我这样开始了。事实摊开之后,我有问大家,“以上有任何不实之处吗?”
一片沉寂之后,我开始轻松地讲述为什么系里的作法是错误的。不是吗?申请表上不是白纸黑字印着不分种族,信仰,国籍,地区,一律平等对待吗?
“请问平权的政策是否也延伸到外国学生身上?”
吉姆的发言以对平权办公室的主任的一个问题开始,得到的却是一个令他扫兴的打案。
“我发现你的问题很有趣,你可以告诉大家你的问题的动机是什么吗?如果你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你是不是就会承认系里对中国学生的作法虽然是不公平的,却是合法的呢?”
吉姆一副尴尬的神情,无言以答。
“我们对中国的大学和教授几乎一无所知,所以难以判断学生的资格和推荐信的份量。”
另一位教授貌似公平地给出一个理由。
“这很有意思,我敢说你们对俄国,印度,意大利,或其他国家的大学也没有什么了解,却看不出你们有任何困难对他们作出判断。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区别,你们也许还能记得系里有一位来自中国的教授,他可以回答你们的大多数问题,系里却没有来自俄国,印度,意大利,或其他国家的教授。”
一位刚加入到系里的年轻女教授感到她对大学表示忠诚的时机到了,摆出对我的行为非常气愤的样子,她说,
“汉,你对中国学生的统计如此大惊小怪,实为可笑。告诉你吧,我作为一个女性,走到那里都清楚地看到对女性的歧视。我可以对你保证,如果我对女学生的申请作一个统计,肯定可以找到歧视的证明。”
“为了没有注意到对女性的可能的歧视,请接受我的歉意。大家既然都听到了她的发言,请允许我提议对我系是否对女生有所歧视进行一个正式的调查。我也想让你知道,如果我们发现如你保证的事实,我,虽然不是女性,也一定会支持你为女性争取权力的举动,这是说,假使你是想为女性争权的话。你讲这番话的角度很有意思,你的意图大概是你作为一个女性,从未对女性所受的歧视有过半句怨言,那么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也应该对中国学生所受的歧视闭上嘴巴。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的脑子里没有你的这种逻辑。”
这位刚从MIT毕业的女博士,听了我的一番话,愣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那植根于奴性的愚蠢的错误,连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让我会下向你单独解释。”
教务长颇有绅士风度地对我说,
“汉,让我们不要再提往事,面向将来,你作些建议吧。”
“你我都是科学家,一同做过复杂系统的研究。我们都知道,一个系统的将来取决于过去和现在,所以对现在和过去的了解和判断是至关重要的。我当然可以作对将来的建议,但那不应该取代对往事的结论。
“中国有一句话,叫挂羊头卖狗肉。这个学校是你们的,我的要求很简单,如果你们没有意图对所有的人平等对待,那们把申请表上那段平等对待的声明拿掉。如果你们想装点门面,保留那段声明,那么,就按照声明的那样办。换言之,如果你们卖狗肉,请挂狗头;挂羊头,就要卖羊肉。
”作为一个经过中国十年浩劫的人,我本以为我对人性的丑陋开看到了极限。是你们让我大大开阔了眼界。在中国的十年浩劫中,当权者对所谓黑五类及其子女的歧视至少是摆在明处的,不象你们这样如此卑劣地说一套,作一套。”
用自己的科研基金,我在会后又从中国招了两个学生。不久,我在IBM作报告,提出一个模型,并据此证明了他们在超级系统设计上的方向性错误。
“请把你的论文留下,我们一定要证明你的错误。” 听众中一位富有幽默感的高级职员笑嘻嘻地在别人不知如何反驳我的情况下出来打了园场。但之后我接到的却是到IBM任职的邀请。
为了少生闲气,为学生与校方讲好了条件,我在几个月之后接受了邀请,辞去了教职,冒雪到新的岗位赴任。那个高级职员过来与我会面时,笑嘻嘻地说,
“这么久听不到你的消息,大家都以为你不会到我们这儿来了呢。”
却不再提起如何反驳我的旧话。
- 这种叙述很难得看到,鲁汉的许多经历如金子般宝贵posted on 11/17/2003
这种叙述很难得看到,鲁汉的许多经历如金子般宝贵
叙说细密,有理有据
希望能读得更多! - Re: 虚伪的平等posted on 11/19/2003
希望多看到鲁汉老师的文章!看后收获很大! - Re: 虚伪的平等posted on 11/20/2003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