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草
——献给李金发和野狸红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
粉红之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
——李金发《夜之歌》
在广州的几天里,一直在宾馆看电视,然后睡觉,饿了就泡方便面吃。我想我只能泡方便面吃;曾经试着换个花样——泡米线,结果水总是不热,泡不开,而且,速食米线的味道我也吃不习惯,只好还是回去泡方便面。老是下雨,晚上根本没有停过,倒是白天还能歇一会儿。白天,我正好凑着雨停的当儿,出去买方便面、啤酒和榨菜;一次绝不买很多,免得老是呆在屋子里,找不到出来透透气的借口。
我愿意提着买回来的方便面和啤酒在附近转一转。我决定把这里摸熟,摸清每一条小巷通向哪里。这样的散步很有乐趣,因为我只是散步,不说话,不问路,也迷不了路——大不了按原路返回。我努力记住那些小街的名字,每个小卖部、门头房的招牌,一些单位的名称,几个小区的门牌号。我还试着走进一些单位或者小区的院子,从一个门进去,再从另外一个门出来,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还不得不从原来的门里走出来,因为我找不到另外一个门,或者它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阻止我,这是我喜欢的方式。我还可以看到一些偶然发生的事件,比如那一次,我就看见两个男人在打架。一个人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把脸深埋在双腿中间,叫也不敢叫出声音;而另一个则站在他旁边,穿着拖鞋的脚猛踢那蹲着的人的脑袋,嘴里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懂,表情恶狠狠。小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走着各自的路,彷佛没有看见,彷佛根本没发生什么,彷佛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甚至连瞅上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其实我也差不多是这样,我好奇的只是那个蹲在地上的人怎么就那么稳稳地蹲在那里,无论怎么踢,都踢不倒他。我想这样的散步无论如何没有什么坏处,但也只能这样而已。我还没来得及将这一带的情况摸熟,就自己先厌烦了。
宾馆里的电视可调换的台不多,几乎全是粤语节目,看着看着就困了,做几个梦,被梦惊醒,想要回忆一下,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而电视里还是那样瓦里哇啦的粤语。终于找到一个有中文字幕的频道,正放一个好莱坞电影,讲的是一个疯狂小说家边杀人边创作小说的故事。他的小说描述着未来所要发生案件的一切细节,直到最后,他给小说的结尾竟然是自己被警察从背后开枪打死。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个电影的结局;耐着性子看下去,只是想印证一下我的推理。好莱坞的电影总是会满足你这样的推理欲,并给你成就感,看好莱坞电影的乐趣就在这里。不过,这次因为是深夜,又是在陌生旅店独身一人,看完电影之后竟然很长时间不能入睡,眼皮很反常地无法合拢,冷气开到最大,而脚心仍然不住地出汗。我半躺在床上,想了想,起先还以为是失眠,四周看了一下墙壁之后我才承认,我感到恐惧了。
落地的窗帘静止不动,外面照旧还是电闪雷鸣和哗哗的雨声。白天我曾经拉开窗帘往外看过,只不过什么也没有看到。窗外只是一堵石墙,生满绿苔,爬满藤蔓的石墙,比雨水还要大很多的水流从石墙上不断冲刷下来,以至于扑打在茶色窗玻璃上,溅起许多细小的水流又从玻璃上滑下,印出一条条的泥痕。我没有打开过玻璃窗,所以看不到石墙上面有什么,但这样风就没法吹进来,那落地的窗帘也就不会颤动。我已经在床上坐直了身体,我一直注视着落地的窗帘,我想,除非动手去拉它,它是不会动的。这样想着,彷佛为了印证这个看法,我观察了它一会儿,它果然一如往常,一动不动。我知道窗帘背后并没有什么,但我不能放心。我知道我完全可以拉开窗帘去看,但我不想对自己的判断表示怀疑。我不能不相信自己。
早就定好了一张去梅州的卧铺夜车票。当天下午,天还没有黑,我就收拾行李,步行去火车站。这几天的闲逛让我发现了一条去火车站的捷径。我只要跨过那个横在铁路线上面的过街天桥就是广州站了,而我当时选择在这个地方逗留,还是打了车转了好多圈才停下来的。我知道那座过街天桥是著名的杀人桥,这不是听什么人说的,是桥自己告诉在它上面行走的人们的。你走到桥的中央,那里有一座铁皮小屋,小屋的墙上用红漆涂了一行大字:此桥经常发生命案,请过往行人不要逗留,速来速往。字迹潦草,彷佛是用血涂上去的,既肮脏又血腥。铁皮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铁门,一把生锈的大锁挂在上面。铁皮小屋的墙壁和天桥栅栏的夹角里,堆积了很多杂乱的啤酒瓶,有一些还骨碌骨碌地滚到天桥通道的中央,故意绊行人的脚。小铁屋原本是白色的,这从铁皮上那些斑驳的锈迹可以判断,但南方多雨的天气使它很快锈蚀了,成了现在这种颓败和凶恶的面孔。桥上行人步履匆匆,我也不例外;只是我更注意那些逗留者。黄昏的天桥上,逗留的人还真的不少,白西服的胖男人在和长发女人拥抱,不顾栏杆的肮脏,使劲将女人按在栏杆上;学生装的少年双腿搭在栏杆外面,手里夹着白色的烟支,向着呼啸而来迤逦而去的列车吐着淡淡的烟圈;衣衫褴褛的人时刻警惕着身边熟睡的酒鬼,怕他翻身起来抢走自己的茶缸;还有头发蓬乱的女人向整个天桥扫射着仇恨的眼神。当我坐上火车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而且在候车室候车的时候,外面又下了一阵雨。我走在站台上,已经看不见那个过街天桥。
朦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远离了我们们 毫不思索。
——李金发《里昂车中》
放好行李之后,我到列车车厢的尾部抽了一棵烟。脸紧紧贴住车窗,双手挡住车内的光线,希望能看见车外的夜景,但看到的只是无边的漆黑,甚至连远方零星的灯火都销遁了。我失望地回到车厢里,坐在走廊的小椅子上,还是象刚才那样,又做了一次努力,企图看清楚窗外。
“什么都看不到,外面正下雨呢。”对面的人说。我转过脸来,看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的面孔,只是他的衣着比我光鲜了许多。“是啊。”我说,看了看他,又转过脸去看漆黑的车窗,车窗上返照出车内人的影子。我看到了我的面孔,又转过脸来面对他,笑了一下,索性直接看着车内的情景了。
“现在是朝哪个方向开?”他问我。我看了看他,还是转过脸看车内,“不知道。”我说。“你是北方人吧?”他问我。我只得回答:“是的。”“我也是北方人。”他提高了调门说。我再次转过脸,多看了他一会儿,“是吗?你是哪里人?”我问。“我湖北人。”他说。我哦了一声,继续看着车内的某个地方,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什么,老是在走神。湖北什么时候也属北方了?想不明白。“你是哪里人?”他问我。“我山东的。”我说。“哦,怪不得。”他笑了,眼镜框上流出一道亮光,我这才注意到他戴着眼镜。“怪不得什么?”我问他。“听说山东人都是人高马大,今天一看果然是这样。”他说。“是吗?”我只是象刚才那样笑笑,不想多说什么。
他问我:“你在广州工作吗?”“不,”我回答,“我没工作。你呢?”他推了推眼镜,身体靠着车厢捋直了,说:“我在广州搞水利工程设计,这次去河源看一个工程,那是我主持的。”他看着我,我只是扫了他一眼,又看着别处了,我“哦”一声,还向着车内点了点头,算做回答。“啊,那是我第一次主持的工程。”他似乎兴奋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是吗?”我说。“是啊,我去年刚毕业,不到一年的功夫就独立主持一个工程。”他嘴角流露出阻挡不住的自得。“那很厉害啊,一般人需要几年才可以?”我似乎也有了一点兴趣。“哦,那可说不准,我有个同事都快退休了,还没有独立主持过工程呢。”他说。“你很幸运。”我说。“不是的,主要是我有这个能力。”他纠正了我的回答。“哦,是的,当然。”我说着,手去抚摸黑色的车窗。车内的冷气很足,一点感觉不到闷热,只是不知道外面的雨下完了没有。“南方就这样的天气。”他说,“一开始很不习惯,食物也不好,一段时间真想回北方去。”“你是说湖北吧。”我说。“是啊,湖北也不错,可毕竟不如这边。”他叹了一口气。“你可不能回去。”我说。“是啊,我若回去,说不定就要到乡下去修建蓄水池去了。”他大声笑起来。我又一次中断谈话,但却没有意识到。
“你去哪里?”他问我。“啊,我买了去梅州的票,就去梅州吧。”“那很好,这车很快,明天一早就到梅州了,你可以很安稳的睡一觉。”他说。“你呢?”我问他。“我去河源,半夜就要下车了,恐怕睡不好觉的。”他说。“广州到梅州有多远?”我问他。“不到500公里。”他说。“那很远啊。”我想了想,说道。“反正你明天一早就到了,不必担心。”他说。“梅州在广州什么方向?”我又问了。他想了想,说:“应该是东北吧,快到福建和江西了。你去那里做什么?”我揣摩了一会儿梅州的大体位置,说:“嗨,算是找个人吧。不过谁知道呢?”
我问他:“现在火车是什么方向?”他说:“应该是东南,先到东莞,再折向北到惠州、河源,然后就是梅州了。”我再次将头摁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已经看到点点的灯火。“那就是东莞了。”他说。雨大概在东莞停了。年轻的水利工程师爬上自己的床位上去,用报纸蒙住脑袋,开始睡觉了。我走出车厢,又点着了一棵烟。等掐灭烟头的时候,外面又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了。我不想睡觉,靠着列车门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又开始抽烟。等我回到车厢里去的时候,年轻的水利工程师已经将脸上的报纸扯了下来。我躺在他的下铺,听见他不断地翻着身体,过了一会儿,出现了叹息声。我想我还是睡吧,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看不见他了。
“你还没睡着?”他探下半个身子来,问我。我睁开眼睛,又看见了他。“你还有烟吗?”他问我。我说:“有。”他从铺位上下来,从我的烟盒里拿了一棵烟,走出车厢去了。我在床上继续躺了一会儿,也起来向车厢外走去。“嗨,我没有打火机。”他说。我才看见他只是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靠在车厢的墙壁上,瞪着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先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上学的时候抽过一段时间的烟,我们那时候抽的是‘红金龙’。”他说。“那烟不错,我抽过,只是有点骚味,很不习惯。”我说。他笑笑,说:“但后来就不抽烟了。”“为什么不抽了?”我问他。“有骚味嘛!”他哈地一声笑了起来。“这种烟抽过吗?”我问他。“第一次。”他看了看我,笑着说。“味道怎么样?”我问他。他煞有介事地品了品,说:“嗯,不错,只是——怎么有中药的味道?”我说:“肯定是你中药吃多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开玩笑,虽然不怎么好笑,但我们还是一起笑了起来。
“外面还是黑洞洞的。”
“对,什么也看不见。”
“睡不着吧。”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掐掉那半截烟头:“你不知道,其实我很紧张。”
他的面孔印在黑漆漆的车门玻璃上,现出几个模糊的重影。
我的故乡,远出南海一百里
有天末的热气和海里的凉风
藤荆碍路,用落叶谐和
一切静寂,松荫遮断溪流
——李金发《我的故乡》
车快到梅州的时候,我起床收拾行李,顺便看了看他的铺位。他收拾得很整洁,好像上面根本就没有睡过人一样。
天还没有亮,但也快亮了。我提着行李走出梅州火车站。清晨的雾气非常大,三三两两下车的人走在匝道上,只能听见鞋跟敲打水泥地面的声音;人们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说着什么,往站外广场上走。路灯很稀疏地亮着,发出黯淡的橙光,一条马路从广场上直直地伸出去,消失在浓重的雾气中。除了身在其中的候车厅,看不到周围有什么建筑物,火车站在一片荒野中。许多骑着摩托的人纷纷打亮车灯,在广场上,候车厅门前招揽生意。
我提着小小的旅行包,在人群中无目的地逡巡。
“◎#¥%…$…※!”一个戴头盔的家伙向我喊着。我看他一眼,没有吭声。“要进城吗,坐我的车吧,很便宜的。”他继续和我攀谈。“你刚才说的什么话?”我问他。“啊,刚才么,我以为你从广州来,能听懂广东话的嘛。”我点点头,不理他了。“走不走啊?”他骑车慢慢跟着我。“不了,我天亮才进城。”我说。“天亮还早么,你若过江的话呢路还很远,不如搭我的车。”他说。我向他摆摆手,回到大厅里去了。“你怎么连价钱都不问,可以商量的么!”他在我身后喊道。许多摩托车已经揽到生意,突突突地载客人进城了。过了几分钟,不大的车站广场冷清下来,依然有三三两两的旅客在候车大厅内外逡巡着,同样的,依然有三三两两的摩托车低低地响着发动机,等待有生意来。广场边上,偶尔有一辆出租汽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
我在候车室里兜了几个圈子。候车室也很冷清,那些在里面摆摊卖东西的人还都在柜台后面的简易床上躺着,偶尔有轻微的鼾声响起。也有起得较早的女人开始收拾自己,并且做早点了;我经过她们摊子的时候,她们没有忘记顺便兜揽一下生意:“看一下啦,有什么需要的?”在靠近候车大厅门口的地方,有一个专门卖刀具的摊子。他的柜台里摆着几把戴套的匕首,匕首套和刀把上都镀了铜或者锡,不是多好的货色,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站在柜台前,又有些走神了。“你要买刀?”那人从躺椅上努力睁开眼睛,双手干搓了几下双颊,清醒过来。“看看。”我说。“这都是些破铜烂铁,你要看好的,我也有。”他说着,从躺椅后面的箱子里翻出几把来,扔在玻璃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整个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都有回音。“这都是很好的新疆刀。”他说。我拿起一把,端详了一会儿,问他:“都是真的么?”他嘿嘿笑起来:“您是识货的人,我还能骗了你么。”“你从哪里弄来的?”我用拇指试着刀的锋刃,问他。“你买我一把刀,我就告诉你。”他狡黠地笑了起来。“好吧,”我说,“你告诉我之后,我就买你的刀。” 他装作沉吟了一番的样子,说:“我告诉你就是了,又没什么大不了;我儿子是个教书匠,教了一帮新疆来的学生,这些刀都是平常他没收来的。”我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说:“是吗?”“是啊。”他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那好,我信了,”我说,“你这里有没有水果刀,我买一把。”
“老表,你搭车么?”
“不搭。”
“你告诉我去啥子地方,我带你去。”
“不去。”
“价钱可以商讨的。”
“不商讨。”
在候车大厅门口的另一边,摆着一个长椅。长椅上坐着两个老年人,应该是夫妇吧,老太太胳膊里挎着一个包袱,另一只胳膊死劲抱着老头的胳膊;而老头的另一只胳膊里,夹着一条鼓鼓的塑料纸袋子。跟他们说话的人还是那个刚才向我揽生意的人。现在他已经摘下了头盔,露出了蓬乱的头发,并且将头盔夹在了胳膊的下面。他穿着短裤的两条短腿,一条支撑着整个肥胖的身体,另一条斜撇着,脚底板敲打着地面。候车厅门口内外聚集了几个人,除了候车的旅客还是那几个揽生意的摩托车主。摘下头盔的男人继续向别人兜揽着生意,可是似乎没有人愿意进城。他对众人说:“这对老夫妻可真奇怪,问他什么都说个不。”众人里传出来几声低低的笑声。
“老表,你这是在等车么?”他继续问下去,他已经问出许多乐趣来。老头儿干脆不搭理他了。
“老表,你要去汕头么,还是潮州,要不就是去揭阳吧?”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继续说:“我告诉你晓得哦,刚才那一趟从广州开过来的车就是去汕头的,你莫不是错过了吧。其实错过了这趟车也没关系,去汕头的车很多的,潮州啊,揭阳啊都很多车,你莫担心啊。”那老头也不看他,只是好像看向另一个地方,说:“◎#¥%……※” 那摘下头盔的男人说:“不担心就好,我怕你担心么;老年人,出门不容易的。”他摇摇头,转动了一下身子,看见我走了过来,打招呼说:“嗨,想好没有,搭不搭车?”我还是摇了摇头。“你刚才买了什么?不要上当啊,这里东西好贵好贵的。”他提醒我说。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他。
“今天好奇怪啊,遇到两个客人,不说去哪儿,也不搭车,也不问价钱,好像我能把你们吃了似的。”他这话既象是对我说的,又象是对那一对老人说的,而更多的,象是对众人说的。“今天生意注定不好了,不如收车啦。”他对另一个戴头盔的人抱怨着。“莫要着急嘛。”那人安慰他。“也不晓得今天触了什么霉头,刚才广州来了好多客人,我愣是一个生意也没揽上,好凄惨的。”他继续抱怨着。“嘿,我都跑了两个来回了。”那人说。“你烧的什么高香啊。”他唉声叹气了一阵。那个与他说话的人又揽了一趟生意,走了。
天光渐渐放亮了,清晨的雾霭慢慢退去,我能看见火车站广场旁边的田野了。一些高高的我叫不上名字来的树木密密麻麻地生长在田野里,偶尔还有鸟儿飞过来。路灯照耀下的那条马路可以看得更远了,马路尽头的楼宇建筑也隐约可见。只是候车大厅里,依然是幽暗的。
“老表,你莫不是在等人么?”他忽然又想起一些话题来了,“你是在等你的儿子回来,对不对?”他看老头儿仍然不回答他,继续说下去:“你儿子是参军复员了么,还是回乡探亲啊?”“◎#¥¥%……”老头儿回了他一句。“这么说你是等你儿子回家了?”他说。“×※……%¥。”老头儿似乎又否定了他。“那么,你坐在这里究竟有什么事情呢?”他很迷惑的样子。“◎#%¥………!。”老头儿说。那人用手捋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似乎很焦虑的样子,摇摇头,又在原地转了一圈。卖刀的人在那边说:“你不要问了,你肯定不会问出什么来的。”那人看着卖刀的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问个明白才行;大清早没生意做,跟人答话也不理,好郁闷的。”他似乎不问出东西来就不肯罢休了。“嗨呀老兄,做你的生意去吧,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呢?”卖刀的人手里端起一个茶壶,对着嘴子饮了起来。“你晓得什么?我若不弄清楚结果,这几天都不会安生的,我会老想这个问题。”他重新戴上头盔,走出候车大厅。此刻,外面天已经全亮了,太阳将要出来,闷热的感觉开始从地面上升腾。
“他要真问出什么来,可也算有本事了。”卖刀的人对我说。“怎么?”我问他。“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都没问出什么东西来。”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也很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两个老人不是才来乘车的么?”我问他。他摇着头,说:“一年多了,每天天不亮两人准时就来,坐那里,什么也不说,撵也撵不走。谁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端着茶壶,斜躺在自己的躺椅里面,哼哼地唱了起来。“你能听懂刚才老头说什么吗?”我问他。他却懒得理我了。
我走出候车厅,来到广场上,决定搭车到城里去。刚才那个揽生意的人又从我身后绕了过来。我也没问他的价钱,就上了他的车。“我晓得你为什么刚才不乘我的车了。”他说。他把车开得很慢。“为什么?”我问他。“你是很小心的人,害怕天黑不安全;我敢说你是第一次来梅州。”我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看街道两边的风景。清晨的街道上,很少有车辆,门面房都一律关着门。
“你说那两个老家伙怎么回事?”他拧着脖子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说。“我看肯定有古怪。”他说。我不想说话,只是看街景。“你说呢?”他问我。我只是“嗯”了一声。我看了一会儿无人的街景,问他:“他说的话你能听懂吗?”他笑了,说:“那还不简单,他说的是闽南话;这里的人基本都听得懂。你过不过江?”我说:“随便吧。”他说:“你若是过江的话,还得加收一块钱的过桥费;不过就不收了。”我说:“那就过吧。”摩托车很快开过了梅江,他很长时间没说话。在街道上七拐八拐,他说:“我看他俩未必不是鬼呢,天一亮就不见了,你说呢?”我懒得理他。等我下了车,付了他车钱,他又说:“今天很古怪,生意少得出奇,说不定是这两个福建鬼闹的,我得回家烧香拜菩萨去。你也小心点啊,出门在外,撞鬼可不是好事。”他诡秘地看了我一眼,很快消失了。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李金发《弃妇》
在梅松路上找了一家很便宜的旅馆。洗了一个冷水澡,躺在床上睡去。空调的噪音很大,但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姑娘对我唱山歌;那歌词的大体意思还记得。山歌唱的是一种植物,有七片尖尖的叶子,年轻的男女正好在下面幽会;假使不小心被人看见,就假装是正在采这植物的花。我垂头丧气地醒了过来,只得再去冲一次冷水澡——我竟然梦遗了。洗完澡,身体很长时间不干,湿腻腻的,不舒服,不由得咒骂这南方的鬼天气。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空调嗡嗡响,似乎不怎么制冷了,脸上不知道是在冒汗还是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洗澡水。我就这样呆坐着,胡思乱想。我把梦遗的原因归结到长途奔波的疲劳上去,而不与那个唱山歌的梦有关。这个问题想明白之后,就不再走神了。已经是中午,该吃午饭了。我还是准备弄些方便面吃。
“您要出去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回头去看,是老板娘,正象我微笑。我对她的微笑不反感。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裙套装,正拿着一只圆珠笔在柜台后面站着。那个柜台很小,就和楼梯紧靠着。柜台距离外面的人行道也只有两步的距离,很狭小的空间。柜台上有一个计算器、一本收据单、一个黑皮本的房间安排表以及一部公用电话。她放下圆珠笔,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蹲下身子去拉正趴在地上玩积木的孩子。那个孩子正在楼梯间兼柜台接待室的狭小空地上打滚,嘴里呜里哇啦地喊着。他挡住了我向外走的路。她拉起调皮的孩子,略带歉意地笑笑。我想作为回报,夸夸这个孩子。忽然发现孩子的一个眼皮肿得很高,而眼皮底下几乎看不到小眼睛了,于是打趣他:“嘿,小调皮鬼,眼睛怎么弄的,是不是被小蜜蜂蛰了?”小孩子没有听懂我说什么,只是瞪着那只正常的眼睛看我,没有什么表情。女人对孩子说:“快向叔叔问好。”孩子没有吭声。我于是走出去。
来到街上,先辨别一下方位。抬头看看太阳,白乎乎的一滩正挂在天上。买了几包方便面便回来了。正准备上楼,又碰见白衣服的老板娘。她说:“您就吃方便面吗?”“没办法,吃不习惯这里的食物。”我苦笑着说。她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等一等,我给你弄点吃的。”我说:“怎么好意思,算了吧。”她说:“没关系的,我会做一些北方的食物,你可以尝尝。”我有些不相信,她接着说:“我外婆是北方人,见她做过的。”我“哦”了一声,说:“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搬了一张竹子的躺椅放在人行道的林荫下面,说:“你先坐一坐吧,马上就会好。”
正午的街道人流很多,各种车辆拥挤在马路上。两边的街道也很老旧了,都是灰突突的色彩。想来在我睡觉的时候下过一场不小的雨,人行道和马路上还有污水流淌,马路两旁不知是些什么树,长得很高大,被上午的雨水打断了不少枝叶。马路两边堆满了杂乱的树枝,被车辆碾压着,行人挤踩着。这种树上还结满了果实,也没人采摘,丢在地上的,不计其数,在暑气的蒸烤下发出热烘烘的甜酸气。整条街道都是这样的气味。我以为这就是荔枝,南方人吃厌了的东西,丢弃在大街上腐烂也没人觉得可惜。我不确定我的猜测,但也没有向什么人求证。我想我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即使整个南方都发出腐烂的甜酸或者腥臭的气息,又与我何干呢?
老板娘的蜂窝煤炉子摆在人行道上,高大树木的旁边,上面煮着一口铁锅,铁锅里浸泡着满满一锅鸡蛋,铁锅上面有袅袅的蒸汽上升。老板娘的饭桌也摆在人行道的树荫下,现在桌子上是空的,谁知道过一会儿,她会端出什么样的北方食物呢?我这样想着,暗地里笑了起来。我斜躺在竹椅上,虽然暑气蒸得人厉害,但有些微风,使人感觉不到闷热。我半闭着眼睛,眼睫毛遮挡着太阳的强光,又昏昏欲睡了。但愿不要再梦到唱山歌的女人。
桌子上摆满了食物,有几样还依稀有北方菜的样子。我以为她会和我一块吃饭,没想到她已经吃过了。我只好一个人在梅松路的人行道上吃我的午饭。她给路边上煮鸡蛋的炉子换了一块煤球之后,坐在我刚才坐过的竹椅上了。
“还对您的口味么?”她问我,眼里有着期待的神气。我说:“很好。”她听到我的肯定后,开始谈她对北方人口味的一些印象。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有时补充一下,有时就走神了。我没有主意到她已经停止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实在的,我偷偷观察了她几次,认为她长得还不赖,首先身材很高,足有一米六五以上的样子,不是许多南方女人那么瘦小;脸盘也不错,尤其迷人的是眼睛,最朴素的一句形容是:眼睛会说话。我对她的脸很有记忆,好像在哪里见过;或者和哪个明星的脸有点相似。这时,旁边的音像店里忽然响起了李玲玉的歌声。哈,南方的城市真是奇怪,这个时候,还有人记得李玲玉。
“梅州很陈旧啊。”我说。
“这里老城区了,江南的新区就不一样。”她说,“你不是从江南过来么?”
“那边比这边干净些,不过地方太小。”
“广州怎么样?”
“广州不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好像到了国外。”
“客家话好懂么?”
“还行吧,我还能对付对付。”我说,“只要你不要说太快。”
“还是广州好。”她努力讲普通话。
“广州人太多了,看见人多我就心慌,烦躁。”我说,“还是梅州好,人也不多,车也不多,街道也不用太宽,空气也好一些,在这里居住应该不错的。”
“小地方呆太久也会闷的。”
“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装作好奇的样子。
“梅州哪里有好玩的地方啊。”她摇摇头。
“听说人境庐和千佛塔不错。”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真的。”她想了想,说,“与其去那里,还不如到侨新路上看看,或者到梅江边走走。”
忽然又下起雨来了。她急忙起身收拾桌子。我想给她帮帮忙,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上楼去。从临街的窗口往下看,她正撑着一把小花伞,拿着一块雨披,去遮盖路边上煮着鸡蛋的煤球炉。我躺在床上,继续睡觉。
下午四点多,我起床之后,决定出去转转。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我回来了。
推了一下门,竟然自动开了。我记得我是锁了门出去的。我没有再往屋里走,而是下楼去找老板娘,问问她怎么回事。柜台后面只有那个孩子在搭他的积木。我问他妈妈去那里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却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在旅馆门口站了一会儿,走了一会儿神,回楼上去了。门依然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沿着墙走进去,屋里并没有人。我看了一下行李,也没有少什么东西。我坐在椅子上,扫视整个室内,想发现出一些异常。忽然,卫生间里传出拖鞋走动的声音。我猛地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卫生间……
“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我问她。她很羞愧地低着头,说:“本来,我是来整理房间的,……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回来。”老板娘的眼睛向门后扫去,那里果然多出来一个吸尘器。这分明是个谎言,我想,但我不想戳穿;她已经很窘迫了。我让她带上门出去,自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定是哪里有些不对了。
我吃过她供应的晚饭,又出去了,很晚才回来。她还在柜台后面,什么也没有干,只是呆坐着,看见我回来,就走出柜台,将旅馆的大门上了锁。我听见她跟着我上楼来,我正要开门的时候,她追上我,低声问:“要不要我给你找个福建妹来?”我没有理她,猛地将门摔死。
夜里又开始下雨了,和在广州时一样大的雨夜。只是这里的窗帘太轻了,玻璃窗也关得不严实,轻微一点风进来,窗帘就飘起来。我半夜里睡不着觉,索性将所有的窗子打开,大雨立刻噼里啪啦地打进来,窗扇因为没有被固定而摇晃着,几块玻璃掉到马路上;窗帘全部被打湿,在风里甩得啪啪响;大雨甚至扫射到我的床上去。我捂着自己的胸膛,撤退到卫生间的门口。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第二天的中午,我出去吃过午饭回来,半躺在她树荫下的竹椅上。有一个时刻,我真想就在这里躺上一辈子。她的生意也不怎么好,似乎就只有我一个客人似的。她在旅馆大门里面和孩子玩着,弄得孩子又笑又叫,她似乎也高兴起来。
“看来我的北方菜做得真不怎么样?”她掐着腰,站在我旁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麻烦你了。”我发现她今天穿了一条紫色的连衣长裙;鞋子也不是昨天的踢踏板,而是高跟的凉鞋;她把头发松散下来,一直披到肩膀上。她站在竹椅旁边,一动不动,也忘记了说话似的。“昨天,”她噗哧笑得低下头,良久才说:“真不好意思。”我说:“没什么的。”她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介意。”我看着她,说:“真的没什么。”她于是长呼一口气,掐着腰的手也松弛下来,说:“好啦,你不生气就好。”
今天天气还好,有南风,不闷热。她也搬了一张塑料椅子和我并排坐一起,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并且摆了摆裙子的下摆。她靠在椅背上,左手拿一个木梳,开始梳头,将长长的头发挽来挽去。
“昨天下午你去哪里玩了?”她问我。
“照你说的,去侨新路和江边走了走。”我说。
“还好吗?”她问我。
“江边也就算了,江水都是黄的,两边的堤岸都光秃秃;江水发出的臭气实在难闻,我还以为梅州污染不算严重的呢。”我摇着头说,“不过,侨新路真不错,那些老建筑真好。”
“那是很久的老房子了,跑南洋的客家人赚足了钱,都要在那里修座好宅院,传给子孙。”她说。
“解放前梅州的客家人在南洋做生意都是顶厉害的,还有很多人将生意做到了非洲。”我说。
“这谁都知道啊。”她说。
“你们梅州以前有个叫李金发的人,你知道么?”我问她。
“听名字好像很有钱的人。”她说。
“他家的生意很早就做到非洲去了,当时他父亲将他带到非洲看管生意,谁想他竟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后来去德国学雕塑,不料却做了个诗人,写没人能看懂的诗;他还娶过一个德国女人做妻子,还在伊朗做过中国的外交官;后来去了美国,经营农场,赔了本,不久就死了。”我说。
“看来这个人唯独不会做生意啊。”她梳着头,有点心不在焉。
日光在树叶间闪烁。对面有个做铝合金生意的店面,主人正开动机器切割铝合金材料。他身后的孩子抓起一根刚切割下来的材料,当作金箍棒挥舞着。我眯缝着眼睛,倍感慵懒的惬意,不经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听说过七叶草么?”她停下梳头,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李金发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谈到过七叶草,是一种很神奇的草,梅州的特产,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么?”我问她。她还是摇头。
“我在侨新路上走的时候,有意在每个院落门前逗留一会儿,希望能看到他们院子里种的花。”我说。她说:“他们家风很严,一般不会随意敞开大门的。”我说:“是啊,所有的大门都紧紧地关闭着,只看见几个挎菜篮子的妇女从小门里出出进进。”她说:“那是佣人吧。”
我说:“李金发的文章中谈到,梅州人家都种有这种七叶草,奉为神明,小心侍养。”她问我:“你找到了吗?”我说:“我侥幸走进一个院子,那家的族徽上就有七叶草的形状。”“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七叶草呢?”她问我。“我想不会错的,总共七片叶子,普通的植物怎么可能用在族徽上呢?”我肯定地说。她点点头。我继续说:“事情很巧,一个小男孩正在露台上踢足球,结果足球滚落到街上来了。等他出 来捡皮球的时候,那足球正在我手中。我还给他足球,并且夸了他家露台上的花;小男孩便让我进去赏花了。”她摇着头不肯相信:“谁会在露台上踢足球呢?就算是真的,侨新街上的客家人怎么会随意让陌生人进宅门呢?”我没有辩解她的疑问,而是一路讲下去:“他们家的花圃很大,我装作行家的样子逐个品评,我发现了那种有七片叶子的植物,但我不敢肯定那就是。我问小男孩那是什么花,小男孩说,不过是一株杂草而已,看都没看就拔掉了。”她说:“那肯定不是了。”“我也这样想,于是悻悻地出来,甚至忘记了跟那孩子告别;但出来之后又后悔,我怎么没想到将那棵草捡回来呢?”我说。她笑了:“一棵杂草,你捡回来有什么用?”我摇摇头说:“不一定,也许那就是呢;毕竟,现在许多人已经不认识这种草了。”
“你说这种草神奇,究竟神奇在哪里呢?”
“他能使人起死回生。”我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说么?古时候梅州曾发生过一场瘟疫,许多人死去,梅江两岸到处都是无处掩埋的尸骨。正当人们绝望的时候,梅江岸边突然生长出一种神奇的绿草,只有七个叶片,枝干粗壮,叶脉肥厚。有人采回家煮水喝,瘟病一下子就好了。由于这种植物生长的蹊跷,以前从未见过,人们都认为是菩萨保佑,降神草而救众生。”
我这样说完之后,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哈哈笑着跑回旅店里面去,十二分的不相信:“果真有这样的传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想了想自己才刚说话时的正经语气,也被自己逗笑了。我不明白自己怎会讲出这样的故事。
她将瞌睡的孩子抱在怀里,从旅店里走出来,重新坐在那把椅子上,哼着儿歌哄孩子入睡了。她的歌声还很好听。我忽然问她:“你唱的是什么词?”她便将那歌词念了出来:“茶树叶子尖棱棱,茶树头下好谈情。遇到路边有人过,两人假作拈茶仁。”这歌词大意好像在哪里见过,我皱着眉头,问她:“茶树有几片叶子?”
如残叶溅
血在我们
脚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边
的笑。
——李金发《有感》
梅州就那么大的地方,走着完全不费什么力气。
特意又从侨新路上走,绿树掩映间,那些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筑好的宅院,错落有致,古朴拙重。我确实不知道,那紧闭的宅门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而只能望着印在门楣上的族徽和宅门上“耕读传家,诗书继世”之类的字句出神。穿过几条小巷,到了江边。沿着江边路,一直走到东山大桥。在大桥上往左边看去,灰蒙蒙的落日将灰蒙蒙的梅江染成砖红色,而江北的千佛塔还遥遥可及。我知道下了东山大桥,沿着彬芳大道就能直接走到火车站了。一个脚踏三轮车默默跟了我很久。
“你是不是希望我能搭你的车?”我停下来问他。
“那你搭不搭?”他很惊诧的样子,反过来问我。
“不搭。”我说。
“你这是去火车站么?”他问我。
“不是。”我说。
“那你去哪里?”他问。
“你管不着。”我说。
“我技术好,坐我的车会很舒服。”他说。
“你已经跟了我很长时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从我一上东山大桥你就在跟踪我。”
“不是不是,”他急忙否认,“我一路上一直没生意。”
“那么,你为什么不主动招呼我呢?”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却说:“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从人力车道上走开,跳到人行道上去,尽量避开他。人行道是光滑的地砖铺成的,走在上面滑溜溜的,对年纪大的人是个麻烦,但对年轻人来讲,正是溜冰的好地方。有一些孩子正在暮色的清凉中穿 着溜冰鞋互相追逐。狭窄的人行道上挤满行人,还必须躲避孩子们的冲击。各种门面房都在夜色中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流行歌曲飘满街道,喝啤酒的男人们已经在露天里围坐好,打麻将的女人和喝啤酒的男人们一样兴奋。我希望我能象个本地人一样消失在人群中。
走过一段热闹的街区之后,街道又变得冷清下来,只有路灯的昏黄光芒和棕榈树的影子。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得悄无声息。我希望路灯照不到我,我希望地上根本没有我的影子。
“你是北方人吧。”那小子依然不紧不慢地蹬着他的三轮车,幽灵一样出现在我身边。
“你很有耐心啊。”我说。
“嘿嘿,反正晚上也没什么生意。”他说。我跳过一丛剑兰,继续走我的路。“其实我也是——”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说,“——我也是北方人。”
“你哪里人?”我问。
“安徽人。”他说。
“我日,安徽人也敢称自己是北方人?”我噗哧笑了,不禁想起火车上的那个湖北人。
“那你呢?”他问我。
“我内蒙古的。”我说。
“怪不得呢。”他说。
“怪不得什么?”我问。
“早听说蒙古人都人高马大的,今天一见还真是。”他说。
“我是汉人。”我说。
“反正差不多少。”他说。
“看在都是北方人的份上,”他说,“你就搭我的车吧,爱给多少给多少。”
“我可不能占你的便宜,”我说:“再说了,你也算不上什么北方人。”
他不说话了,慢慢蹬着自己的车子。
“你应该到火车站去拉客人。”我说。
“你如果去火车站,我捎你过去。”他说。
“算了,我不去火车站。”我说。正好是丽都路路口,我往右拐到丽都路上去。这是一条荒凉的路。
“能问你个问题吗?”他将车停在路口中央,提高嗓门问正向着黑暗走远的我。
“问吧。”我说,没有停下脚步。
“这么远的路,你为什么不肯搭车?”他喊着。但我已经走远了。
我从梅园新村走小路绕回彬芳大道,前面就是火车站了。我再也没有碰上那个家伙。
时间还早。我在候车大厅的二楼逡巡了一会儿,看了看火车时刻表,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候车室的座位上坐满了人。我在大厅的夹角发现一个小酒吧,就钻了进去,里面可以喝酒并免费看影碟。
很小的地方,只有三五张小桌。客人也很少,确切地说,就我一个客人。影碟的内容也很陈旧了,二十年前我好像看过。二十年前的武侠片,现在来看真是拙劣,但当时真看得着迷啊。我回忆起二十年前看这部片子的情景。我和几个别的孩子跑到镇上去看录像,当时的录像刚刚兴起,虽然和电影比起来有很多不足,比如屏幕太小,而且不能反正面都能看,但观看的人还是比演电影的时候多。一个小小的电视机被人里里外外围个密不透风,以至于外面的人根本连电视机在哪里都看不见,但还是愿意挤在那里,听声音也好啊;即使连声音都听不到也不要紧,重要的是来“看”过了。
眼前正放着的影碟已经失去了20年前的华丽和激情。为了保住武林中的盟主地位,男主角宁愿放纵自己的妻子去爱仇人,最终的结局当然是和仇人同归于尽。那两个男人的名字我忘记了,但还记得男主角的妻子叫蓝小蝶。对,刚才我一进酒吧的时候,正是因为听见电视里传出男人柔情呼唤“小蝶”的声音,我才记起所有这些。
我喝完一瓶青岛啤酒,又要了两听罐装的继续喝。酒吧里并非只我一个人。在被高高放置的电视机的下面,有一男一女正抱成一团,吃吃笑着。我看出他们并不是等车的旅客,女孩更象是这里的服务员,而那男的,和我年纪相佛,大概也是本地人。我的酒又很快喝完了,叫服务员再添酒。叫了几声,没有人应。那男孩膝盖上坐着的女孩喊了起来:“阿娟哪,客人要酒了。”但阿娟不知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回一声。女孩挣脱了男人的怀抱,去给我拿酒。男人抬头看电视的瞬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阿雄,”我朝他喊了一声。等他回头看我的时候,我手里的水果刀正好扎进他的左胸。
看了一下表,火车已经进站了。我提起行李走进了检票区,顺着人流从过街天桥往站台上走。许多人匆匆忙忙,拉着重重的行李,不断地碰到别人的身体或者脚跟。大家互相埋怨着,推扯着,离站台越来越近了。
我捏着我的票,在队伍里等待着上车。
轮到我了,我给列车员出示我的票,抬腿上车去。
不知怎么回事儿,我突然感到腰里生出一道凉意,同时身后响起人们的惊呼声。我回头往站台上看。一个老人手里捏着一把匕首,正对我笑着,他好像在反复念叨着什么:“×※……%#◎。”胳膊里挎着包袱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跑过来,拉扯着老人的胳膊,向对面的铁路路基上跳过去。
“他刚才说什么?”我问列车员。
我的手在散发着凉意的腰部抚摸着。手立刻湿了。
列车已经开动。我把自己关进厕所,打开行李包。
七叶草,我把七叶草放在了哪里?
二○○三年三月二十日
- Re: 七叶草posted on 11/19/2003
这七叶草,怎么也没看出一个样子来。我是指草的原物!
只是这名字好听,是否就是七叶一枝花(蚤休)啊?
方便面不喜欢,吃多了会味精过敏,影响清晰的思维。
流马常来!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