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可儿
鲁汉
“对不起,只有五分钟了。”
约翰走近我的小桌,歉意十足地把我从书中的世界里在突然之间拉回到现实世界,海边咖啡店的上门时间在你无所知觉之中又到了。走出店门,空无一人的海滨路被街灯罩在一层桔黄色的轻纱之中,除了把一两只灯火辉煌的渡轮象魔术般地悬挂在黑色的背景上,大海把自己隐蔽在夜幕之后,只是以那无始无终而又充满了智慧的叹息声宽厚地抚慰着这多难的人间。
“嗨!”
从水边的方向,隐约地传来人声。我站住向沙滩方向张望之际,两个人影进入了路灯的光罩之中,一男一女,满面笑意,却并不相识。
“我是比尔,这是尼可儿,她是你Y大的同学。”
那男士指着我的背心上的校徽,说。把我手中的“快乐之屋”要到手里一翻,尼可儿急切地告诉我她正在创作小说,而且有一本书已近完成。
认识之后,发现他们也住在这海边,而且尼可儿和我一样是那家咖啡店的一个坐客。一天在咖啡店,她坐到我的桌上来,递给我一本书,让我给她我的看法。这原来是一本企图阐述数学之奥妙的书,在我翻看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她迫不急待地盯着我的面孔,似乎要在我的面部表情上提前破读我的想法。几分钟之后,我把眼光刚刚从书里抽出来,她立刻把椅子拉近桌面,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猜想这书的作者是一个对数学的造诣并不是很深的一个人。这本书对门外汉可以是一个饶有意味的读物,可惜他有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的倾向。比如说,对无理数的存在的证明,欧几里德在两千多年前的证明就比这本书上的既简单又优雅。”
让我意外的是,在我进一步解释时,尼可儿认真地要去理解,并坚持要我把欧几里德的证明写在那本精装书的封里的白页上。她告诉我那本书的作者是他的一个堂兄,也是她自己的小说里那个主人公的原型。
“我喜欢对学生讲这样一句话,世界上的道理只有两种,不是简单的,就是荒谬的。”
“啊!说得好,请再说一遍,让我记下来。你不会在乎我把这句话放到我的书里,变成我堂兄的口头禅吧?” 尼可儿说着,抬起头来,笑咪咪然而不无耽心地看看我。以后在咖啡店的多次会面中,我在她那好奇的盘问下告诉了她不少自己的人生故事。
“这可不太公平,是你给我讲讲你自己的时候了。” 有一回,我忍不住抗议了。
尼可儿故意摆出狡狯的样子地摇摇头,然后又开心地笑了,露出几只整齐而锐利的虎牙。
“我吗,没有那么多的经历,就是喜欢男人。”
她面上带着天真的笑意,却一语惊人。看看我的反应,她又忍不住打趣说,
“我就知道不能对你泄露我的秘密,你看这不是,你已经被我吓坏了。”
聊到午饭时分,当我提议一同到隔壁餐馆就餐时,她又随口瞎说,
“告诉你吧,你可不想让比尔感到嫉妒,到时他要找你决斗。还是等那天咱们三人一同去吃饭吧。”
几次不成功的约会之后,我们三人终於在一个意大利餐馆聚在一处。尼可儿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的书已经受到一个出版商的赏识,增补之后有可能出版。饭间,我们又从写作技巧谈到创造短篇小说的难处。
“咱们何不现在就轮流讲一个短小动人的故事。谁的故事短而感人就是赢者”
尼可儿与其说是在建议,不如说是在命令,以不容分辩的语气对我和比尔宣布。比尔和我为了拖延时间,让她开头,她咽下满嘴里食物,清清嗓子,把平时的顽皮神情撇到一边,一本正经地开始了她的故事。
“二次大战时一个德国军官把一群俄国俘虏集中在一个篮球架下,命令每一个人投蓝三次,三次都能投中的释放,其余的立即处死。俘虏中的妇女,儿童,士兵一个个地走到蓝球架下,却没有一个人能幸运地投中三次。俘虏中的一个军人是战前国家队的队员,在他轻松地连入三蓝之后,德国军官说,你可以现在离开,或者再继续投篮,如果你能连中十次,我不但释放你,而且释放所有的人。但其中若有一次不中,你将与其他未中三篮的一起被执刑,选择在你的手中。这位军人听完,回头望望背后的人群,迎到的是大家焦虑和期待的眼光。他转过身来,把篮球又拿到了自己手中。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他在大家的屏息凝视下,向篮板一次又一次地投去决定生死的一掷,在第十个球进入篮筐时的那一霎那,俘虏中不少人昏倒在地上。那个德国军官沉默一晌,庄重地给那位俄国军人行了一个军礼,带着自己的士兵离开了人群。”
“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尼可儿抹一下眼睛,动情地加上说。
比尔在和我推就一番,带着点耍赖的态度,尴尬地开口了。
“我能想到的也许是你们已经读到的故事。一个人在离开阿拉斯加之际,依依不舍地把和自己在冰雪世界同甘共苦的爱犬留在当地,知道那爱犬会极力相随,他把这只狗用铁链拴在一处,在他的轮船即将启航之时,却见到一只狗从船下送行的人群中跳出,向他狂叫。当他把它接到船上后,才注意到它浑身血迹,脖子留着深深的伤口。回到本土之后,这只爱犬又在一天夜里,为保护主人的生命,和入侵者在搏斗之时遭受致命之伤,而最终离开了这个世界。”
比尔说完,亲热地拍拍蹲在自己身边的爱犬。轮到我了,想了想,我说,
“有一个姑娘天生双目失明,一直靠母亲照料。两人相依为命,在街头流浪卖艺。一天正是过年的时候,两人在一个草棚空腹避寒。有人行善,送来一碗饺子。母亲把饺子端给女儿,女儿吃得正香时,问妈妈为什么不吃,妈妈赶快在嘴里弄出咀嚼的声音,说,“好孩子,妈妈也在吃呢。” 几年后,女儿终於被艺术团体收留,有了正常的收入,妈妈却病倒了。临终之夜,女儿摸黑为妈妈做了饺子端给妈妈。妈妈吃下半碗,满面幸福,连说好吃,第
二天却去世了。女儿在怀念之中,端起妈妈剩下的饺子,一尝才知道那饺子咸得根本入不了口,不由又一次在对母亲的怀念中啼不成声。”
片刻之后,尼可儿打破三人的沉默,说,
“对不起,我想我是出了一个馊主意,这种沉重的故事是不该在这种轻松的场合讲的。噢,谁赢了?我想我们都赢了,好吗?”
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一天,我在咖啡店里消闲时,店里的约翰带着几分神秘的样子,凑过来,出人意料地问,
“你知道尼可儿上那里去了吗?”
我这才意识到是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反问约翰时,他却欲吐又止地终究没有说什么。从那以后,又有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在咖啡店里向我打听过尼可儿的行踪,我当然无可奉告。之后,我真的再也没有见到或听人提到尼可儿。有时想,有一天或许还会碰到一本书,主人公的口头禅是 “世界上的道理不是简单的,就是虚妄的。” 如果那样,我就会知道,尼可儿到底实现了她的一个梦,我也可以为她高兴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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