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国王的头上盘旋。他大腹便便,嘴里喷出辛辣的臭味。他确乎老了,以至于总是用他夹着名牌香烟的黄手指在头顶上挥来挥去,决心要将我赶走,将我满嘴不祥的言辞砍为三截,一截扔给麻雀吃,一截赠于老鼠洞,一截完全当成他自己肠子里的臭气,赶快用被子捂住,并警告我说:不须放屁。我扇动我的翅膀,不离他头顶周围,使他感到晕眩,感到老之已至。你真是一个幽灵啊,一个烦恼的幽灵。他边走边对我讲。我们走过密林,走过黑色的夜晚。唔,夜晚可不就是黑色的么?我说,我也是黑色的,我的翅膀也是黑色的,我掀动翅膀撵不走黑色的夜晚。他黑黑笑着,他的笑声也蘸满我翅膀上挥洒出来的颜色。我扇动翅膀,使这世界越来越黑。
老国王带领我去参观他的理想国。我们穿过密林,看见一个明亮的洞口。无数火把与灰尘带领我俩走进这个幽明之洞。铁索与铁门,吱呀的门响与只有喉结处才能发出的恐怖声音,响彻在无底的深洞中。我们穿过一扇门,再一扇门,那些衣衫褴褛的看守为我们站岗。老国王在行走中步伐愈加矫健,仿佛回到久远的青春。这才是我的时代,我的理想国。他对我说,血与火的淬炼,使我永不衰老。我在他的头上盘旋,无数的灰尘落满我的翅膀。我对这理想国的灰尘充满仇恨。走到一个拐角,他突然神秘地消失了。我的翅膀下面,是一片虚空。他没有听完我最后的训诫。我转回到来的方向,向那一扇扇的铁门飞去。那些铁门正按照次序一扇扇关闭。我努力加快滑翔速度,计划赶快逃离理想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来这里,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理想国中居住。老国王的神秘消失对与我多么象是一个诡计。我打算在门将要关闭的最后缝隙中穿过去,穿过去,直到最后一道门。那些衣衫褴褛的守卫者全都聚集在门下。他们手执火把与铁杖等待我的袭来。在他们的背后,最后一道铁门徐徐关闭。我在那最后的缝隙中,依稀看到老国王阴鸷的笑容。我想,他将独自穿越那片密林,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去。从此,再也听不到我的一切不详预言,那些恶臭的肠气也将紧紧地捂在被窝里,直到被窝发生爆炸的那一天。
那些明火执仗者,在每个角落搜寻我的翅膀。他们只要打折我的翅膀,一切便结束了。可是,我最擅长的就是躲藏的本领。那些黑暗的角落正是我的家。那些无休止的灰尘,正是我的眠床。我收起翅膀,蜷起肢体,倒挂在虚无中。他们的火把无法照亮我的黑暗,我的翅膀有足够的力量吸纳那微弱的光亮。然而他们没有疲劳,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搜寻。我不断转换着藏匿之处,我贴着山洞的顶壁悄悄转移。我在多次的惊吓中度过无数个夜晚。啊,这里没有白昼,尽是夜晚。无数个这样没有尽头没有白昼的夜晚。
终于有一天,我收起翅膀,落在他们的火把照耀之中,和许多类似的人关在一起。那既象一座监狱,又象一间教室。在后来我知道,这样的狱室不知道有多少间。我端坐在狱室中,翅膀有时还会伸出来。我将如何停止我要飞翔的欲望,我要如何压抑将那黑暗与不详的预言昭告天下的欲望。衣衫褴褛的管教者手持教鞭在讲述理想国的理想,讲述锁链不但可以管束身体,还可以禁锢灵魂。但他没有讲述翅膀,没有讲述翅膀如何越过高墙。我听着听着,终于压抑不住收缩太久的翅膀。我的翅膀,在收缩时,可以对折九次,当伸展时,这间教室,如何能够伸展的开?我一伸展我的翅膀,整个教室都被笼罩在黑暗中。我一飞翔在众人的头顶之上,他们都睁开惊恐的眼睛,流出懦弱的泪水。我不曾怜悯这一切,陡身冲出教室,飞到我们平时放风仰望天空的天井中去。
天井中平白竖起一座高楼。楼很高大,望不到顶端,但楼层却那么低矮,矮得甚至不能容纳我横躺着的身躯。这是一种惩罚。象我这样逃跑出来的人都要接受这样的惩罚。已经有不少人在高楼的外墙上攀爬,他们要在上面找到一个自己能够钻进去的格子,然后钻进去,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平躺着的身躯甚至不能翻身。他们的呼吸遭到拒绝,很多人在这种惩罚中死去。那些爬上爬下的人始终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格子,而或者始终不愿爬进那些格子,遭受窒息的惩罚。他们知道,他们钻进去,便没有了出来的可能。可是还是有很多人找到了自己的格子,并且爬进去。他们在找到格子的时候,通常会回过头来,俯望大地,但并不能看到高墙之外的辽阔天空。天井的高度,至今还没有人精确的测量过。我也要遭受这样的处罚。我展开翅膀,一下就飞越了不知道多少格子,但仍然没有飞到绝顶的希望。我想我不能钻进这种令人窒息的格子里去。这座令人讨厌恶心的高楼,外观仿佛被整个焚烧过一样,满身创痍,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我转到楼的背面。呵,真是奇迹,那里倒有一些楼梯。而且格子也变得不再狭小,和一般的楼层房间差不多了。我钻到一个楼层中,那里已经有几个人居住。他们的被褥都在草灰中铺开,他们皮肤的颜色都似乎是在草灰中滚打过的。他们无所事事,或坐或躺,有的嘴里自言自语,煞有介事,有的则貌似深沉,忧郁地望着窗外。鬼都知道窗外什么都没有。那些木框木门歪斜地横挡在来去的道路上。我询问是否可以同他们一块居住。他们有的摇头,有的不置可否,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我等了一会,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只有再上一层楼。新的房间重新变得逼仄,只有两个黑人在忙活。他们生着火,浓烈的油烟熏得人眼睛生疼。他们似乎在煎炸什么东西。在黑忽忽的一个大铁板上,他们用火钳煎着什么东西。他们看见我,象没看见什么东西一样,连个招呼也不打,继续忙活。他们似乎在讨论什么问题。我走近火炉,看见他们煎炸的是一只死老鼠。那个手执火钳的黑人说:“别伤心了,老兄。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跟它闹着玩,它也只是跟你闹着玩,可是它经不起你的折腾,它死了,这不是你的过错。但是我们都太饿了,我们需要吃东西,懂吗老兄?你不饿吗老兄?”那个在一旁添柴火的家伙拼命流着眼泪:“我又闯祸了,这下他再也不会让我喂养那些兔子了。”
“那里来的兔子啊,老兄。如果有兔子,我们还吃这老鼠干什么?这讨厌的老鼠,我可是忍着恶心来吃它的。真见鬼,谁让我饿坏了呢?哈,还真是喷喷香的老鼠呢。你不准备吃么老兄?”
“这本来是我的老鼠,我没事可以摸着它玩的。我再也没有这样好的老鼠了。”那个伤心的家伙说道,“他说过,我们将来会有一大块地,有一架小风车,一间小木屋,一所鸡舍。有厨房、果园、樱桃树、苹果树、桃树、栗子树,还有一点点浆果。有一块地留给种紫花苜蓿,而且不愁没水浇。有一只猪栏,还有兔子……”
“见鬼的兔子,要是有兔子吃就好了。你不要有这些鬼念头了。你也不想想我们在什么地方!有老鼠吃就不错了。”
“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什么时候才真正干起来呢?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兔子呢?”
“我们在什么地方?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在什么地方吗?”手执火钳的家伙说,“有老鼠吃就不错了,可是也不能天天有老鼠吃。”
我凑近他们的火炉,想要拿一块老鼠肉,可根本就拿不着。我的手伸向哪里,那火钳就躲开哪里。我想端起那只煎锅就走,我每次都觉得抓牢了,可端起来的时候总是两手空空。我凑过去跟他们搭话,可他们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们仍然在争论着有没有兔子肉吃的事情。
我没有在这里停留,走下楼梯,为自己躲避了惩罚而暗自高兴。我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应,仿佛自己一下子隐身了。无论走到哪里,那些衣衫褴褛的看守或者手执教鞭的管教者都看不到我。我行走在每间狱室,我从他们的窗台下轻轻飞过。每间狱室里都有人在自杀,或者自残。有的用绳子勒住自己的脖子,双手使劲往两边拉扯,有的用刀片在自己的手腕上划来划去,有的用铁丝勒住自己的手腕和脚腕,还有的拿着皮鞭抽着别人,而那个被抽的人却用凿子在拿鞭子的人身上雕刻着什么。他们没有痛苦,那种叫喊犹如幸福者的呻吟。衣衫褴褛的管教这个时候仿佛消失了,我即使不隐身,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也没有人干涉我。他们好象并不存在一般。自残或者自杀,仿佛是他们留给这些人的功课。他们留下功课,便躲到一边喝酒取乐去了。
我忧伤地踱回自己的狱室。我试图推开那扇门,门却在里面反锁上了。我敲门,那些人却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坐着,没有一个人为我开门。有个女的在黑板上写着训诫者留下的功课。我愤怒地用手砸门,用脚踢门。她终于不耐烦了,只给我扯开一道门缝,对我说:“你不能进来,你只会给大家带来不安。”我夺过她手里的粉笔,在她脸上画了起来。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画什么,只觉得她的脸太过紧缩了,不能容纳我要画的一切内容,以至于我都要画到她蓬松的头发上去。她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死死地扳住门,不让我进去。但我只是稍稍用力,就推开了门。
桌子上有一把扑克。看到它,一阵心酸,想起以前的美好时光。那时我刚刚被投放进这间狱室,为了教会他们娱乐,为给他们一点点惊喜,我曾经张开我的翅膀,在狱室的上空飞翔,并且在飞翔中为他们分发扑克,做那种最简单的游戏。那时的我是多么快乐。我玩弄着手中已经陈旧得卷起边角的扑克,想要再次为他们分发一次,希望他们记住这个美好的时光。
我张开翅膀,脚尖开始发力,我感到脚尖充满了弹性,但却软绵绵的失去力量。我突然感到飞起来是多么困难。我的翅膀,我的上肢,不论如何抖动,都只是仅仅脱离了地面而已。我有些紧张,我知道我必须飞得足够高,才能越飞越轻松。如果不能离地面更高一些,最终的结果将是重重摔在地上,丧失飞翔的能力。我笨拙的动作引来他们哄堂的嘲笑。但我没有放弃,我还是要飞起来,我已经下定这个决心。有两个人过来帮我了。一个对我说:“使劲吸气,让你的腹腔充满空气,使劲吸啊。”另一个说:“扇动你的翅膀和你的双臂,把气流紧紧排在你的身体之下,要知道你的翅膀是能够对折九次的!”我照他们的话做着,在他们的帮助下飞了起来。飞到众人的头颅之上,在空中自由地旋转,并且把扑克牌分给了他们。他们重新快乐地尖叫起来。
我知道我只要冲破那扇门,往南飞过那道高墙,再飞过一道高墙,我就自由了。我为这件事情考虑了很久。我以前妄图通过那些铁门一开一合的间隙强行飞越,并且为此天天锻炼自己滑翔的速度。我天天守侯在那道门的旁边,躲在黑暗的屋檐下,伺机而动。令人懊丧的是,那无数道的铁门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我是老国王建设理想国的最后一个敌人。只是最近我发现了一个新的秘密,除了那许多道门,天井的高墙并不是不可翻越的。只要你有足够的信心,那墙并不象传说中所说的,随着你的高度而升高,相反,它会随着你信心的膨胀而降低自己的高度。我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但没有跟任何人说。今天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仍然不能说。我知道这里面的许多人已经不可救药。我的每一句话都成为他们邀功请赏的资本。
他们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那些人已经将门窗全部关严,不让我飞出去。我扇动我的翅膀,黑暗的力量重新产生,并且袭来,整个教室淹没在我的翅膀之下。我可以撞破玻璃,扭开窗子上的钢条。哪怕头破血流,我也要飞出去。不过这个时候,门却轰然打开了。我看见翅膀下面一片混战。那两个曾经帮助我飞起来的人将那些告密者和冥顽不化者推向一边,不顾一切打开了那道狱室之门。
我飞出来了。在冲向那道高墙的过程中,我听见后面有人说话。一个说:“使劲吸气,让你的腹腔充满空气,使劲吸啊。”另一个说:“扇动你的翅膀和你的双臂,把气流紧紧排在你的身体之下,要知道你的翅膀是能够对折九次的!”我在这样的鼓励下,仿佛有一股不可遏抑的力量将我吸到无限的高空,那高大的墙壁果然在一节节地变矮。子弹在我的身体下面呼啸而过,正打在矮下去的墙壁上,溅起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烟尘。我飞过一道高墙,又一道高墙,飞过一梭子弹,又一梭子弹。我安全地飞在高空中,阴漠的天空吹来充足的气流,我轻松地飞翔。背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回头看去,原来那两个曾帮助我飞起来的人也在我背后飞着,并且保护我。
我们三个一起飞翔,穿过阵阵云层,看见大地上有一些密集的都市。他们有意停下来落脚,但我阻止了他们,我说:“不要相信这些城市,也不要在这些城市中落脚。对他们而言,这是个理想国;对我们来说,却都是地狱之城。我们要飞到更远的地方去,飞离这个理想国。”
“我们的理想国在那里呢?”一个问道。
“我们没有理想,也没有国度,我们只有黑暗,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我说。
前面出现一片庞大的黑云。我们其中一个激动地喊到:“看啊,自由巴士。”
我们往那云中看去,在云的顶端,果然有几朵象是“自由巴士”几个字的小云彩漂浮着。正当我们纳闷的时候,这个庞大云层里面赫然冲出一辆巨大的巴士汽车。它一半还遮掩在云层中,一半已经在天空之下,发出奇异的光彩。
我们惊异地打量着空中这辆豪华巴士,纷纷收住了翅膀。
二○○二年十二月八日
- 这一篇顶顶精采,提一点小建议posted on 11/07/2003
作者意象开拓得很好,但有些过于具体的如课室和巴士有些不
合格韵。
如果有机会读读《地藏菩萨本愿经》,想能给你更大的意象空
间,当然包括其韵律。该经译者亦即是唐《华严经》的译者实
叉难陀,华严世界为意象世界之极至,严肃从事汉语文学的人
不可不读。
西方的《圣经》启示录和《神曲》想来你是熟悉的。
再次感谢你贴的好文! - 呵呵,我女友喜欢读一些佛经posted on 11/09/2003
我神曲才读了一半。
谢谢你。
我也很喜欢这个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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