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鬼节,万盛节,很有点戏剧性。东方的鬼节,七月十五
,又叫盂兰盆节,却已过去。往年万盛节玛雅都写点什么,现
在她休整去了,我来补写几个字。
谈什么呢?谈几首诗,就我所知,中国古代诗中鬼气较重的恐
怕是屈元和李贺。后者称诗鬼,当然是诗阴抑之气。今天天气
好,不然我还真不敢乱谈呢。。。
李贺的诗好,现在读起来格局都不显古。可见其用心非凡,当
然他是最推崇屈元的诗气的(大格局)。诗论不好,抄屈元一
首山鬼。传说此诗作成之后,天地为之震撼。。。
《山 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薛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貍,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儋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里有极好的网页版:http://chu.jznu.net/chuchi/9.html)
李贺诗中鬼气最重的恐怕是他的苏小小墓,韵新奇,情景惊魂。
《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
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此篇虽为唐诗,但今天读起来并不显古,一读之下,难以忘怀。
《南山田中行》虽有鬼火,倒是一般乡村田间景色。借李贺之
眼,之笔和韵而出,也还没能营造出多少阴迫之感。现在读起
来,似乎还是在字面之上,也许为七律所限吧!
《南山田中行》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
云根台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最后谈谈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这是很独特的一首意会的歌,
也似乎是夜间刻境,诗中的风和泪有些刻骨之感,“天若有情
天亦老”更是千古名句。
《金铜仙人辞汉歌》 (并序)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
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
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海子在其长诗《但是水,水》有其现代版摹刻,写得也很的韵
味,并附于下:
八月或:金铜仙人辞汉歌
八月是忧患的日子
夜晚如马把我埋没。流水的声音,钟鼓的声音。
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潮湿的苔藓
我一无所有
八月是痛苦的日子
画栏如树把我生长。流水的香气,宫殿的香气。
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八月的土地
我一无所有
陌生的官牵我走向千里之外
函谷吹来的凄风一直射向我青铜仙人的眸子
八月是忧患的日子
汉月与我一道
寂寞地离开古老的地方
一路没有言语
思念旧君的清泪如铅水一样滴落
一路没有言语
咸阳道上为我送行的只有败兰一支。
八月是痛苦的日子
我
金铜仙人
独自携带
自己和乘露盘
在月儿照着的荒凉的野地上行走
渐渐
离渭城远了听到的渭水的波声也就渐渐小了
。。。
诗的功夫到家,都有那么一点神斧鬼工,这“鬼”字用得妙。
万盛节尽谈中国的诗,有点不合情理。去年玛雅鬼节写爱伦坡
,我也一样钟爱。谈到美国的鬼才,非坡莫属,这里引一首他
的“钟”:
The Bells
Hear the sledges with the bells--
Silver bells--
What a world of merriment their melody foretells!
How they tinkle, tinkle, tinkle,
In the icy air of night!
While the stars that oversprinkle
All the heavens, seem to twinkle
With a crystalline delight;
Keeping time, time, time,
In a sort of Runic rhyme,
To the tintinnabulation that so musically wells
From the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From the jingling and the tinkling of the bells.
Hear the mellow wedding-bells,
Golden bells!
What a world of happiness their harmony foretells!
Through the balmy air of night
How they ring out their delight
From the molten-golden notes!
And all in tune,
What a liquid ditty floats
To the turtle-dove that listens, while she gloats
On the moon!
Oh, from out the sounding cells,
What a gust of euphony voluminously wells!
How it swells!
How it dwells
On the Future!
how it tells
Of rapture that impels
To the swinging and the ringing
Of the bells, bells, bells--
Of the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To the rhyming and the chiming of the bells!
Hear the loud alarum bells--
Brazen bells!
What a tale of terror, now, their turbulancy tells!
In the startled ear of night
How they scream out their affright!
Too much horrified to speak,
They can only shriek, shriek,
Out of tune,
In a clamorous appealing to the mercy of the fire,
In a mad expostulation with the deaf and frantic fire
Leaping higher, higher, higher
With a desperate desire,
And a resolute endeavor,
Now--now to sit or never,
By the side of the pale-faced moon.
Oh, the bells, bells, bells!
What a tale their terror tells
Of despair!
How they clang, and clash, and roar!
What a horror they outpour
On the bosom of the palpitating air!
Yet the ear, it fully knows,
By the twanging
And the clanging,
How the danger ebbs and flows;
Yet the ear distinctly tells,
In the jangling
And the wrangling,
How the danger sinks and swells,
By the sinking of the swelling in the anger of the bells--
Of the bells--
Of the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In the clamor and the clangor of the bells!
Hear the tolling of the bells--
Iron bells!
What a world of solemn thought their monody compels!
In a silence of the night
How we shiver with affright
At the meloncholy menace of their tone!
For every sound that floats
From the rust within their throats,
Is a groan:
And the people--ah, the people--
They that dwell up in the steeple,
All alone,
And who, tolling, tolling, tolling,
In that muffled monotone,
Feel a glory in so rolling
On the human heart a stone--
They are neither man nor woman--
They are neither brute nor human--
They are Ghouls!
And their king it is who tolls;
And he rolls, rolls, rolls, rolls,
A paean from the bells!
And his merry bosom swells
With the paean of the bells!
And he dances and he yells;
Keeping time, time, time
In a sort of Runic rhyme,
To the paean of the bells--
Of the bells;
Keeping time, time, time,
In a sort of Runic rhyme,
To the throbbing of the bells--
Of the bells, bells, bells,
To the sobbing of the bells;
Keeping time, time, time,
As he knells, knells, knells,
In a happy Runic rhyme,
To the rolling of the bells,--
Of the bells, bells, bells--
To the tolling of the bells,
Of the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bells,--
To the moaning and the groaning of the bells.
这想象和音韵更是继雪莱拜伦以后英文诗中不可多见的。
钟声荡荡,情境翩翩,金铃银铃警铃过后,一下就转到坡最拿
手的铁铃(丧钟),那出神入化之笔,无须多评。
但愿能用此迟交一份万盛节的作业。
- posted on 11/05/2003
好。有意思。不过xw显然是君子心中无鬼,所引倒更象是流彩佳象,让人寒不起来。:)
屈原的诗真是古象沧桑,如击空节,默诵两编,节律就在脑子里经久不去。“兮”字韵用的好了,即使写现代诗,读来好像也有击节的气势。
说到鬼诗,能特别让人感到孤寒的,也确实不多见。我过去曾看过一篇文章,提到聊斋中一段,
元夜凄风却倒吹,
流萤惹草复沾帏。
幽情苦绪何人见,
翠补贴单寒月上时。
现在不觉如何,当时却因为在上学,半夜了还一个人在实验室,特别又无意中读了那文中前后拆诗的叙字,无意中就给引入其中,吓得够呛。当时都不知道是不是该下山回家了,还是就在实验室过夜。
特意去古狗把那篇60年前堪隐写的旧文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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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鬼文学
作者:堪隐
一
吾乡土语有:“七月半,鬼乱窜”之说,当此中元不佳之节,因为有闰月的关系,立秋以后,顿觉凉爽。尤其晚上有时候电灯一灭,所感触的,只是萤光点点,虫声唧唧,真使人容易联想到“鬼间世”的境界。并且中元谈鬼,在心情与意境上虽然都很自然,但是所害怕的,就是自己须特别谨慎,万一不幸,遂会成为甚么“语谶”。所以在家乡时,每逢“鬼乱窜”的季节,总想作一篇“ 都城游记”,未敢轻易提笔,近来因常读笔记小说,又想起作这个题目——鬼文学与鬼音乐,但是一提笔,打心里就有些发怵,腻味。理由很简单,因为积极的求福,即不可得,则消极的免灾,总是应该。这回算是鼓起十二分勇气,不顾一切,谶就谶吧。
自来中国的鬼,大半与“秋”与“夜”有密切关系,好像秋与夜在时间空间上便是鬼的舞台世界。譬如在春天,“芍药开,牡丹放”,莺飞草长,这时候只准有仙(如花神之类)不许有鬼的。同时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许可以鬼形出现,否则岂不是“白昼见鬼”,还成何世界。从这两个点很细微的规定,便可看出中国的文学,美学,哲学等的大道理,盖前者是在欣赏美术的气氛里,不能大杀风景;后者提对有诗意的事物,须要蕴蓄,幽默,不可过于暴露。于是鬼的人生与其活动,便只能在夜间,尤其是秋夜。
这种规定,是很对的,不仅古今来一致承认,演成风俗。即是鬼的本身,亦无可反对。鬼本是凄凉幽怨的代表者,秋天气一切,大多数都是它的象征,如欧阳子的《秋声赋》,我以为直可改为“鬼声赋”。因为大自然给与我们的变化太大而深刻了,最显著的,太阳的光焰已由红色变为灰白,卖果子干车上的“冰盏儿”,叮当的节奏,也于清脆声中带来的凉意,一般冷食店,前几天的热闹忙碌,亦被秋风秋雨洗刷净尽,立显着无精打采的神气。偶尔闲步到四牌楼南,堆成累累的西瓜摊侧,发现落花生已经上市,花生的体积与西瓜比较,可以说不成比例,但小的花生反给大的西瓜一种威胁。再回首北望,见大街两旁货摊上所燃的油灯,发出闪烁的青光,照着不大清楚的人影,天街之夜,已明白的表现出秋之景色。无论自然的和人为的,都好像是由热烈繁华转变成冷淡寂寞,从光明的阳面,渐趋于幽暗的阴面,这虽然不能说就是鬼气,但“鬼境界”的产生,除了宗教迷信等重大问题外,恐怕在时令的感触上也是很重要的。并且从来凡描写秋景的文学,无论诗文,越是好的便越带着浓厚的鬼的色彩,于是“鬼文学”也就由此产生,这实在是很有趣味的问题。
二
所谓鬼文学,也就是人文学,不过借鬼的环境,发挥自己的幽怨孤愤。说到这里,鬼的意义虽然不似神的庄严,惟较比来得深刻,富有幽趣。同时鬼神两个字,联属成一名词,无疑是神应居前鬼应在后,乃普通都称“鬼神”,我想除了字首的平仄外,还有印象底深浅问题。本来古人说神所凭依,完全是一种信仰想像,所以“祭神如神在”“如”字最要紧,仿佛是一位“聪明正直”无有形体的人。而他在空间时间上,毫无限制,越是普遍,就愈平淡无奇而不深刻。鬼则不然,它的极浓厚的色彩,并且自来的传说,是人死为鬼,鬼既是人变的,也可以说是人的又一面,于是与人便发生最密切的关系,在时间空间上,又有特别的规定,而这个规定,却是人鬼心气相通的桥梁,因此鬼在人的心目中,更显得尖税形体化,比“如”与“仿佛”又进一层。且秋占一年四季的四分之一,夜晚又占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一半,
于是人的心情,至少有一半时间,是生活在鬼的境界里。再遇到悲观消极,或个人途程上发生什么变故,更易引起萧条之感,把它写出来,便是一片秋声,纯然是准鬼文学。我们今日所看见的,关于扶乩的诗文很多,也可以称之为“神文学”,或“神品”(即神之作品简称),但总不如鬼文学引人注意。而鬼文学有专家专集,盛行人间,神文学似乎还没有。关于这一点,是研究宗教哲学与夫社会风俗的学者,应该注意的。
有好些东西表面颇带鬼气,而内容并不尽然的,如《夜雨秋灯录》,《雨窗消意录》,《秋灯丛话》等,有时虽也讲到鬼,但不能称之为鬼文学,仅不过由书名的秋字雨字,感到有点阴森。倒是《聊斋志异》与《谐铎》等几部书,成为一致公认的鬼文学名著,尤其是《聊斋》,因为它的句法整炼清新,脍炙人口,差不多成了鬼文学的标准著作,比较早一点如宋人著的《鬼董》等,反倒其名不彰,无人知道。中国几部著名小说,我尝以为应该学古人三余四余的分期来读,如春天读《红楼梦》,更显富贵繁华,夏天读《水浒传》,痛快淋漓,秋天读《聊斋》,清凄萧索,诚如前贤所咏,在豆棚瓜架底下,听秋坟鬼唱,亦幽默隽永之至也。惟冬天想不出合适的办法,不知道《儒林外史》的科场掌故,斗方名流,是否宜于围炉闲话?
这中间最适宜的,恐怕还是秋夜读《聊斋》吧。虽然不免有女鬼搴帷而入,也决不害怕。因为如“连锁”,“晚霞”等绝色女子,都是我们梦想不到求之不得的,何况她们只是痴爱“相公”,绝不害人。连白蛇对许大官人现原形吓唬他的危险都没有,这是何等便宜?所以有好些人看《聊斋》的副作用,大都以“某生”或“相公”自居,无宁说是“心弦正跳动着”诚恳的期待她们来“搴帷”。
三
蒲老先生的《聊斋志异》,有几篇写鬼的确实不错,虽然结构平凡,离不了某生在古庙读书,或借宿于荒郊茅舍等俗套,但他的文字简净,情绪缠绵,故能引人入胜,发生美感。我们只看学他笔调的有多少,学来学去,所得的仅是两个字的考语:“恶札”。唐李贺人称之为“鬼诗人”,与蒲氏都可说是鬼文学专家,其他关于鬼的专书,有《谐铎》、《锺馗传》等虽然写鬼,而旨在讽刺,词类寓言,均不如《志异》有文学价值,一般人只以奇书视之,流行也不甚广。而《聊斋》一出,大家传抄,风行一时,数百年来,它的板本和评点批校,不知道有若干种,这完全是它自身的力量。古人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于此更足证明。不过要找一部鬼底纯文学,就现在说,还没有发现。
《聊斋》能够盛行,固然是他的笔墨好,一点不算侥幸,而短篇的有趣故事,容易阅读记忆,恐怕也是受人欢迎的因素吧。我以为最主要的原因,还得归功于“人鬼恋爱”的别致希奇。本来人性是好奇的,中国人又都是多情种子,对于罗曼斯的故事,那能不三复斯文。所以说狐谈鬼已经认为有趣,又在家庭专制男女行动不自由的礼教下,竟能看到人鬼交欢婚烟自由,这正是大众心情的发泄,焉得不一致爱护。于是《聊斋》便成为家喻户晓的著作,而鬼文学也由片段扩展到具体化。
但是《聊斋》是部故事小说,也不完全谈鬼,鬼故事只占三分之一,记人鬼恋爱的又不过一二十篇。惟全书的精华,差不多都在这几十篇鬼恋上,因此便以大家爱读的这几篇作全书代表。其实真正称得起鬼文学作品的,近世才被发现的张南庄的《何典》,倒是可算为正统派,因为他是长篇大作,无论人名与内容,都是鬼说鬼话,没有丝毫人的气味参杂其间,文字也极清新,同时又可称为方言文学。不过这部书的运气,不算太亨通,第一次申报馆印后,没有引起人的注意,后来书局又把它翻印,虽然得到少数文学家的欣赏,但没有深入人间,近来这部书已不大看见了。论其本身价值,实是鬼文学的唯一作品,而它的运气没有《聊斋》好,虽然一个文言,一个土语,不能相提并论,在传播的条件上,恐怕正和《聊斋》相反。第一它是长篇章回连续体,不如《聊斋》短故事精彩。第二用方言太多,看的时候须
用脑筋想,不能一气读下,而不懂南方土语的,便不感觉兴趣。第三它着重于社会情态,关于罗曼斯的故事太少,没有什么可歌可泣,教人看了同情,入迷睡不着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举的这几个理由对不对,但这部杰构昙花一现的被埋没,则系事实。我们从鬼文学的立场,对此只有惋惜,只好说句有幸有不幸而已。于此更可见男女之事大矣哉,被欢迎的电影片,总是爱情的,大家爱读的小说,也是恋爱的居多,名著如《红楼梦》,《西厢记》,《长生殿》等,吸引人的都是女主角,《聊斋》便能利用这一点,所以明知鬼也欢迎。《何典》里虽也有雌鬼,臭花娘,豆腐西施,畔房小姐等女性,但不免滥污而不名贵,大家对于她们,也就不那么欢迎崇拜,何况又夹些黑漆大头鬼,青胖大头鬼等来吓唬人,觉得讨厌而远之了。写至此使我们不能不佩服《三国志演义》,《儒林外史》诸书的作者,一点不借重女性,
一样受人欢迎,这本事可称不小。
四
《聊斋》的短篇鬼故事,以清新笔调,达悱恻柔情,即与西洋文学如短篇小说选之类比较,也颇说得过去。除了描写情景的记事文外,还有许多韵文,亦是借鬼的身世,作为幽唱。其中不无佳句,有的亦有所本,如“连琐”一段云: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忽墙外有人吟曰:“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杨隔墙续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补贴单寒月上时。”连琐自云:“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这首诗最为阅者所喜读,王渔洋先生亦批云:“孤寂如鹜,幽恨如绵,十四字已是写足,续句持发其余意耳。”老实说:这首诗论词句并不见得怎样妙,它的好处就是能够十足表现鬼气。同时此诗亦有所本,元蒋子正《山房随笔》云:“直北某州有道君题壁一诗曰: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
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不仅词句差不多,韵也一样,首二句几乎完全相同。不过在意思方面,易游子思归为孤魂幽恨,且改句确较原诗深刻,这正是蒲先生的文学天才。又“公孙九娘”篇,她自杀后,“枕上追述往事,乃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状染旧罗裙。”这两首诗实在平平,若用旧日批文章的笔法,只能得清顺,平淡等中下考语,较之连琐小姐所作,有气而无神者,更觉索然寡味,末两句尤显粗俗。又“田子成”篇有四句云:“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
此诗虽不算精彩,词气还联贯,较九娘的诗,又高明多矣。但与《山房随笔》所述的题壁诗,也多少有点相似。由于《聊斋》里狐鬼所做的诗词,可以看出蒲先生是不大长于诗的,至少可以说他的有韵文,远不如他的记事散文深刻清丽,劲气内敛。还有如:“黄昏谢却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恨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一首,也是大家喜欢爱读的,我想可取的,恐怕仍然在它的鬼气浓郁。所以爱这几首诗的,不见得是诗的本身如何好,而是在留恋这故事,或者是爱这作诗的人,都算是“推爱”的意思。
但蒲先生不只是文笔好,并且是懂得鬼幽默的,在全书中随处可见,最显著的,是对“黄九郎”的判词。最自然的,是嘲笑华而这实的别字先生。其写“嘉平公子”风仪秀美,赴郡应试,鬼佳人与他联句,吟了“凄风冷雨满江城”后,他便接不下去,末了连开个菜单还写别字。鬼佳人书其后云:“何事可浪(恨),花菽(椒)生江(姜),有婿如此,不如为娼。”蒲先生必有所见,乃借题发挥,自然幽默可喜。因为菜蔬的名字,有许多是不好写,至今还有念书人写不上来的,而辣椒茄子葱韭等俗字,常常记不起来,所谓:“秀才提笔忘了字”,此我夫子所以有“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之训也。
五
鬼诗应以凄凉新颖为主,而以冷隽者为上,若是女鬼,更应加上幽怨。也同画鬼一样,好作而又难作。古人诗文中,颇有只词片句切合鬼景者,亦有整篇的鬼文字,我想有人来辑一部“鬼文学选”,或是从古人作品中,摘抄成一部“鬼诗集句”,倒是一作有兴趣的事。不过此举,还没有人作过,较比创造的为难,我们常见的,只是些举例,尚未有集大成者。如沙鸥《一叶轩漫笔》云:“‘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见青枫几时落,当日刺绣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者。’此鬼诗之凄切者。‘旧时衣服尽云霞,不到还乡不是家,今日楼台浑不识,只余古木记年华’。此鬼诗之感慨者。‘柳色青青草色黄,漫漫何处是家乡,山枭啼罢五更冷,趁月归来夜有霜。’此鬼诗之萧瑟者。‘淡云微雨草萋萋,古木参天谢豹啼,绕过平桥人不见,落花流
水自东西。’此鬼诗之幽隽者。”又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四云:“‘流水涓涓芹努牙,织鸟西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
此鬼诗中之最峭者。‘盘塘江上是儿家,郎若游时来吃茶,黄土覆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樱花。’此鬼诗中之最逸者。又姚古芬丈尝诵其江南杨姓友人鬼春词句云:”数点鬼灯移岸近,夜深苏小踏青归‘。设想幽绝。“又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云:”吴人吕文兆熊三十年旧交也,性情孤冷,举止怪僻。一夕席间,吕举一令,各诵鬼诗,如:“下有百年人,长眠不觉晓’。‘自怜长夜客,泉路以为家’。‘寒食何人奠一卮,骷髅戴土生春草’。‘自去自来人不知,归时惟对空山月’。‘西山一梦何年觉,
明月堂前不见人’之类。余后举明人焰口诗:”有身无首知是谁,寒风偏射刀伤处‘。吕拍案叫绝,以为驾长吉而上之。好尚如此,其人可知。“又董含《三冈识略》卷二云:”黄生雪芳老儒也。家贫寓横雪之萧寺。一日薄暮独步林麓间,见一客幅巾揖生坐石上,相与议论古今,吐辞清雅。谓曰:闻君善诗,仆偶得一绝,愿奉闻可乎?遂郎吟曰:“山花不复春, 雾滴如雨,寂寞青松根,鸟啼墓门树。’生惊起曰:何乃似鬼语耶?回顾忽不见,怅然而返。”在上面这几条里,很有几联好的,惟有身无首一联,虽是清新佳句,不免过于冷隽,冷得人毛发悚然。总之还是以女鬼的作品,显得有致,如不梁氏称为“设想幽绝”者,诚属鬼诗上乘,因写春景中的鬼事,很难着笔的。又笔记小说中关于鬼文学的记载,虽然很多,但多流于庸俗,
至女鬼的艳体诗,更是恶劣不堪,求其超逸隽永者,实在太少,以其与普通吟咏不同,必须深进一层,始显新奇也。
上面这些,都是借鬼的立场说话,还有以第三者来作鬼诗的。“唐人谓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艳,李贺为鬼才绝。”(见宋吴 《五总志》)李贺虽以鬼诗著名,在他的诗文集中,咏鬼而精绝的也不多见。《三冈识略》卷三云:“季黄门开生以直言遣戍,匹马出关。虽远徙穷边,声望益著,所为诗多悲歌慷慨。尝送友人入土云:”重关不禁旅魂过,梦晨看君渡塞河,白日总悲生事少,黄泉翻羡故人多,荒坟怪鸟啼松柏,废苑寒云锁薜萝,未遂首丘须浅葬,好留枯骨待恩波。‘末二句竟成诗谶云。“鬼诗的取材,大抵如此。其景物对象,大皆属于秋冬夜雨,其难处是以人的心思来刻划鬼的情致。所以古今来的名作,浩如烟海,关于鬼的则极寥寥,也即在气味环境种种,究竟与人不完全相同,尽管人的生活鬼化,鬼的生活人化,俗话说:”阴阳相隔纸一层“,但终有一张纸的距离,因此人的代笔,总
是有点困难,不大好着色的。
六
所以作鬼诗文,必须先有鬼的情感,老实说:鬼文学便是近来所称的颓废派。把一切事物都看成悲观,加上秋的色彩。本来文人的心情,不是悲观,便是旷达,再遭遇到不如意事,自然即走上颓废一途,对于宇宙一切,都不感觉兴趣。其表现于文字的,便是感时,伤逝,悲秋,叹穷等,因为从前只有这些题目,可说是鬼文学的支流。脑筋较活动,愤慨又深的,便进一步干脆把自己当作还没有断气的活死人——鬼,或是借鬼的立场发泄幽恨。可惜前人只在几个旧题目上打转,没有注意开辟新路,或者是因为忌讳,不愿意说鬼话,即有所作也是以寄托与寓言出之。因此今日所看见的,多系断句零词,称为鬼才的李贺,整篇的文字也很少,即是明证。
若老早就时兴以鬼景为对象的题目,必定还有许多更好的作品。现在我们谈鬼文学,深感觉到材料缺乏,这实是文学上一大遗憾。因为无论作诗作文,题材的关系,亦极重要。并且鬼的方面很多,涵义甚广,幽暗而凄凉,实是文学上最妙的题目,若是黄花幼鬼,芳草孤魂,则可发挥的更多。我以为鬼的文学,是应该把以前所谓寄托,寓言的范围扩大。
我们读古诗,关于鬼的句子很多,但绝少有整首的,诚属可惜。后人尝有把它集起来的,如:“云飞雨散知何处,天上人间两涉茫。”“归目并随回雁尽,离魂潜逐杜鹃飞”。“艳骨已成兰麝土,蓬门未识绮罗香”。又集成绝句的,有:“形容变尽语音存,地迥难招自古魂,今日独经歌舞地,娟娟霜月冷侵门”。“雨尽香魂吊书客,夜深灯火上樊楼,明月易低人易散,寒鸦飞尽人水悠悠”。“起看天地色凄凉,尘梦那知鹤梦长,血汗游魂归不得,新坟空葬旧衣裳”。不管原来的句子怎么好,集的人怎样博,总觉得勉强杂凑,有形体而无精神。这也是集句的先天缺陷,不只关于鬼景,特鬼诗尤难集耳。
因为从前人尚迷信,忌讳更多,凡是作文,连不祥的语句都禁出口,何况鬼语?在年轻人的作品中,尤其忌讳丧气话,和衰颓论调。本来这是关系一生的荣枯,岂是闹着玩儿的!不仅自己不敢,即师友也不许,所以李先生得“鬼才”的尊号,不见得纯粹是种荣誉,多少带点讥讽。当我小的时候,还受过这种教训,不用再往早说了。金元裕之《续夷坚志》卷一云:“杨敬行昼眠诗云:”身如蝉蜕一榻上,梦逐杨花千里飞‘。真鬼语,何谶之有!“又王渔洋《香祖笔记》卷三云:”范德机尝得十字云:“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既复曰:语太幽殆类鬼作。”由此两事,杨诗有“蝉蜕”二字,还可说不大吉祥,至于范诗,只是字面与意境稍为幽而已。乃元氏对于杨不胜惋惜,加以斥责,范氏则觉悟尚早,大有悔改之意。杨范两君以后是不是短命,或者因口出不祥,竟遭意外,现在不得而知。惟自来文人,已
将此种忌讳,演成风气,则是古今一致,虽通儒亦所不免。于是鬼景诗的少见,也就不必另求原因,除了游戏之作外,在自己既未便以生命为儿戏,在别人亦以带鬼气而远之。否则便被视为孤僻怪物,而加以“好尚如此,其人可知”的评判。
七
因此关系,就从前环境言,真正全部的鬼文学,是很难产生。沈氏《谐铎》虽然谈鬼,但寓言八九,文字清新尖刻,似《聊斋》而文不逮,所以也未享大名。其“虫书”一篇,有“冥中八景诗”,纯系鬼趣,题目颇新颖,诗亦间有佳句,要可见作者思想。“鬼门关望月”云:“灰尽罗衫夜不温,亭亭碧月照离魂,满身风露浑难著,却怪梨花尚有痕。”又“奈河桥春泛”云:“泪滴烟波别恨长,也催双桨出横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间魅阮郎。”又“望乡台晚眺”云:“六曲栏干何处凭,夕阳台阁势 ,始知身似秋来燕,飞过琼楼十二层。”又“孟婆庄小饮”云:“月夜魂归玉佩摇,解来炉畔换香醑,可怜寒食潇潇雨,麦饭前头带泪浇。”又“恶狗村踏青”云:“金铃小犬水声间,罗袜无尘任往还,女伴相邀斗芳草,春光不度鬼门关。”其余三首,是“剥皮亭纳凉”,“血污池垂钓”,“点鬼坛饭僧”
等。这些诗除了讽刺外,无大可取。题目虽然有趣,末后几首,未免有点血忽嗤啦,使人读了有痛而不快之感,也就不再抄录。这种文章,虽是鬼派正宗,可惜没有多少文学意味。《聊斋》以后的此类文字,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出于讥讽,寓言,借鬼的立场,写鬼生活,但是好的很少,只可笱为鬼文章,而不足称鬼文学。再则便是借女鬼作的艳体诗,无论出于何种方式,大半都是无聊无味,甚而至于令人讨厌。这路作品并且甚多,瞿 《剪灯新语》,便是一例。倒不如古诗零句,如:“树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浪迹丛谈》还觉得风韵可诵。
至于鬼文学少的原因,固然描写鬼情与代达鬼的心境、情感,全是很不容易的。而自来诗家文人,对于鬼神,不是敬而远之,便是有所忌讳,不愿随便自由的写。即有不迷信的所谓狂妄之士,或因为修养造诣不够,又难写好,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于是鬼文学的遗产,便显得少而又少了。
上面已经说过,关于秋与夜的作品,都可算鬼文学的支流,所谓夜雨秋灯,夕阳明来,也就是鬼的环境。古人说“妖由人兴”,人生途上的凄苦,即是鬼景最好的写照。近来因为秋风秋雨的袭人,树影虫声的暗示,深感悟到人生的那一面,梦与鬼的滋味。我很后悔不会做旧体诗,不然,如鬼门关,望乡台,孟婆庄,奈何桥等,都是极有趣致的题目,可惜《谐铎》的冥中景,没有作好,不能使我们满意。
还有准鬼文学,如将死的别诗,及遗文,与夫挽诗挽联等,异日有暇,我还想作一篇“人鬼文学”。不过又因为材料太多,选择起来更为费事。
本来原是打算写一篇“鬼文学与鬼音乐”,但是拉杂写来,已经不少。所以“鬼音乐”只好留待“再续”,且听下回分解。老与鬼打交道,套近乎,总不是好事。得罢休时且罢休,口里嚷嚷不忌讳不行,一看与鬼最有关系的文件——讣文,满纸的老幼,孤哀,不由得您不搁笔。
一九四四年十月,《艺文杂志》第二卷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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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视界 - Re: 万盛节,谈谈鬼诗posted on 11/06/2003
Ghosts are free and fearless. - Re: 万盛节,谈谈鬼诗posted on 11/06/2003
how do you know they are free and frealess, drinking?
don't tell us "because they are drunk." :)
drinking wrote:
> Ghosts are free and fear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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