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慧在纽约
采访实录

洪浩采访并撰稿

很多对我的采访网上都有,可以找到。你们想知道什幺呢?

来纽约主要来做什幺事,没有啊。就是来住一段,很多人来纽约是为了工作,对我来说,是来放
假,因为现在生活比较自由嘛。

失眠是习惯性的,都十多年了,开始写作以后就一直失眠。就不要照相了,今天没有化妆。

跟你讲句老实话,我现在真的没有什幺计划。只是,新书写好了,还没到推介阶段。新书是在上海
写的,那里是中文环境嘛,写完就回来了。我现在还没有好到可以用英文写作,不想冒险,所以,
还是用中文写的,觉得有个中文环境比较好,就回去了。写完就回来。

虽然我对西方文化比有的中国作家更了解,但是,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年轻女性,我都愿
意在这边多呆一段,更多、更深地领掠一下。因为现在东西方之间,虽然说,文化上、观念上在全
球化,但很多价值观还是有很大差异的。

我现在很有兴趣站在这边看中国文化,不是以前有人批评我是什幺西方文化的奴隶之类的的吗?上
一本书每一章前面都有一段引用西方文学中的段落,可我大学专业是中文,读过很多古典文学,但
不觉得特别“酷”。那个时期在上海,追求一种“酷” 的生活,好象就是反叛啊,摇滚之类的东
西。但是,现在到西方来了以后,到纽约以后,倒很有意思,反而觉得中国文化更亲近了,这倒是
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可能与被你观察的客体保持一定距离之后,反而会比身在其中时有一个更清
晰的认识。

其实,我很喜欢吃中国菜,我在很多地方都是一个非常顽固的(中国式的),我的胃就是一个中国
胃,我喜欢穿旗袍,到了纽约来以后,别的东西都还习惯,倒是吃的东西不习惯。这样使得我发现
自己很中国。

各种各样的评论都有,对那些好的,我当然很感激。对那些不好的,大部分不用去睬他,很多是人
身攻击,但是,有一部分也可以使自己想一想,为什幺会使他们这样认为。

我相信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需要自己了解自己,英文叫journey of self discovery,发现自
己的identity,发现“我是谁”。不是我想要怎幺样,因为有时候生活比你想的更智慧,生活会教
你,你是什幺。为什幺不安静一下,自己慢慢去发现,去领悟原来你是什幺样子,你有什幺特征,
你想要什幺呢?

那场风波以后,媒体安静下来了。我自己嘛,更有平衡了,整个人都比较静,看待很多事情都全面
一点了。

很多时候我知道我要什幺,知道我是谁,但是,生活真的是一个mystery,我会keep open-
mind,但底子是很平衡,很稳定的。生活可以是很神采飞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烟花,惊奇,但
要保持一个安静的心态。这里就有些中国古典哲学的东西,象佛和道,象禅,按照大师的说法,禅
就是,你饿了你就吃饭,困了你就睡觉。

在这边和传统,和我的根更近了,确实是这样。我希望我可以保持这样一个视角,在中国看西方,
从这边去领掠中国。我不希望在一个地方久住,一直希望可以在东方和西方之间来回穿梭。

上次在美华协进会讲座,有人吵了起来。这也没什幺奇怪的嘛。有安静的就有吵闹的,如果你是一
个新闻人物,肯定会有人喜欢你,有人好奇,而另有人很想置疑你,这很正常。

生活就是这样子,比你想象的更戏剧化,也更复杂,但是,一定不要丧失那种对生活的热情,无论
怎样,我都会keep my eyes open, my mind open。为那本书我跑了全世界十三﹑四个国家,
三十多个城市,这是这本书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叫我经历这幺多,是非常宝贵的。对于一个中国
作家,引起这样的关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于作家来讲,当然了,成功是一种动力嘛。我现在一直避免一种陷阱,一种媒体带来的陷阱。别
人一直讲你怎样,你应该怀疑说,我真是那样的
吗,我真是所谓那种“美女作家” 吗,“美女作家” ,完全是媒体炒作出来的,这个词首先是<
中华读书报>的一个记者李方先提出来的。媒体有些时候好象给了你一些名气,但更多时候是一个
陷阱,很可怕,你会陷入进去,你会
说,我就是那个样子,我就是“美女作家” 。你会很焦虑的,到底是美女还是作家,哪个更重要
呢,这当中是有区别的。后来知道了,不管媒体把你描绘成怎幺样,光彩照人呀,传奇呀,但你毕
竟是作家,作家与影星歌星不一样,需要孤独一点,需要low profile一点,这样才可以有一个诚
实的心态,真实地面对生活。媒体这种东西很容易让人的视觉不真实,应该防止这一点,应该保持
一个朴素的心态,一个真实的心态。讲起来很容易,“媒体是媒体,我自己是我自己” ,这谁都
会讲,但是,无形之中,还是受到了影响,包括你周围的很多人,对你的看法都会加进太多预先设
定的东西。这对于我很不利。

中国的媒体哪里有成熟过,从来就没有成熟过。

文学评论界其实还是有许多人蛮公正的,我看到有,我们不能这幺完全悲观地去看待文学评论界。
毕竟,思想界还是有一些人有诚实的眼睛和诚实的心。有些人会肯定我作品的一部份,也会指出一
些幼稚的地方,毕竟,那时候我才二十五,六岁,我也不回避这个问题。

那本书鼓励我,无论怎样,它是个不太成熟的东西,但它成功,大家鼓励我,关心我,成为一种动
力。现在反过头来自己看,我也同意一部份意见,说这本书的确是有一种划时代的意义。这话听上
去有点大,可是,四年过去了,你看,你还是来采访我。你可以不喜欢,但你得承认它是一个
Phenomenon,它就是出来了,而且,你看看它后面,有多少follower啊,很多人不叫模仿,
是受到启发吧,年轻的作家开始在作品里面加入一些fashionable的部份,加入rock'n'roll,
连标题都是…娃娃啦,不要讲那几十个宝贝了。

甚至说,还有一个意义,就是使得西方对中国的文学突然变得有兴趣了,因为这本书,后来有些别
的作家的著作的英文版可以在这边出版了。以前的话,说句老实话,中国文学是蛮尴尬的境地,象
我很尊敬的莫言的书,可能最多就是几千册。张绒的<虹>确实很好,因为是英国出的,旅英的,
二十几年,很美的语言。在大陆成长的,用中文写作的作家,因为我这本书可以让全世界知道。对
我来讲也蛮好的,无论怎样,如果那些人可以用一个比较好的心态来想想的话,不要有那幺多的嫉
妒嘛。这本书其实就是为你开了一个门嘛。从此以后,别人就会知道,其实中国书也可以卖得好,
出版社的兴趣就来了,我知道现在就有美国的经纪人跑到中国去,与更年轻的人签约。就是因为这
本书嘛。

中国现在是一个很吸引人眼球的国家,变化特别大,我也很感激,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当年听到的许多人身攻击,对我来说,就象一个joke一样,是entertainment。我已经很长时间
没有接触媒体了,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

写作就是写作,不需要太多的社交,不需要媒体打扰。我对我的新书很得意,我很兴奋,和上一本
书非常不一样,这是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如果说这几年我有什幺变化的话,你可以从这本书里可
以看到。有些时候,不一定人如其人,可是许多想法,看问题的方法,叙述故事的角度,评论,完
全可以从中看出来。

近来很兴奋,也有很多幸福的感觉,写作不能叫拯救了我,但它一直让我成长。哪怕我现在四十几
岁,我也需要成长,对于每一个人,成长是一辈子的事情,我觉得我非常幸运,可以有这个职业。

如果有其它的机会,我也不会介意去尝试。我是一个open mind的人,我对生活是永远有很多热
情的一个人。

那件事情,我早就get over with it 了,It's fun。没有什幺遗憾的,那时候,好几次有些媒体
都让我气极而笑,非常entertaining,我觉得就是一堂课嘛,有什幺遗憾的。当时,我能做什幺
呢,我没有做什幺,是媒体在做。你不要误会,没有多少事情是我介入的,都不过是他们……关于
我自己的那部份,我不能做太多的改变,媒体是一架庞大的机器在运作,我只是里面一个小小的角
色,因为当时他们需要一个所谓“另类”的角色的出现,“另类” 这个词也是1999年的热门
词。真是适逢其时吧,媒体很兴奋,因为媒体永远需要这样的东西,就象狗永远需要一块骨头那
样,他们很兴奋,四处抢这块骨头,咬的面目全非,然后搞些耸人听闻,1999年2000年都是热
门人物,传媒时代的joke。你说当时我能做什幺,哪怕我不说一句话,书却是已经出版了呀。

虽说现在想想是joke, 当时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当时我二十六,七岁,又是禁书风波,试问任何一
个人,哪怕一个四十几岁的作家,被禁书,你会有什幺样的感觉,我不知道什幺在发生。你要是放
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幺反应呢,

可能大家还以为,可能当时我有许多许多举动,其实,我当时真的不能做什幺。书写出来了,有它
自己的命运,离开我的手,它的命运被引向何方,我都不知道。无论发生了什幺,只要你有一个健
康的心态,你觉得你学到了,你成长了,就好了。

我觉得我成长了。我说了,成长是一辈子的事情嘛。特别对作家来讲,

有的时候接受采访很有意思,采访的人总是试图把你引到什幺地方去。

作为作家,有一点是我永远都要坚持一辈子的,就是写作的动机之一,要保持一个诚实的东西。很
多人都在make up,不知道是不是中国的传统,很多人都想去“粉饰” 一下。没有必要嘛。作家
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医生,你的责任就是记录一切呀。对吗,就象亨利。米勒那本书,里面乱七八
糟的,象杨梅大疮一样,他的伟大之处就是他把现实社会中的“那一面”给写出来了。我一直认为
诚实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很多人都不出门,睁着眼睛在那里想象,然后写出个东西。包括许多人对一个作家的批评,
在没看人家的书之前就已经写好了。这样的事太多了。

所以,写作第一要诚实,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可以写得很淡,日常生活有时甚至很苍白,你要想把
它写得很有意思,你就要…第二…要可以…嗯…Inspiring,有东西可以使大家去想。使部分人喜
欢你的作品,引起共鸣,使另一部份人可能不喜欢,但可以引发他的触动,包括和你论战,都要引
发他那根神经。这样才有意思,非常简单。

中国作家被教育得道义感非常重,象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说的,作家要成为
“什幺什幺喉舌” ,我看西方的作家就不大讲这个。其实,还是一个诚实,如果作为人来说,你
已经是个很诚实的人,你可以听到你自己心里的声音,不是用脑子,而是用心去感受的化,
that's enough,其实已经很好了。很多人不用心,用脑子说,啊,这样做,会有什幺什幺结
果……

话又说回来,Inspiring其实包括这个意思,如果作为作家,你向读者传递了message,作为作
家,就已经很成功了。你不能希望作家去拯救地球,Com'on!
把地球撬起来,或者说,把战争给停止了,把瘟疫给治好了,那是政治家,军事家,医生们的事
情。作家就是要诚实,这太重要了,真的。要对自己诚实,要对自己诚实(重复)。作家不是工具,
写出的东西不是为了教育别人,或是糊弄自己的。有人真的就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游泳,就
写一个一条鱼在水里游泳的故事,不知道水温有多高,水有多深,流速怎幺样,有多危险。

我现在就是在….在生活。小说写完了,回纽约来休息一下。头两个星期几乎没见任何人,我觉得
非常好,因为我需要一个调整,其实我非常enjoy一个人。有些社交活动还可以,同文化界艺术
界的杰出人士交流交流,有些活动真是无聊,party上现一现身什幺的。我不是那样很狂热的人。
平时看看书啊,做做meditation,也是和以前不同的,我现在比较spiritual。中国的打坐,印度
的揄迦功,冥想术,非常好。有人认识我之后很吃惊:啊,你不抽烟,也不喝酒,你的生活很安
静,喜欢阅读,喜欢一个人散散步。其实,这样的生活是很真实的生活,不需要天天花朵,夜夜笙
歌,不真实。我不是批评(那种生活),你可以过一段那样的生活,我曾经过过那样的生活,那时我
年轻,二十四、五岁,上海那时正在变化,年轻一代的生活方式、价值观都在变化,可以过一段,
没关系,年轻的时候,可以rock'n'roll。毕竟,我是个作家,心灵的宁静十分重要,这是我反
复强调的。

中国人在这边是少数,有些活动应该去支持。

写书的时候有压力,是来真格的,象生孩子,要全神贯注。我在上海是不玩的,九个月里什幺都不
玩。

新的书我还不太打算去讲它。名字,也不可以讲,否则你就成了第一个知道的了。我还没有跟任何
人提到过我的新书。

我收集了各种我的盗版书,一大排,还有一些下三烂的书,署了我的名字,根本不是我写的。我收
集它们,觉得一种…Flattering…,用他们的方式向我表示一种致敬,挺好的,很有意思,我养活
了一群人。

我现在有一种幸福感。
(本文刊登于《彼岸》杂志200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