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岛屿的城市寓言
读到蒋勋的诗,当然又是另外一番风景,高亢与低回处,浓烈酝酿着人道主义式的悲悯与关怀。如果美学的蒋勋智慧圆融,诗人的蒋勋挥泪高歌,那小说家的蒋勋就有我们想像不到的犀利与泼辣,机智与幽默。如果不同的文类开展出不同的创作自我,那在美学与诗中修行的蒋勋,却是在小说的文字世界里立地成魔。
当然我们不能说这是后现代,后现代(Hou-Xian-Dai或厚腺带)早已在蒋勋小说的后设形式里被嘲弄得体无完肤了,即便小说中最令我们拍案叫绝的,往往正是那「高蹈」与「通俗」的杂揉,像猪脚博士振振有词地要用法兰克福学派理论验证童年经验一般,让真与伪、善与恶、严肃与诙谐,总突如其来地擦肩而过。
那让我们姑且称之为偏执岛屿的城市寓言,一个颓丧而又败德、极度拥挤却重度寂寞的城市,一种日常生活碎片化、人际网络变形化的寓言。在蒋勋小说的文本时空中,世俗性分崩离析,意义失重,随处漂流,却又绝不用任何预设的道德教条或人际规范加以匡救。蒋勋作为小说家的那个部分很顽强,不给解答,拒绝系统,放弃救赎,任由做为读者的我们,在无意义的碎片飘游中载沉载浮,猛一抬头,瞥见瞬间人性真实的刹那,而感到无比无比的错愕、惊慌。
一、 截体断肢的怪诞嘉年华
解严前后的台湾,看似社会动荡、乱象丛生,却也总是伴随着庞大充沛的动量与热力,爆裂、冲撞、变形、重组。在蒋勋的小说中,这种嘉年华式的魔幻,透过身体部位的局部放大与夸张,呈显有如特写镜头下,妄想偏执而又异常冷酷的近距离凝视。而肢解的身体部位,始终悬宕于有机体/无机体、完整/碎裂、人种/动物的暧昧之中,成为一种残酷怪诞的身体隐喻,无所安存。
像〈妇人明月的手指〉,情节随文字的节奏一路紧凑推展,从银行出来遇见抢匪的妇人,拉扯中被砍下的九根手指,就黏在厚叠的钞票上任由抢匪一并带走。而当丢了钱也丢了手指的妇人被带到警局,强调电脑办案的警员仔仔细细比对的,竟是遗失手指上蔻丹的颜色。这种夸张荒谬的黑色无俚头,既超现实(surreal)(现实与梦幻的不可分)又超真实(hyperreal)(现实与再现的不可分),竟把都市丛林中的冷漠与疏离,铺陈得如此司空见惯,却又如此不可置信。
像〈舌头考〉中可考与不可考的长舌由来,以进化论的口吻夹杂生物学、考古学、人种学的知识,「伪伪」道来,越认真就越荒诞,越荒诞就越挑□。于是妇人长舌得以翻案,以「女性意识」之说,重新赋予舌头生产劳动、继往开来的神圣进化使命。于是战国楚墓的「吐舌怪兽」,成为母系社会的最佳视觉证明。于是人的心口不一,就都从眼下紫红色肌肉的牵动一目了然。然而练就透视人性超能力的主人翁,却被无所不在的伪善活活吓死。〈舌头考〉一字排开,一本正经,一场闹剧,在伪科学中挥洒最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与嘲讽。
像〈猪脚厚腺带体类说〉,更是一则精彩绝伦的政治/种族/性别寓言的小「蹄」大做。一边是自陈遭受艺术迫害的铜雕家,发动「一只猪脚守卫战」的静坐示威,一边是自剖猪脚情结的留德生物学博士,将岛屿独立运动的完美,幻想成与污秽母体切离后洁净如玉的猪蹄。蒋勋甘冒大不韪,将「本土文化的精致化」比做万镇猪脚上模仿德国猪脚的红色蝴蝶结,俏皮流行之余,更令人「蹄」笑皆非。然而小说中拍案叫绝的幽默嘲讽钻到了底,竟反转成最是不可言说的惊怖意象/异象,「那一夜,他梦到自己回到了万镇,在许多巨大的白色猪脚中,用巨大的镊子一根一根拔去猪脚上的毛。月亮圆而且大,发白,猪脚也像月亮一样,白而且大,一堆一堆,堆到天上去」。超现实的猪脚,配上潜意识的月亮,最是熟悉处,却有最阴森最不对劲最毛骨悚然的恐怖。
又像〈安那其的头发〉中,思想与头发分家、理性与欲望分裂、信仰与肉体分离,献身运动的女学生叶子,唯有靠着「恋物化」(fetishize)学生领袖在月色中如瀑布之水的美丽头发,才能暂时缝合分家、分裂、分离的身与心,直到某一天真相大白,学生领袖头上顶的竟是伪造的假发。以学生运动中的性别矛盾出发,蒋勋成功地开展了一场无政府主义的青春躁动狂想曲,由头发的物质性,抽丝剥茧到意识形态的缠斗,既嘲笑理想的高谈阔论,也嘲笑对高谈阔论理想的嘲笑。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时代早已远去,现在是虚无主义的无发/法无天,绝顶的革命热情。
二.测不准的情欲曲线
然而作为小说家的蒋勋似乎从未真正动怒,他一派气定神闲「伪伪」道来,将目睹的十年怪现状,用一个接着一个的怪诞身体寓言,堆叠出岛屿分崩离析的碎片残骸,一个拒绝体系拒绝整合的寓言,一个没有解答没有谜底的寓言,就像每篇小说的开放结尾一般,没有人知道台湾同胞的舌根有何奥秘,没有人知道领袖为何光顾万镇猪脚,没有人知道山头为何有一座游泳池,没有人知道儿童为何会失踪,也没有人知道鹦鹉为何会热死,不知道不是因为神秘故弄玄虚,不知道是因为意义的断裂与符号的漂流,让小说在精准的叙事结构与巧置的情节发展中,满布意义内爆、魂飞魄散的隙缝。
同理可推,蒋勋的小说在身体感官、情欲流动的处理上,一样飘忽暧昧,一样测不准。〈热死鹦鹉〉一反《魂断威尼斯》式老年男子对青春男体的迷恋,描写医科学生助理对教授医师的「畸形爱慕」。教授医师稀疏而灰白的头发,被当成表徵「理性、冷静、客观、智慧」的恋物,而学生助理自己青春健美的身体,则透过他内化了的「医学凝视」一一呈显,「他细数两排隐约在胸肌下面的肋骨。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彷佛可以是闪着冷冷的金属光的解剖刀,一一划开了深褐的皮肤,一一张开了肌理复杂的组织,把看来纠缠不清的筋脉、皮肤一一归类清楚之后,更展现了如玉石或象牙一般有着优美弧度的略微弯曲的一根根肋骨」。情欲的想像肢解肉体,在血肉模糊处,峰回路转又一春。
这种暧昧来自于以科学偷渡自恋,以解剖学暗藏春色,在客观理性的医学护航之下,连自慰射精都一般理直气壮。这种暧昧也出现在蒋勋小说情欲世界里的永恒三角,男─男─女的纠葛缠缚。像新作〈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里大学生Ming的父亲,要与男友赴荷兰办理同志结婚,并坚持对Ming母亲的爱也是唯一,而婉拒任何「同性恋」与「异性恋」的分类标签。小说里不分族群的爱,也是充满不分伦常的欲望逾越,既恋父又恋母还恋自己恋救生员的Ming,不也用「医学凝视」大胆窥视救生员阿星横跨在铝架上的身体,「因为用力,小腿的肌肉,膝盖的关节,足踝以及踏在梯子横贡上的脚掌都显出力量,像从解剖学的书上看到的状态」,更忍不住用爱欲的眼光,不时摩挲着阿星那浅棕色调泛着金黄光泽的皮肤。
然而对身体欲望,蒋勋是有话要说的,但却也往往欲言又止。不是遮掩藏闪,而是留出情欲的空白,让想像游走逃逸,让刻板僵化的道德判断暂时怯步,也让我们反身窥见对异己他者、对异类情欲的好奇投射。〈因为孤独的缘故〉写中年家庭主妇的无奈,也写男性退休小学教师的空虚。人皆有癖,主妇暗自以窃听公寓邻居动态为乐,刘老师独自将成千上万洋娃娃截肢断体的残骸,一一收纳于房中的黑色木柜。但当城市中的儿童开始大量无缘无故失踪时,爱孩子的刘老师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恋童癖的嫌疑犯。小说既不寻传统道德对恋童癖的挞伐,也不谋对恋童癖的翻案讴歌,小说以叙事观点的局限性(以主妇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与无可跨越的距离感,凸显出理解的不可能(从未进入刘老师内心世界的描写)。如果孤独来自距离,那这一切的不可解,遂化作公寓楼梯间若有似无、氤氲不散的气味,「近于肉类或蔬菜在冬天慢慢萎缩变黄脱水的气味」,由刘老师的身上与住处□□流溢。
而最后一篇新作〈羊毛〉则是更为彻底地放弃写实场景的时空框架,以符咒谶语与图腾部落的意象,让人体感官的色感、触觉与嗅觉爆裂到极限。羊毛毡有如母体子宫的胞衣,将战士生死爱恨的所有生命躁动,裹覆吸纳。羊毛毡是身体记忆的无尽海域,交叠着屠杀献祭的人兽亡灵。羊毛毡最后纠缠出的,更是欲望裂变的伤口,让性与死亡的象徵猛暴叠合,让死亡刹那的剧痛与亢奋,攀升有如交媾中的高潮迭起。于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杀戮,有了你侬我侬的爱欲想像,男男的对立,成为男男的交拥,利剑成为阳具的譬喻,血与精液的交融。〈羊毛〉的反战与恋战,〈羊毛〉的阳刚与阴柔,〈羊毛〉的亢起与颓靡,都成了情欲海域的生死浮沉。
从象徵到符号,从隐喻到转喻,蒋勋小说中层层叠叠的文字迷宫,没有出口,却有对现实人世最犀利的洞察,观风观火,眼冷心热。如果美学与诗的文字修行来自悲悯与关爱,那蒋勋小说中的文字劫难,则是舍升华而就沉沦,弃神性而从魔性,摩顶放踵于丑怪与荒诞、扭曲与变形的未明。
- Re: 在小真中立地成魔-介绍台湾小说家蒋勋posted on 06/22/2003
张晓虹=玛雅?咋的回国一趟,真身也露了。 - Re: 在小真中立地成魔-介绍台湾小说家蒋勋posted on 06/23/2003
muyu wrote:
> 张晓虹=玛雅?咋的回国一趟,真身也露了。
真的?不会吧。思路和讲道理的方式不太一样啊。木兄怎么会觉着这是玛雅。:)
测不准的情欲曲线,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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